抵達楊柳縣橫跨河流的一座拱橋下,我和陸陰陽見到了這個襲擊袁洪的男子。

他頭髮濃密,披散在肩上,眼神有些痴傻,穿著一件彷彿被火炭燙出一個個大小洞的背心,一條髒兮兮的黑色闊腿褲,左腳一隻綠色足球膠釘鞋,右腳一隻黑色一腳蹬徒步鞋,都是被人丟棄的貨色,一大一小,上面裂開處還被他用鐵絲給纏繞綁起來。

很難判斷這個人的年紀,他鬍鬚很久沒有剃過,臉上發黑發暗,脖子上有幾個才結痂的傷疤,用手抓著肩膀,被袁洪和陳揚堵住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身上有一股濃烈嘔吐物的腐爛味道,燻得我眼睛都要眯起來。

就是這個人,之前在廢棄停車樓內暗中觀察我和袁洪,後來逃脫時毫不猶豫地下狠手,給袁洪砸得一頭繃帶。

袁洪在電話裡已經給我們講了大概情況。他和陳揚開車在楊柳縣裡頭不斷轉悠,發現這裡並沒有什麼乞丐,如此一來找這麼特徵鮮明的人想必不會困難。於是他花了點錢問了問一些流浪漢,同行自然是知道同行的。有人就給他指路說,這個人就是河道橋下的那個,據說之前是搞傳銷的,被稱作“顛兒”,被人給打得腦袋時靈時不靈,躲在楊柳縣已經一年了。

“你幾天前為什麼在停車樓裡?”我看向顛兒:“我知道你聽得懂。”

顛兒眼睛盯著我的鞋子,嘴巴動了動,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我忍住惡臭蹲下來:“告訴我,這次事情就算了,不然,你知道你打的是誰嗎?”

我指了指袁公子:“他爸是這裡的新縣長,你把縣長公子爺給腦袋砸了,收拾你太輕鬆了,你以為自己躲在這裡就行嗎?沒用的,要查你一家在什麼地方對他們看家來說並不難,你想要那樣嗎?”

顛兒依舊瞪著我的鞋子,手摸著自己鞋子上的幾道裂開的視窗,嘴角不停蠕動,就像是嘴裡包了什麼東西。

袁洪拉我到一邊:“沒用的,之前我們已經試過了。這人腦子已經有些神智混亂,感覺和什麼野貓野狗沒兩樣,問過人,也都說他現在越來越傻,剛來時還知道避人,後來老是亂跑,被人打也不抵抗,懷疑是徹底瘋了。”

我們倆正聊著,旁邊陸陰陽卻從大皮箱裡翻出一個小瓶子,她走到那人面前,手一捏對方下顎,塞了什麼東西進去,然後擰住對方臉部肌肉,顛兒就吞下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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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陰陽也不嫌髒,手掌貼在對方額頭:“……現在,你叫什麼名字。”

顛兒眼神頓時空洞下來,嘴張了張:“黃,番。”

“三天前,你到縣城北面的停車樓廢址去做什麼?”

“不知道。”

顛兒語氣也有些茫然。

陳揚眼睛一凝:“你這是在幹什麼,怎麼做到的?催眠?”

陸陰陽頭也不回地答覆說:“只是一種暫時引導思維反射的方式,不過只能得到一些簡單回答,邏輯不能複雜了。”

陳揚還要再問,我做了個噓的手勢,祝由術需要安靜,陸陰陽捉蟲人一脈的手法我並不知道,但其實這個過程也有時間環境限制。

“你是怎麼去停車樓的?”陸陰陽的問題都語法簡單,甚至在正常人聽起來有些模稜兩可。

“睡著後就去了。”

“睡著後,人就自動去了嗎?”

“嗯。”

“那醒來,你在什麼地方?”

“樓裡,橋下。”黃番聲音乾巴巴的,就像是機器人的合成音。

“那裡有什麼?”

