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時光永遠不會停息,就在無聲無息中,不知什麼時候春天已經隨風潛入,一轉身站在身後了。

大運河鋼廠奠基的訊息,當天就在中央臺《新聞聯播》後的全縣新聞裡播出了。在畫面裡我看見了師傅魯豫,作為市府分管工業的副秘書長,他和一群縣裡的官員戴著硬殼的塑膠安全帽,手上套著白的手套,極具表演般地揮鍁剷土,將一塊繫著紅綢子的大理石紀念碑,埋入了一片剛剛被剷除的小麥田裡。隨後,他在眾人的簇擁下,開始在這片拉著圍牆的小麥田裡轉悠,隨著電視裡播音員激揚而熟悉的“縣普”聲,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的王副書記與魯豫親切交談著,在他們的身後,梳著大背頭的趙武主任不時恭謙地點著頭,他不久前已經從工業局副局長被提拔為縣經貿委主任了,這次又兼任起了大運河鋼廠籌建委員會辦公室主任一職。

紗廠要破產和縣裡要建鋼廠的訊息,春節後就傳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對於即將失去工廠失去生計的紗廠職工和家人來說,這訊息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生活區裡有人急火攻心生了病,有人在家衝著老婆孩子發火,有人開始站到前面的人民路上罵大街,也有人開始出面聯絡眾人,醞釀著組織起來去縣裡市裡討個說法。在大運河鋼廠奠基前幾天,張胖子又來找過我一回,這次他除了來拿那兩個我承諾的新整流器外,還想招呼我與大夥一起在鋼廠開工典禮上去攔市領導的車子,因為他們打聽到魯豫會來參加,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夠出面找魯豫反映情況。

張胖子浮腫的臉上,一雙小眼睛充滿了期待的光亮:“吳平,大夥算來算去,也只有你能跟魯豫搭上話了,都指望著你去找他,出面來幫幫咱們,告倒縣裡姓王的和崔老扒這些龜孫子。”

“你們想讓我出面找魯豫,去告縣裡的王書記和崔老扒,” 我恍惚著差點笑出了聲,“你們沒想想我有那麼大的本事嗎……”

“俺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告姓王的這幫壞傢伙,他們平時貪得無厭,想方設法撈錢也就算了,如今又打起了紗廠的主意,竟然敢理直氣壯地侵吞國家財產,還要砸了俺們幾千人的飯碗,這他媽的也……也太卑鄙無恥了。”張胖子鼓著腮幫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老張,你……你覺得這有用嗎?” 我緩了一下情緒,還想勸他一下,“現在的魯豫早不是紗廠那個保全工了,也不是我原來的師傅了,就算我去找他,他能聽進去我的話嗎?就算是聽進去了,從心裡同情我們,想幫我們,哪又能怎麼樣呢?他一個人也改變不了紗廠的命運。更何況他現在仕途正紅火,就是有這個能力,也絕不會去做這樣的傻事,我們現在這樣去找他,他會避之不及,根本沒有可能幫咱們。”

“哪……照你這麼一

說,連魯豫都不願幫俺們,紗廠就真的沒希望了?”張胖子一臉頹唐,還是有點不甘心。

我也是紗廠的一員,知道大夥內心的絕望,這幾千口人想做最後一搏,充滿了螻蟻擋車的悲涼:“你說得對,我想姓王的他們早就開始打紗廠的主意,想把它賣了,變成自己的財產,現在他們敢同崔老扒勾結,準備著這樣做了,說明人家早就什麼都謀劃好了,想好對策了……”

張胖子聽完我的話,浮胖的臉上露出了絕望的神色:“難道魯豫對俺們紗廠就……就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有感情怎樣,沒感情又怎樣,有什麼區別嗎?他對紗廠,對我們這些人,難道會比對殷紅還有感情嗎?紗廠和我們在他心中,不會比殷紅還有分量吧?他當年為了自己的前途,最終連殷紅都能甩了,我勸大夥……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唯恐過猶不及,趕緊潑了最後一盆冷水。

“哪……現在俺們大夥該怎麼辦?”

