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人充滿智慧的預言,在我的身上又一次應驗了。我在織布車間上完了最後一個夜班,有了兩天的輪休時間,因為要回前紡保全班了,電工班的夏班長親自組織全班工友,在城中心的紅衛飯店真地辦了兩桌,隆重地為我送行。當天晚上,大家不停地安慰我,一遍遍地給我勸著酒,劉師傅心情複雜地給我賠著不是,說是自己沒有把我帶好,讓我離開了電工班。

一場酒喝得昏天黑地,小王師兄和另兩位師兄喝高了,在酒桌上當場吐了酒,我這次不知怎麼搞得,竟然一反常態,不僅沒有喝醉,反而是越喝越清醒,只是臉色慘白,直冒虛汗,夏班長以為我要出事,嚇了個夠嗆。

夜,像一幅淡青色的幕布,籠罩著運河邊這座寧靜的小城,我們步履踉蹌地走出飯店的大門,在樹影斑駁的街道上相繼散去。劉師傅有點喝多了,勾著我的肩膀不鬆手,夏班長怕出什麼問題,就囑咐我把他送回家。劉師傅的家住在縣化肥廠,我架著他一直朝東北走去。

“小吳,我對不起你,是我帶……帶你去洗澡的,弄得你在電工班呆不住了,我給你賠禮……”劉師傅噴著酒氣,在我的耳邊繼續絮叨著。

“劉師傅,不怨你,我去電工班,又到市裡學習,老猴子知道了,本身就不樂意,回來的時候,我又頂了他,這是他有意整我,我心裡明白。”我怕劉師傅吐在我身上,使勁地拍著他的後背。

“小吳,等……等我回了南方,在那裡站住了腳跟,就……就想辦法把你也弄過去,保證比在這裡強得多,你……你不是想去南方嗎?”昏暈的月光下,劉師傅瞪大了血紅的眼睛。

“行——只要有機會,我就去跟你幹,我真不願在這兒呆一輩子,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知道劉師傅說地是醉話,但是他的心卻是真誠的。

化肥廠偏居城北一隅,周圍都是城關鄉的農田,我上次為小蔡師兄出頭,在這裡對陣過趙武趙文兄弟。將劉師傅送到了家,我獨自一人踏著夜色朝回走,大地已經沉睡了,化肥廠的機器聲若隱若現,周圍村莊偶然一兩聲犬吠,更顯出四周曠野的寧靜。

微風輕撫,路燈昏黃,經過這一路的折騰,我感到酒勁有點上來了,就在我昏頭昏腦地朝前走時,一輛北京212吉普車鳴著笛迎面駛來,大開的兩個車燈直晃人眼。吉普車駛過我身邊時,略微降低了一些速度,我看見搖開得的車窗裡坐著的司機,竟是上次在臥龍湖見過的那個王二公子,他的身邊是一位俏麗的女子,因為光線太暗我沒有看清楚,吉普車一晃就過去了。

我稀裡糊塗地睡到了後半夜,因為口幹醒了過來,起身喝了一頓涼開水,人也變得清醒了過來。喝酒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一但醒了酒就睡不著了。我上床熄了燈,披衣坐在了黑暗裡,掏出一支煙點著了,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

晚上的情景又回到了腦海裡,我想起劉師傅在路上說的酒話,自己難道真有可能離開紗廠,離開這座淮北小城,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嗎?我的思緒開始飄散起來。忽然,我記起了回來路上看到的那輛吉普車,王二公子為什麼要半夜開車去化肥廠,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怎麼有點眼熟,天哪,我的心咯噔一下,一時有點心驚肉跳,她不會是李琴吧?

