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模糊的時間,前沙峪村村口巍峨的牌坊下人影憧憧,搖曳不定。張哲源踽踽獨行在人海,心中一片空白。他掃視著每個行人的面孔,彷彿每個人的面容都是灰色的,模糊不清。隔著村口的馬路,他猛然看到王若華就站在古老的牌坊下,在人海中時隱時現。

“若華!”

張哲源叫王若華的名字,卻發覺叫不出聲來,只有心裡能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胸口猶如被石頭堵住了,怎麼喊也喊不出聲來。

穿過人群,張哲源匆忙來到牌坊下,只是已經不見了王若華的身影。他落魄地向村內走去,剛走了幾步,街道上突然變得冷落了,闃無一人,人海從他的視線中竟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孤零零的街道。再走了幾步,哪還有街道,他發現自己竟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一片廢墟中——到處都是頹垣斷壁,乾枯的荒草,昔日人聲鼎沸的前沙峪村已經衰敗得糜爛不堪,渺無人煙。

死氣沉沉的廢墟中,張哲源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眼睛猶如一潭死水。在廢墟中,他猛然看到了王若華,似乎在等著自己走來,還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時所穿的那件黑色的外套,只是整個人已經形銷骨立,面容憔悴。

張哲源停住腳步,怔了一下轉身要走,卻被王若華一聲呵住。

“張哲源。”

王若華的聲音充滿苦澀,聽著讓人心如刀割。

張哲源慢慢地轉過身來,眼睛裡凝聚著沉重的悲傷。看著王若華淚流滿面一步一步走來,一往情深地看著自己說:“你為什麼總是要逃,你就不能相信你自己呀?”

張哲源哭喪著臉,悲傷地說:“我心裡實在是沒底。”

看著形銷骨立,悲痛欲絕的王若華,張哲源也是痛心疾首,肝膽若裂,不由得伸出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但是在觸及到王若華臉頰的一剎那,他的手卻突然僵住了,身心一顫。眼前哪裡是王若華的臉頰,明明是一張毫無生氣、灰色的陌生面孔。

月已西沉,殘照在邯市某村莊院落的窗戶上。

張哲源猛然醒來,倒抽了一口涼氣,漸漸明白剛才心驚膽戰的一幕原來是一場夢。可是夢中的情景是那樣的真切,讓他心如刀割,悲不自勝。他欲哭無淚,只是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原來,我從來沒有相信過我自己。”

此時,張哲源已經徹底醒悟了,原來自己一直都活在一種美好的感覺裡,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的相信過自己,以至於到最後功虧一簣,落得一敗塗地。

“原來,我從來沒有相信過自己。”

一句話,張哲源在心裡默記了七年,一句話也讓他徹底改變了對今天的看法。

張哲源醒了之後,就再也無法入睡,遺失的快樂和美好又一幕幕浮上心頭。他自怨自艾,沉浸在悲傷中苦苦掙扎,內心一次次被殘酷的現實撕碎。

相思在無邊的黑夜中進行著,無聲無息的,最後淪為失眠。

黑夜裡,張哲源什麼都看不到,眼睛怎麼也合不上,等到疲憊得失去知覺,才沉沉地睡去。可美夢不長,不多久,他又再次醒來,融入眼簾的還是無邊的黑夜。就這樣,他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一直熬到天亮。

後來,張哲源又多次夢到王若華,可是每次都是從悲傷中醒來。

他夢到王若華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裡去機場工地找自己,夢到王若華和別人結婚。他發瘋地想在婚禮上搶走本屬於自己的新娘,甚至天真的以為王若華還會來找自己。

冬日午後,溫和的日光孕育著安寧的村莊。一群鴿子帶著玎玲的哨聲盤旋在村莊上空,最後落在一家農戶的房頂上。

這家農戶的院落內生長著一顆挺拔的楊樹,只是敗葉早已落盡,幾隻麻雀在枝頭自由地躍來躍去,咻咻地叫著。一隻黃色的貓咪輕輕踮著腳尖來到楊樹下,炯炯有神地盯著可望而不可及的獵物。一隻小奶狗高興地跑過去跟貓咪打招呼,卻被貓咪在腦門兒上狠狠拍了幾下,然後嗷嗷叫著走開。牆角有五六只雞在刨土覓食,一隻公雞在尋找到食物後,馬上嘓嘓地叫著向其他母雞獻殷勤。