黃番臉色突然肌肉抽搐起來,他嘴唇開始哆嗦,聲音也有些不連貫:“……女人……皮……”

橋上突然傳來一聲大貨車的長鳴笛,黃番眼睛瞳孔縮小成針狀,他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看到陸陰陽時猶如見了鬼,拔腿就跑。

“不用追了。”

陸陰陽制止了袁洪,似乎在心裡思量什麼,眼睛看著地面。

袁洪自告奮勇:“我去查一查黃番這個人的來歷,只要知道名字和傳銷來歷,應該能夠找到一些線索。”

“用不著。”陸陰陽說:“那個風水先生的資訊有嗎?”

“有。”陳揚翻開自己的手機,遞給陸陰陽:“這個風水先生叫做曹娣,有點名氣,好幾個地產商都會讓她去幫忙辨認風水,處理疑難。”

我湊上去,看到手機上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熟女,不胖不瘦,長髮盤成髮髻攏在腦後,眉毛長而直,嘴唇偏薄,臉尖而平,看起來就有一種凌厲感。

仔細看了一陣子,我有些頭皮發麻:“這個……不就是樓裡那個獨眼女……”

將她一隻眼睛遮住,頭髮披散下來正是之前在廢樓裡追逐我的獨眼蛇女。只是那獨眼女完全失去了人的氣息,就像是一種行屍走肉,只會徒勞叫著“有人嗎”,眼前曹娣卻是英姿勃發,氣場強勢。

陸陰陽微微想了想:“你們去樓裡再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我和馬燁就在這裡,有什麼問題電話聯絡。”

我對臉色有些難看的袁洪和陳揚補充說:“放心,那邊已經處理過了,安全的,保證。”

他們這才松了口氣。

見他們開車離開,陸陰陽立刻說:“我需要準備一些東西,馬燁你幫我去買。”

拿著採購單,我找到最近的一個商場開始購物,東西包括醬牛肉,豬腦,鹽,醋,雞蛋,黃豆,黃酒,五兩米。

等我把東西拿過去時,陸陰陽已經在旁邊的快餐店吃起脆皮雞來,吃得一嘴油。

放下東西,我卻沒有不滿,有本事的人愛指使人也是正常的。他們能夠發揮出自己的專業才算是不浪費時間。

“之前我看你用藥丸讓那個人說話,這也是祝由術嗎?”我吞下一個蛋撻問她。

“馬燁,你可能理解錯了。”陸陰陽擦了擦嘴角的油脂,她往嘴裡塞了一根薯條:“祝由術是一個統稱,並非是催眠術單指。周遊這方面學的本來就不好,竹山教的羅立應該也沒有系統學習過,所以才囫圇叫做祝由術。”

她又給我這個沒文化的上起課來。

祝由之術古代就是巫術,依靠儀式和秘法獲得超自然力量的一種統稱。巫術後來更名為祝由之術,祝代表“咒”,由意味“病由”,顧名思義,祝由術是一種利用咒術秘法來解決特殊病由的力量。

醫道自古不分家。

祝由術的目的是根除疾病,符咒秘法只是其手段。古代掌握巫術的人文化程度都非常高,因為祝由術需要非常多的知識儲備和思維應對,絕不是常規所說的那樣做一個集子,任何問題按部就班來畫。

其被稱為“不勞針石,祝說病由”,即是並不利用直接作用於患者病情,而是利用冥冥之中第三者對話作法,以此來祛除病邪。在施術者眼中,病痛僅僅是表現方式,本質是更深層次的所在。

這第三者到底是什麼並沒有一個定論,有人稱其為鬼神,也有人說認定是魂魄,更有甚者以為世間萬物暗面,祝由術傳承駁雜,已在不同流派術士手裡不斷變形融入各方理念,很難再有一個公論。

“陸循給我講過一個古法,那是還沒有徹底分支開的時候。”陸陰陽酒飽飯足,呼了一口氣:“符咒禁禳,你想過麼?這些都是給人看的,給人聽的,給什麼人看?”

我有點懵。

原本我腦子裡對祝由術認定是一種向指定人催眠的古代幻術,陸陰陽一講我才想到這一點。畫在牆上的符咒,進行儀式,以法器為媒介,唸叨法訣……這些步驟實在有些冗餘,以現代人觀點來看,整個步驟只有符咒有用,大概是給人以精神暗示。

陸陰陽的意思很明確,我陷入了一個思維盲區,這也是現代人直截了當的通病。

我有些不確定:“你是說,這些符咒,法器,口訣與儀軌都是用以溝通應對所謂的世間第三者?”

