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輕輕放下茶杯,茶杯落在茶桌上的聲響卻在滿是扭曲與慾望的嘈雜聲中格外響亮。

鄭義深深呼出一口氣,向正在捲菸絲的郝仁伸出手,郝仁沒看鄭義的臉,看了鄭義的手一小會,便把手裡卷好的手捲菸放在鄭義手裡。

兩人都沒說話,鄭義被嗆得眼淚直流,心想這玩意真的有舒緩緊張和放鬆心情的作用嗎?不僅難聞,吸進肺裡還特別難受,感覺比嗆水還要難受上幾分。

“審問”持續了半小時,太陽越爬越高,位於林間的這片小小的空地明亮無影,車伕一個人在屋裡自言自語,所言之事沒有一件能讓人覺得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沉浸在幻覺之中的緣故,能把為官十年的所作所為事無巨細地統統道出,就連因踩了牛糞就搶牛來吃這種事都描述得清清楚楚,而且完全聽不出他有一絲後悔愧疚的意思,反倒感覺他現在好像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那些被寫在小紙條上被儘可能濃縮卻不失本意的字句,在此時全都如同不受水閘阻礙的洪流在狂奔,變成了冗長的人生自述。

只可惜這些事情都無法讓聽者代入其中,或許除了不理解之外,就只剩下衝進屋子去捏斷他脖子的衝動了。

“夠了。”鄭義輕輕嘆了一口氣。

曾經坐在面前的犯人都會用傲慢又玩味的視線輕視鄭義,那時他甚至還是個孩子,但他總能不依賴刑具,用證據把那雙眼睛裡的所有情感都變成虛無,他沒有在言語上玩把戲,只是簡明扼要地將自己的所有推論說出。

無論犯人的犯罪動機如何,鄭義從未有過多餘的想法和感情,哪怕動機荒唐無比,他也不過是一笑而過,這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抓住,審問,定罪,這樣就行了,這就是自己的工作,是自己所認定的規則與正確。

現在隔著一層木板,車伕在裡頭說著各種各樣的動機,荒唐到讓人覺得這人的腦子是不是只剩下錯亂的本能,鄭義看不到車伕的表情,心情卻變得格外複雜。

“可以了。”鄭義懇請朱織雲讓車伕閉上嘴,哪怕是讓車伕像頭髮情的野獸一樣嘶吼也好,他仍想讓心中那座名為官府的高塔在狂風暴雨中屹立不倒。

鄭義直到現在才發現,把一條條柵欄間的縫隙用木板堵上後,他再也無法專注於聆聽罪犯的供詞,那小小的屋子裡明明只有一個人,卻讓他覺得裡頭滿是曾經被自己逮捕的人,這些或已經被處決或仍被監禁在牢中的人彷彿此刻就擠在那小小的屋子裡,他們好似重疊在了一起,變成了車伕這麼一個人,做了他們都做過的事,也做了他們沒做過的事,動機都令人匪夷所思。

為小小的事動怒、起殺心,將他人的好言相勸當做惡語相向,待人如牲畜……還有更多。

花沁鎮原來是那麼的荒唐可笑。鄭義都忘了當初為何自己會覺得這些動機是“理所當然的愚蠢”。

女人捧起車伕佈滿褶皺的臉,輕聲問,“為什麼你要殺光朱家村的所有人?”

“因為、因為朱家村裡有妖怪。”車伕賣力地說,“他們不但把妖怪藏起來,還謊稱村裡沒有妖怪,那我只能殺掉他們了,跟妖怪一夥,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你就這麼恨妖族嗎?為了殺一個妖族,殺光了朱家村的男女老幼。”女人問。

“妖怪就是妖怪,它們都是禍害,它們不僅侮辱我娘,還當著我的面把我娘切成碎片煮成湯。”車伕的話裡隱有怒氣,彷彿這股怒意化作了挺腰的力道,“妖怪就該殺光。”

“朱家村有多少名百姓?”女人問。

“四百零六人。”車伕答。

“你親手殺了多少?”女人問。

“四百零五人,只有這樣我才能親手殺掉那只妖怪。”車伕答。

“你找到那個妖族了嗎?”女人問。

“沒有,這些愚蠢的人就跟他們的姓氏一樣,到死都不肯交出那個妖怪。”車伕咬牙切齒,也不知是還在氣憤這件事,還是在忍耐即將到來的快感。

“你不是才殺了四百零五人嗎?還有一人呢?跑了嗎?她是妖族嗎?”女人問。

“那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她不是妖怪,我看她長得水靈,就帶回去養了些年。”車伕猥笑,雙手攀上女人的胸脯,“不過你比她水靈多了。”

“那孩子,怎麼樣了?”女人問。

“她跑了。”

“是啊,她跑了,這才離開虎口,又進了狼窩,人販子欺騙了她,轉手將她賣到青樓。”女人說,“被蹂躪了多年後她徹底瘋了,連自己是誰都認不得,屍體被丟在郊外,被狼吃了一半。”

“是嗎?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車伕很遺憾,隨後興奮地邀功,“這件事我已經說完了,快讓我爽快爽快。”

“是啊,你做得很好,我這就給你獎勵。”女人坐直身子,忽地從身後摸出一把匕首刺入車伕的心臟。

車伕一愣,望著掛滿蛛網的屋頂粗粗喘氣,巴掌大的蜘蛛在細密結實的網上悠悠爬動,啃食落入網中的飛蟲。

車伕連忙摸自己的胸口,宛如剛從水裡撈出的衣物滲出酸臭的汗液,他發現自己動不了,渾身上下酸痠痛痛,別提轉頭了,連轉動眼睛都覺得臉要抽筋,彷彿最後的力氣用在了確認胸口有沒有傷。

他感覺有人走進了屋子,很快視野裡出現了先前還坐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他頓時就慌了。

“您醒了?看來您做了一個噩夢。”女人坐在車伕身旁,探手輕壓在車伕額頭上,“燒已經退了,出了不少汗,想必很累吧,您再睡會兒,醒來吃些東西就能恢復了。”

“剛剛……”車伕很是費解。

“您不記得了嗎?您喝醉了,我怎麼都勸不住您。”女人輕笑,幫車伕塞好毯子的一角。

車伕松了一口氣,睏意忽地襲來,他合上雙眼,很快便打起了呼嚕。

女人沒動,她漸漸變得透明,彷彿燒開的水壺噴出的白霧,漸漸沒了蹤影。

“如果你們想要人,那可能得等上十年。”朱織雲斜眼看向鄭義,“不過只能給你們屍體。”

靜得只剩下溪流的汩汩聲,從朱織雲口中飄出的青煙升上高空,茶壺只剩茶葉,茶杯中已沒了茶水。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