房簷下,張哲源微微眯縫著眼,坐在板凳上沐浴著溫和的陽光,對院內和諧的情景似乎有些漠然不動。自從北市鎩羽而歸,他一直顯得萎靡不振,形如槁木死灰,對一切事物都心灰意懶,漠然置之。他每天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睡覺,天天將自己關在屋裡,不與外界聯絡,不與他人接觸,完全將自己孤立,甚至是與世隔絕。有時,他會聽些歌曲讓音樂為自己療傷,試圖讓自己好受些,可是聽到傷感的歌曲則會讓他更憂傷。有時,他也會用筆記下自己的心情,描述對現實的無奈,對命運的無能為力,心裡憑添了太多的不甘。

吱呀——

街門響動了一聲,有輕微的腳步聲步入。一直臥在張哲源身旁的大黃狗輕輕地嗚叫了兩聲,並警惕地盯著街門方向。

張哲源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見一個年近花甲的老婦已經進入院中。他忙站起來招呼,這個老婦卻先開口了。跟他說:“三源,你娘在家沒有?”

張哲源點頭應聲:“在,在東裡屋呢!”說著,他將這個老婦引入屋內。

屋內有位白髮蒼蒼的鄉村醫生在給一位婦人扎針輸液,旁邊守護著一名五十來歲的男子,不時地還給醫生幫把手。生病的婦人和該男子年齡相仿,正是張哲源的父母。

鄉村醫生收拾好醫藥箱,臨走諄諄告誡:“按時吃藥,忌食生冷,多休息,如果還不見輕,該上醫院看看就去醫院看看。”

張父將大夫送到院內,又說了一些話才回到屋裡。

張哲源坐到母親身旁,滿眼都是困惑的目光。他擔心地問:“娘,你咋了,怎麼輸起液來了?”

張母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說,“沒事,可能是著涼感冒了,輸兩天液就好了。”隨後張母捂住嘴咳嗽了兩聲,又招呼進屋的那個婦人,“他大奶,坐吧!”

這個輩份為大奶的老婦不急著坐,倒是數落起張哲源。又批評他說:“三源,你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你娘輸液你都不知道?”

張哲源無地自容,非常慚愧,想著自己回家一月有餘,母親幾次為自己添衣加被,生怕自己受了風寒,自己卻從不知問候母親康健,甚至忽視了整個家庭。

這位張大奶無事不登三寶殿,先和張母說了一些家常話,然後才說出來訪的目的,原來是來給張哲源說媒保親的。

張大奶問:“源娘,你家三源定親沒有?”

張母看似有些憂愁,有些氣喘吁吁地說:“一直沒定,他大奶操點心,給打著點這個茬。”

張大奶不由得笑了一下說:“我也沒說過媒,這事我還得現學。王莊倒是有個小妮子,也還沒定呢,二十出頭,和你家三源大小差不多。”

在農村,大多數男孩兒女孩兒到了十七八歲,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定了親,過了二十歲就屬困難戶了。

張母喜上眉梢,又虔誠地說:“那他大奶多費心,跑下這事兒。”

張大奶猝然笑了一下,然後又略微嘆了口氣說:“頭一回跑這個差事,我也不知道辦成辦不成。我和人家女方先說說,看人家有意沒有,如果人家有意,過幾天,我帶著三源去見見。”

“中,中,行,”張母忙不迭地答應著,“一切聽他大奶安排。”

“要是成不了,源娘也別怪我呀!”

“他大奶,說的這是哪兒的話,謝你還來不及呢!不是一家人,也不進一家門哪!”