我止不住喟然一聲長嘆,下了床來到屋外,隨便舒展了一下筋骨,就開始在西斜的月光下,將師傅教授的那八式小擒演練起來,多日的無聊和懈怠,使我的架勢都有點變形了,我咬著牙硬是打了整整兩遍,一直折騰到精疲力竭,才重新回到了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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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直到被“咚咚”敲門聲再次喚醒。睜開眼睛,已是旭日東昇,陽光燦爛的清晨了,我趕緊下床,開啟了房門,只見那位才住進來不足一週的擋車工,臉色蒼白地站在了我的門前。

“小吳師傅,打擾你了,我是來還鑰匙的。”這位前紡車間的大姐不好意思地說道。

“還鑰匙?為什麼?你們不在這住啦?”我望著她,不解地問道。

“她爸爸……她爸爸昨天下午,突然接到了部隊發來的加急電報,命令他立刻終止探親,馬上歸隊。”大姐的眼圈紅了,那個秀氣的小姑娘拽著她的衣襟,一雙大眼睛愣愣地望著我。

“這到底出了什麼事?人過了節後才匆匆趕回來,現在屁股還沒坐熱,怎麼說走就走啦?”我心裡為大姐著急,就止不住地問道。

“我們也說不清楚,軍令如山倒,誰讓他是軍人呢。”大姐淚凝於睫,嗓音裡充滿了不捨。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趕緊彎下腰來,衝著小姑娘問道:“你和叔叔有個約定,沒有忘了吧,你叫沒叫爸爸啊?”

小姑娘迴避著我的目光,羞澀地垂下了修長的睫毛。大姐看著怯生生的孩子,輕嘆了一口:“這個孩子是我獨自帶著,人變得特別執拗,他爸爸這次回來怎麼逗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叫一聲。”

目送著這對母女離去的背影,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這些嫁給軍人的女工們,因為丈夫長期不在身邊,自己又要“三班倒”,生了孩子以後,要麼送回農村交給公婆帶,要麼就跟自己一起擠集體宿舍,這都需要有極大的忍耐力,日子才能正常地維持下來。我忽然想起了在醫院吃飯時,殷紅說彭大壯恓惶的眼神,不知道現在他回來探親了沒有?我真希望他能將殷紅趕緊隨軍帶走,只要她能夠幸福,我願意從此永遠思念痛苦下去。

我拿起了掃帚,開始在小樓前後打掃起來,自從疤眼曹姨離開後,招待所就沒有了管理員,覬覦這個閒差的人很多,所以這個崗位就遲遲定不下來,我順理成章成了臨時管理者。想到自己被老猴子弄回了保全班,要是他知道我還住在這個招待所裡,沒準也會將我趕了出去。想到這兒,我一下子有點恐慌,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來。

當天中午,擋車工的丈夫就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妻女,我去廠裡找到上長白班的小蔡師兄,借了他的大“永久”,幫著大姐母女倆,將軍人送到了汽車站。

在站臺上,小姑娘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一直扭著頭不看爸爸,軍人親吻她的臉頰,最後乞求她叫自己一聲,在我們鼓勵的目光中,小姑娘小嘴蠕動著,小臉憋得通紅,可就是沒有叫出聲來。軍人失望地擁抱了一下妻女,匆匆登上了已經發動的客車。

正午的陽光明媚燦爛,擋車女工的身體卻像風中的蘆葦,在撲簌簌地顫抖。客車從我們的眼前緩緩地滑了出去,軍人探出頭來,使勁地揮著手,就在他準備縮回身子時,小姑娘突然扯開嗓子,衝著遠方高喊了一聲:“爸爸——”

稚嫩的聲音在春陽下迴盪著,車上的爸爸大概聽見了,又一次探出頭來,朝著母女倆揮著手。

小姑娘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在“爸爸——爸爸——”的哭聲中,客車越走越遠。此時,懷抱著女兒的媽媽,也早已花容失落,淚雨磅礴了。

在回來的路上,母女倆一直都在抹眼淚,我不知該怎麼去安慰她們,只能在一邊默默地陪伴著。來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古鐘樓上的一個高音喇叭裡,正在播出一篇縣廣播站記者採寫的通訊報道,《紗廠改革動真格,獎懲措施不含糊》,這篇狗屁稿件最後還上了當時的省、市兩級報紙。

第三天早上,我來到車間以後,去配電值班室,交了自己的電工包和所有的工具,就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保全班,重新過起了早八晚五的“長白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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