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了濃密詭譎的連天大霧,春天的腳步堅定不移地繼續前行,小城的梧桐樹早已枝繁葉茂,運河灘也是綠草茵茵一片盎然生機。不知不覺間,古老的木帆船在河道裡沒了蹤影,競流而上的小火輪不燒鍋爐蒸汽,改用了突突突的柴油機,拖拽的一串串鐵殼船舶日夜川流不息。不知什麼時候,在南門橋外的運河大堰旁,矗立起來了一座三層小樓,這是為了對日漸繁忙的水運交通加強管理,縣裡新成立的交通局港監所。港監所的頭頭是“趙金寶”的小兒子趙文,他們的親家王副書記沒出事前,把他提拔成了交通局副局長兼港監所所長。港監所頭頭是個讓人覬覦的肥差,南來北往的船家都得買帳,時不時給他送禮塞錢行方便。在港監所三層小樓頂上,有一個炮樓般高高的指揮塔,趙文每天在上面用大喇叭對著河道罵國王的船老大,有時候他晚上喝完酒耍酒瘋,胡言亂語的咒罵聲從運河灘傳來,迴盪在夜深人靜的小城上空,弄得幼兒夜啼,人心煩亂,雞犬不寧。

這天上午,我正在廠裡值班,面對著幾張新發的模擬試卷,瞄著手腕上的“鐘山”表,掐著時間挖空心思做題目。大車間裡沒有了往日的機器轟鳴,只有一群麻雀在嘰嘰喳喳地打鬧,顯得格外寂寥寧靜。我正為最後一道數學綜合題傷神時,配電室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我煩躁地從試卷上抬起頭,就見多日不見的許班長一臉欣喜地走了進來。

“小吳,在忙啊?”許班長明顯胖了一圈,原本長臉變圓了,泛起了油膩的光澤。

“許師傅,你咋來啦?”我放下手中的鋼筆。

許班長吸了下朝天的鼻孔,壓抑不住地笑出聲來:“嘿嘿……我是來廠裡辦手續的,順便到車間來瞅一眼。”

“辦手續……辦啥手續?”我心中還牽掛著試題,就隨口應了一句。

“我……調去港監所了,今天來廠裡找人開調動手續。”許班長油臉放著光,故作一絲戀戀不捨的神情。

我早聽說他在外面四處找路子,沒想到竟然去了趙文的港監所:“走了好,反正紗廠也完蛋了。”

“誰說完蛋了?馬上大家都買斷工齡後,廠子就要重新開業啦……”許班長說到這裡停頓一下,“我是最近聽崔老闆說的。”

許班長的嘴裡昔日紗廠崔書記變成了崔老闆,讓我有種吃了蒼蠅想吐的噁心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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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班長見我唬下臉沒說話,趕忙岔開了話題:“小吳,你知道俺為了調動四處託人,求爹爹告奶奶到處磕頭燒香,最後……是怎麼能去了港監所的嗎?”

“那還是你有本事。”我已經沒了閒扯的興趣,想著趕緊做完試卷。

“你知道最近你師傅魯豫咋樣了嗎?”許班長激動的情緒大概沒處發洩,還想拉著我繼續扯,“你這個師傅可是我當年有意安排的啊。”

“他最近咋樣關我屁事。”我心裡想著趕緊做試卷,不耐煩地懟了一句,“現在紗廠都沒有了,誰還管什麼當年的什麼師徒呢。”

許班長沒在乎我的態度,繼續興高采烈地感慨道:“實話告訴你吧,俺這次能調到港監所,是去市裡找了你師傅,是魯豫給縣裡打了招呼,這才把路子給弄通了。你別說,魯豫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現在提拔當了大幹部,還念著當年在保全班裡一鍋抹勺子的情份。他媽的,要是早去找了他,老子也不至於花那麼多冤枉錢了。”

聽了許班長的抱怨,我竟一時語塞,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吳平,你小子這個臭脾氣啊……和當年的魯豫到是很像。”許班長探過頭來,一臉神秘地壓低了嗓門,“我告訴你個從市裡聽到的訊息,魯豫……要回咱們縣裡來工作了!”