張大奶來說親,張哲源顯得倒很平靜,臉上卻找不到一點喜色。現在惟一能將他從消沉中喚醒的事——或許只有母親的健康和笑臉了。

幾天下來,張母還是咳嗽不止,並且持續低熱,看來並不是簡單的感冒。張哲源和父親先後勸其到醫院檢查一下,可張母執意不肯。說:“誰沒個大病小災的,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花那冤枉錢幹啥呀!”其實,張哲源明白,母親勤儉持家一輩子,從來不亂花一分錢,也捨不得花這錢。

沒幾天,張大奶帶著好消息又來了,喜氣洋洋地和張母說笑了一番,領著張哲源就去相親了。

兩人騎腳踏車先是到了一個村莊,又在一家農戶門前停下。張大奶先進入打點,讓張哲源在門外等候,一會兒後,才喊他入內。

張哲源進入這戶農家,見院內有個青年,二十多歲,應該是這次相親女子的哥哥。他馬上掏出煙,作為一種禮節遞上,青年笑而推脫。隨後,他掀開門簾準備進屋,剛好有個女孩兒掀起門簾要出門。霎時,兩雙青春的眼睛碰撞在一起,帶著微笑都是一驚,似乎還摩擦出了火花。

張哲源忙打招呼:“在家哪!”

女孩兒也忙應聲,微笑著把張哲源引入屋內,自己則進了內室。

只見屋內端坐著四個婦女,個個神情嚴肅,像升黨似的呈半圓形擺開了陣勢。除了張大奶,張哲源不知道哪個還是媒人,哪個是女孩兒的家人。因為在農村,一般各個村莊的媒人相互都有聯絡,大多數由相親而促成的婚姻,至少不低於兩個媒人,很少有單幹的。

從進屋到坐下,這些婦女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張哲源,盯得他都有些發毛了。“那誰,今年多大了,屬啥呢?”一個瘦削的婦女問張哲源。

張哲源微微揚起嘴角,然後平靜而謹慎地說:“二十二了,屬豬。”

“你姊妹幾個?”

“我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在家最小。”

這個瘦削的婦女問一句,張哲源答一句,惟恐言多必失。

一個高挑的婦女接過話茬,接著問:“家裡有房沒有?”

張哲源坦然回答說:“沒有。”

“小孩兒能吃苦又能做,還能沒個房呀!”張大奶趕忙笑著圓場,“他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每個人贊助幾萬,到時候什麼都有了。”

另外兩個婦女應該是兩個媒人,隨聲附和說:

“家中有人不算窮,怕的是家中沒人。”

“是呀是呀!”

張哲源端坐在當屋,感覺自己像一個犯人似的被審問著,心底極力排斥這種相親方式。

這些婦女們詢問完相親上的一些事宜後,又聊起了家長裡短,閒言碎語地嘮叨個沒完。

片刻後,那個高挑的婦女將談話轉入正題。看了一下那個瘦削的婦女,並徵求意見說:“紅霞娘,你看人家小孩兒也來了,讓兩個孩子說說話,還是怎麼著?”

瘦削的婦女猶豫了一下:“去吧,霞在裡屋呢!”

倆媒婆和張大奶又慫恿張哲源,張哲源拿捏穩了,這才敲開了女孩的閨房。

女孩兒很大方,禮貌地請張哲源坐下,並給他倒了一杯水。張哲源感覺受寵若驚,表面看似平靜,其實內心已有幾分忐忑,只是他自己都不明白內心在忐忑什麼。

女孩兒笑了一下問:“今年在哪上班來呀?”

張哲源倉促應聲:“哦,在北市。”

女孩兒接著又問:“啥時候回來的?”

張哲源凝神想了一下說:“下雪前回來的,差不多一個多月了。”隨後,他又反問女孩兒在哪上班。

女孩笑了笑,說是在縣城紡織廠工作,又問張哲源平時在家有什麼愛好。

張哲源不想把自己天天關在家的事告訴女孩兒,於是沉吟著說:“在家也沒事,天天閒著,聽聽歌或看看電視。”

女孩兒猶豫了一下,似乎對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很失望。接著又發問:“你在北市做啥工作的呀?”

張哲源又沉吟著:“工作也談不上,在建築隊打工。”

聽張哲源說的挺謙虛,女孩兒不禁笑了一下,幽默地說:“具體都乾點啥?不會天天和泥,搬大磚吧!”

張哲源被女孩兒幽默的話語給逗笑了,淺淺笑著說:“在那——當過庫管,打掃過衛生,還幹過一段時間信號工。”

女孩兒的表情有幾分好奇,感覺接觸到一些新名詞。於是禁不住問:“什麼是庫管?”