“我看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你說這話,是不是已經找好了退路了?” 張胖子真是張胖子,腦子一轉就想歪了,“魯豫對我們沒什麼感情,對你肯定不一樣,你要是沒了退路,能這麼心安理得地看書嗎……”。

我時又氣又惱,乾脆直截了當:“說實話,魯豫對我還真是不錯,他管不了紗廠幾千口人,拉扯一下我這個徒弟,還是有能力的。我不瞞你,前幾天還有人想著幫忙,把我弄到鋼廠籌建指揮部去呢。”

“怪不得你小子不願去找魯豫……”張胖子嘴裡嘟囔著,怨懟地瞥了我一眼。

聽到張胖子這麼說話,我實在不想再跟他囉嗦:“你愛咋想咋想吧,反正紗廠馬上就要倒了,下次你也別再找我要這要哪啦。”

“你是有了後路,站著說話不腰疼!” 張胖子浮腫的臉上充滿了失望,衝著我憤憤地嚷嚷起來,“要是吳老和魯大個子他們還活著就好了,他們絕對不會任由著姓王的和崔老扒毀了紗廠,絕對不會不管俺們這些工人的……”

望著張胖子關門離去的背影,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戚然,他的最後一句話刺激了我,讓我想起了奶奶說過的一件事。三年自然災害時,魯大個子帶隊來下吳窪調查情況,當時的大隊書記、我的姥爺在眾人的苦苦懇求下,十分為難地拿出了那張壓在箱子底下的借條,無比忐忑地交到了魯大個子手上: “魯隊長,當年你欠俺們村的糧食,說是打跑了小鬼子就還的,現在全村家家都斷了頓,有病的都快餓死了,你能不能看著當年下吳窪支援武工隊的份上,給俺們兌換一點山芋,救救下吳窪的老小……”

魯大個子臉色鐵青,嘴唇顫抖,手捏著欠條,看著奄奄一息的下吳

窪老小,忽地舉起手來,使勁地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他嗚咽著說道:“是我們無能,對不起鄉親們,讓大家吃這麼大的苦,這糧食我們該還,該十倍百倍地還,可是我手裡一點救濟糧也沒有了……”

就在那年,下吳窪餓死了十幾口人,其中就有生病的二狗蛋他爹。我不知道如果三爺爺和魯大個子還活著,面對他們建起來的這座工廠和將要失去飯碗的幾千口人,還會不會狠扇自己幾個大嘴巴。我知道魯豫一定不會這麼做,他會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會輕鬆地說,這是社會前進中的陣痛,是應該而且必須付出的代價。

張胖子他們最終沒有聽我的勸,還是組織人去攔了市裡領導的車,縣裡果然早就做好了準備,城北二虎帶著聯防隊根本沒讓他們靠上邊。據說張胖子不服,還挑頭想爭執,被聯防隊裡的一個小紕漏一棍子打破了腦袋。紗廠的眾人被遠遠控制在了開工現場的外面,眾人扯著嗓子的吶喊,被湮沒在了鞭炮和歡快的樂曲中。不過,開工現場還是出了紕漏,那些被剷除了已經拔節的小麥,侵佔了承包土地的農民,趁著城北二虎帶聯防隊全力對付紗廠人群時,推到了一截新拉起來沒有凝固的圍牆,趁虛而入,衝進了院子裡,嚇得魯豫和縣裡的頭頭在保衛人員的掩護下,匆匆地坐車跑了。當然,這些畫面都沒有出現在電視的新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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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運河鋼廠熱火朝天地建設起來,紗廠即將破產的訊息也變成了現實。縣裡成立了紗廠清產核資委員會,第二天《停產通知》就貼在了紗廠有著30年歷史的青灰色門樓上。承包廠長崔老扒下令組織了護廠隊,城北二虎被聘為了正副隊長,他們帶來了一批手下的聯防隊員,廠辦的童主任又配備了一些人,保全班大班長許長久和電工班的一撮毛小李,都成了留守的護廠隊員。紗廠的工友們聞訊擠到大門前看佈告,護廠隊凶神惡煞地立在一旁,人們滿臉悲傷卻默默無聲。一些女工惹不住抹著眼淚,嚶嚶地哭出聲來,立刻被護廠隊的人拉出來驅趕走了。

因為我們電工班一直在廠裡值班,竟然被通知去領了兩個月工資,當我兜裡揣著這些血汗錢走出廠門,望著門前黑壓壓靜穆的人群時,彷彿像被車輪碾過胸口,憋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當天晚上,我從補習班回到招待所,抓緊時間繼續看書做題,一直忙到凌晨兩點多。我簡單洗漱了一下,正準備上床休息,忽然聽到前面的小鐵門咣咣地響了起來。我的神經一下繃緊了,這個時候會是誰來呢?難道是紅姐,就像那天夜裡一樣,突然帶著小壯回來了,想到這裡,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一腳踢開了腳盆,來不及擦乾腿上的水,靸著鞋就往樓前奔去。棲息在老白果樹上的兩隻捕鼠歸巢的貓頭鷹,嘰嘰怪叫著打我頭頂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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