“你說什麼?他……他要回縣裡了……”我手裡的筆尖猛一抖,戳在了臉前的試卷上,白色的紙面暈出一片汙黑的墨跡。

許班長看見我錯愕的樣子,抑制不住臉上的喜悅:“咱們縣裡王書記前幾日不是出了事嗎,看情況一時半會也好不了,馬上要安排到政協去掛個閒職,市裡已經報請了省裡,將魯豫派下來接替了王書記的位子。”

“這是真的嗎?”我還有點半信半疑,止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我在市裡聽說文已經發了,魯豫這兩天就要來報到了。”許班長瞥了我一眼,語氣一轉帶著關愛地勸慰道,“我說你小子還是去找找魯豫吧,我私下聽說崔老闆這次買了紗廠,聽說要開掉一大半人,留下的人工資也比過去少三分之一。我知道你為了殷紅得罪了崔老闆,就算是他看在魯豫面子上留下你,就那麼一丁點工資,你恐怕一輩子連媳婦也娶不起。”

“我……我在複習……”我囁嚅了一句。

許班長不屑地撇著嘴:“你整天想著考學校,我看實在有點摸不著天,你啊……是魯豫唯一的徒弟,今後在縣裡有他罩著你,到哪還不都吃香喝辣。”

幾天後,縣電視臺新聞裡就播出了魯豫任職的訊息。我當天晚上在縣工會上課,第二天專門看了重播,心裡翻騰了一刻就迅速平靜了。日子還在往前走,初夏過後又到了麥收大忙時節。我想著爹孃年紀

大了,該回去幾天幫他們一把,可是眼看著高考已到了最後衝刺階段,到底回還是不回去?內心糾結著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天晚上,於老師給了我兩本化學復習資料,她說這是最近看過比較好的兩本書,一些典型例題和練習題她都給我畫出來了,只要做這些畫出來的重點題就行,不要一點點全面鋪開了。我要給於老師書錢,她說什麼也不要,只說這算暫時借給我,等我用過了再還給她,望著她信任鼓勵的目光,我的心中充滿溫暖。

回到招待所,我繼續挑燈夜戰,各科題目都做得特別順。後來,我體會到學習和做任何事情一樣,都會有一個瓶頸期,只要你頭腦不笨,又能下苦功夫,突破了這個瓶頸之後,學習就會順暢起來,再上一個新的臺階。我的學習瓶頸就是在這個晚上突破的。

連續多日疲勞,我洗漱完畢後躺倒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到半夜時分,被窗外悉悉索索的聲音喚醒,迷懵著爬起來打開門,順著聲音尋過去,那個逝去多日的女鬼飄蕩在半空中,搖頭擺手,引領著我來到前院白果樹下。初夏之夜,暮色溫潤,一個冰冷的身子忽地撲入我懷中,瞬間吸走了半身的熱氣。駭然之間,我看到了小郭那張煞白的小臉,她目光空洞地望著我,冰冷的身子在瑟瑟顫抖,令我差點驚出魂來。

“吳平,我冤……”小郭蛾眉緊蹙,氣若游絲。

“你……你不是被三哥殺了嗎?”我打著寒噤。

“郭彥輝他沒殺我,他被人殺了……”

“你說什麼?!”我的頭嗡地一下幾乎要炸了,“三哥被人殺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殺了他?!”

小郭似乎被我的歇斯底里嚇著了,忙用小手來捂我的嘴:“你千萬不能說!千萬!千萬!要是說出去,你的命沒了,我的命沒了,我的命不是早沒了嗎……”

“你說什麼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抓住小郭尖削的臂膀,使勁地搖晃著,小郭的身子輕若鴻毛,已經沒有了重量。

“不能說……他們要殺郭彥輝,也要殺我,你知道了,也會殺你,他們已經殺死我了……”小郭呢喃著,悽美的丹鳳眼突然滴出血來,面孔開始扭曲,肌肉開始變黑消融,她用最後的氣力推開我,瞬間化為了一股飄逝的黑煙。

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扯開嗓子呼喚著:“小郭……小郭……”

天地漆黑如墨,只有白果樹葉在頭頂譁啦啦鳴響,我的靈魂彷彿被抽空了,拼命地呼叫卻聽不到一點回聲,彷彿墜入了無邊的時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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