張哲源解說:“庫管就是倉庫管理員,別人領了東西,拿筆記一下就行了。”

女孩兒聽得津津有味:“那可是會計呀!”

張哲源搖頭笑笑:“談不上,這跟會計也不能相提並論。會計是管錢的,庫管是看管貨物和工具的。”

“性質上一樣。”

“真談不上。”

“會計就是會計唄!”

“不敢當。”

女孩兒興趣正濃,彷彿被張哲源一句“不敢當”拖進了雲山霧海,顯得很驚詫。

相親結束後,張父知道了此事,急得跟張哲源拍起了桌子。說:“還承讓了呢,認識倆字兒燒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啦!”

張母忙勸阻:“你著啥急,孩子定不上親不光是說話上的問題,跟你這個好喝酒也有關係。你每年少喝點酒,少耍點兒酒瘋,別說西邊宅基地沒房,就是有房也沒人願意跟擱親家?”

張父的短處被揭,不由得又跟張母發起火來。暴躁地說:“你動不動就說我是因為喝酒蓋不起房,那老大老二的房誰蓋的?大風刮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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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母也火了,不甘示弱:“那你再喝出一座房來!”

張父張母爭吵不休,誰也不肯做出讓步,張哲源獨善其身,也懶得勸解。從孩提時代起,他就記得父母這種不可究詰的爭吵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一直延續著,直到自己長大;如果勸阻的話,反倒助長吵架的氣焰。有時,他甚至覺得這種爭吵似乎也象徵著一種幸福,最起碼比自己和若華要幸運得多。

那個冬天,張哲源記得自己相了一次親,還有參加了姐姐張燕的婚禮,幾乎就沒什麼外出了。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張哲源發覺母親日漸消瘦,人也沒了精神,連走路也沒了力氣。直到發現母親咳出的痰中帶血,他和父親執意要帶母親上醫院檢查,母親卻還說沒事,並且發生了爭執。

“以前你姨姥姥得的就是這種病,得了這種病一直咳嗽,人也越來越瘦,吃了多少藥也不管用。就那樣,你姨姥姥咳嗽了兩個多月,人就不行了。”

這是張母私下跟張哲源說的話,聽著好像在交待後事。

“以前是以前,現在醫療技術都先進了,啥病不能看呀!”張哲源勸說,“別總是嚇自己,我和俺爹聽了也難受啊!”

“我看還是別折騰了,花那冤枉錢幹啥。”張母的內心依然很悲觀,“這人都是命呀,你娘我都土埋了半截了,還怕個啥呀!”

聽著母親的話,就像在交待後事,張哲源心裡不由得就難受起來。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想法把母親從悲觀中解救出來,先哄到醫院再說。“娘,咱先到醫院檢查一下,或許這事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張哲源又笑著跟母親說,就像哄一個孩子一樣。

張母突然嘆起氣來:“這一進醫院,那得花多少錢呀?”

說來說去,張母還是捨不得錢,敢情省著這錢給兒子蓋房娶媳婦用呢!

可憐天下父母心,張哲源真是無言以表。“娘就這一個,錢沒了還能賺。”他仍溫言細語的勸說母親,“要不把俺大哥、二哥從北市叫來,把俺姐也叫來,都來跟你說說。”

最終,張母在兒子的精心勸說下,這才同意到醫院檢查。可拿到醫院的檢查報告時,張哲源卻怔住了,報告上赫然寫著“肺結核”三個大字。這三個大字猶如一把利劍扎在他心頭,真是讓他痛到無以復加。這對張哲源來說,又是一個天大的災難,給這個飽經憂患的家庭又蒙上了一層冰霜。

經過一番尋問後,張哲源得知,全國各省份實行了不同經濟來源的結核病控制專案,而且實施專案的省份都實行了對傳染性肺結核病人進行免費檢查、治療和免費提供抗結核藥物。政府實行的肺結核免費治療政策,讓張哲源感到無限溫暖,也體會到黨和國家對人民的體恤和關愛,這也是在那個冬天惟一一件讓他感到溫馨的事。

在今天,哲源都不敢再回憶2004年那個冬天,他和他的家庭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只是一筆匆匆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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