話說出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鬼神還能理解為一些暫未破獲的特殊現象,山精野怪不過是一群奇獸傳言,可這個第三者……完全和現代認知是徹底割裂的。

“第三者有一個概念,叫做‘衍’,大衍之數五十,莊子說,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衍是一種介於虛實之間的演繹,它的另一面就是道法自然,衍是古代祝由術的核心,衍到極致時就是無極,也就是虛無,是有和無的一種平衡邊界。正因有衍存在,祝由術才能生效,一切力量都需要衍來傳遞和進行實現……”

陸陰陽彷彿感同身受,拍了拍我肩膀,做安慰狀:“以前周遊也是接受不了這一點,所以無法理解祝由術和古代方術。要解釋清楚很不容易,涉及太多,而且不同人認知方式也不同,古代術士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並不認同……”

“簡單來說,衍本身是一種特殊合集,就像無數螞蟻形成巨大族群,衍是由一個個細微個體組成的龐大聚居體,無處不在,就像是空氣一樣,這些子個體就是死掉的人所脫離身體的魂和靈,所有神秘力量都來自於衍本身內部的不斷執行和細微變化,這就是為什麼所有咒術秘法都需要對衍展示。”

陸陰陽說,“衍”就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巨蟲,它只有壯大和吸納死者魂魄的本能,並無意識,超出常理無法闡述的真正怪相幾乎都來自於“衍”體內的複雜變化。我們看到的那些是表現,是“衍”本體部分區域異常所形成的一種對外對映。

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聞,如果說人死之後的意識的確凝聚成一個龐大組合體,那麼這個無數人凝聚的怪物就是貨真價實鬼神,術士和這樣難以觸碰辨識的危險東西打交道,的確很難以常識體系解釋。

陸陰陽話鋒一轉:“‘衍’的存在是共識,它是唯一一個能夠在方術中系統驗證貫通符籙、煉器、以及煉丹三者之間關係和各自體系的理想環境。”

我發現一個小問題:“先不提這個第三者,你們捉蟲人算是哪一系?”

暫且把衍這東西算是一個奇特的槓桿,那麼捉蟲人又是怎麼利用它的?

“捉蟲人其實一直都是術士中的異類。”陸陰陽說得很平靜,也沒有刻意美化遮掩:“捉蟲人的創立者東方朔先生就一直被嘲笑,被認為是佞臣,正統術士很少承認他為方術的貢獻……”

她稍微一解釋我就明白了。

古代術士,方術傳承都是口口相授,一般修行時間極漫長,既要遊歷山川,又要潛行讀學,前後耗費下來沒個二十年是不成的。捉蟲人時間上就省多了,採取純粹“課本細化教學”,把所有要素都寫了出來,如同三字經一樣,只要熟練背誦使用就能夠掌握,這和傳統術士傳承截然不同。

再者是理念上的分歧,這也是讓捉蟲人被孤立不被認可的最重要原因。

捉蟲人最初是嘗試用“屍蠹”來激發人體,擴張感官,來捕捉辨認“衍”的存在。古祝由術是方術的前身,講究以“衍”為根基,供奉尊禳,遵循且崇尚,小心謹慎。捉蟲人卻是激進主義,一來恨不得把看不見的“衍”給抓住,摁在地上,用刀劃開解剖一番……

多年來捉蟲人的實踐無數,卻始終沒能夠真正捕捉到世界上最大也最神秘的巨蟲“衍”,自然成了術士之間的一個笑話,業內輿論中長期被鄙夷。

由於大環境如此,哪怕後來南天師道陸修靜重整典籍,對捉蟲人一脈都再三考量,保密做足,僅僅傳給養子和徒弟孫遊嶽,不做聲張。改朝換代之後才被後人發現曾有這一回事。

我聽得嘆了口氣:“你們也不容易……真是古代哥白尼。”

“這個比喻不對。”陸陰陽糾正我說:“哥白尼被證實是對的,捉蟲人的核心至今還是不能確定是否正確,光是證明‘衍’本身存在都是一個難題。”

看外面天已暗,陸陰陽翻看手機站起來:“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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