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主任走進我住的配電間,在雜亂的桌子前坐了下來,隨手將拎著的一個印著縣接待辦字樣的大紙袋,放在了我正做的英語練習冊上。從敞開的袋口,我看見裡面混裝著炒好的花生瓜子,幾個鮮豔的橘子蘋果,還有各色漂亮的糖果。

“我又不是小孩了,你破費買這些幹嘛?”我抓起一把糖果,塞給了門前那群探頭探腦看熱鬧的小孩子,“趕快去樓前面玩吧,叔叔和阿姨要說點事情。”

孩子們拿著糖果,高興地一鬨而散,朝著招待所的前院跑去,我隨手掩上了敞開的房門。

“這些糖果不是我買的,”小郭揚起帶著漂亮弧線的臉蛋,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昨天下午縣裡開團拜會,招待各部委辦局的領導,這都是飯桌上剩下來的,我就給你帶來的一袋子。”

“當官真是好啊,過年還有團拜會,還能好吃好喝上一頓,不像我們這些小工人,今年工資都沒發全,更別說過節的禮品啦。”我望著桌上的禮品袋,止不住感嘆道。

小郭目光盈盈,赧然一笑,低頭翻了下我正在做的練習冊,瞧見上面的英文練習題,戲謔道:“真是沒有想到啊,在我們這個淮北小城,還有人在天天學英語,心懷祖國放眼世界呢?”

“哪有什麼天天學英語,更不敢放眼世界,” 我被小郭一說,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不是春節放假了嗎,沒有什麼事情做,就自學點高中課程。”

“你是真的在準備考大學了嗎?”小郭的臉上透出蛋青色細膩的光澤,懦懦地問了句。

“今年準備試一下,我已經到了報考的最高年齡了。”我點了點頭,誠實地回道,“你看看當前這樣的情況,紗廠年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大夥為了自己的飯碗都在想辦法,我這也是在尋一條出路。”

“你覺得這條出路可靠嗎,你有把握能考上學校嗎?”小郭娥眉一挑,不經意撩了下額前的亂髮。

“這個……沒有太大的把握,主要是我的外語太差,幾乎就是零基礎,所以才在抓緊惡補。”我有些灰暗,如實地說道。

“你要是考不上怎麼辦,有什麼新打算嗎?紗廠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我聽王書記說……”小郭剎住話柄,抬頭瞥了我一眼。

“紗廠為什麼指望不上了?!王書記咋說……”看見小郭欲言又止,我心裡咚地一聲,趕緊追問了一句。

“這個……你千萬不要對外說啊……”小郭貝齒輕咬,迴避著我的目光, “春節前縣裡頭頭們在常委會議室開會,我因為接待幾個西北客商的事,急著去找王書記彙報,就直接闖了常委會議室,聽到王書記正在講話,他說準備過了年就啟動紗廠的破產程式……”

“破產?!” 小郭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儘管知道紗廠沒希望了,但是說到要它馬上破產,心裡一時還真沒有準備。

小郭看我頭髮奓豎,一副震怒的表情,一時有些慌亂:“這是我偷偷聽到的,你可千萬別給人亂說啊……”

“讓紗廠破產?!這個姓王的真想得出來,他跟那個親家 ‘趙

金寶’都不是東西……”我一時心亂如麻,咬著牙狠狠說道。

聽到我罵王書記,小郭白皙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這只聽了王書記一說,到底結果怎麼樣還不知道,唉……都怪我多嘴,你可千萬千萬別往外面亂說啊……”

想不到昨晚吃年夜飯時大夥的憂慮,話音未落,今天就成了噩夢:“沒有不透風的牆,紗廠真要是破產了,你不說,我不說,也會有別人說的,好端端得一個國營企業,幾代人的奮鬥,幾千口人的身家性命,就這樣讓他們敗壞啦!”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我來找你呀,是有一件好事。”小郭趕緊忙著岔開了話題。

“找我能有什麼好事?”

“我剛才不是說找王書記彙報接待西部客人的事嗎,你知道這些西部客人到咱們這裡幹啥的?”小郭努力展開笑靨,聲音裡透著酥軟。

“他們來幹啥,關我們什麼事?”我心裡七上八下,氣咻咻地說道。

“怎麼不管我們的事啊?這些客人來我們縣,是要幫助我們建一個大鋼廠。”

“你說什麼?”我一時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岔了,“幫我們縣建鋼廠,這……不是笑話嗎。”

“怎麼是笑話,就是建鋼廠。”小郭直勾勾地望著我,一雙丹鳳眼像水波在流動,“你沒看見到處都在搞基建,鋼材多麼的緊俏,現在誰要是能弄到平價鋼材,一轉手就能夠發大財?”

“我們這裡一沒有礦山,二沒有鐵礦石,怎麼建鋼廠,再說建一個鋼廠得要多大的投資啊,錢從哪裡來?”我跟著於老師學了化學,知道了鍊鋼的原理。

“你呀,真是在紗廠呆傻了,”小郭撲哧一笑,嬌嗔道,“我們不煉鐵礦石,主要是回收廢舊鋼材重新冶煉軋製,建廠和購買生產線的資金當然靠貸款,另外全縣機關企事業單位每人都要捐出一個月工資,你們紗廠也不例外。”

“我們淮北是棉花主產區,眼睜睜地讓一個好端端的紡織廠倒閉了,再花錢去建一個沒有資源的什麼鍊鋼廠,這他媽的不是太荒唐了嗎?我們現在工資都發不上來了,吃飯都成問題,哪還有錢捐出去建鋼廠啊?”我橫眉立目,破了嗓子罵起來。

“縣裡馬上就要成立鋼廠建設指揮部了,王書記掛帥任總指揮,下設的辦公室主任是工業局的趙局長,還有幾個副主任,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小郭沒有計較我的情緒,抿著嘴喜滋滋地說道。

“王書記,趙武,還有你……是副主任,你們……你們誰懂鍊鋼,這不是胡鬧嗎?”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驚得眼珠差點掉下來。

“我們不懂技術,可是西部的幾個客人都是專業出身,他們要將自己的一條軋鋼生產線帶過來。”小郭有點急了,滿懷憐憫地望著我,“吳平,你一點都不瞭解現在的形勢,市裡的國營企業全部要改制,大力促進私營經濟發展,這樣我們才能卸下包袱,繼續輕裝上陣啊。”

他媽的,真是豈有此理,誰是包袱?這些國家的資產,還是我們這些所謂的主人?我心裡憋屈的難受,象溺

水的人喘不過氣來。

小郭主任見我唬著臉沒了言語,以為她的話將我說服了,神色輕鬆了下來:“現在鋼廠籌建指揮部正在往裡面調人,人員編制全掛在縣計經委,屬於事業單位。這是一個好機會,我來幫你想辦法調出紗廠,你自己再去市裡找一下魯豫,讓他給打個招呼,這事十拿九穩一定能成。”

這就是她說的好事,我神情索漠地望著小郭,懨懨地回道:“謝謝你想著我?可是,我一個小電工,去那裡能幹什麼?我現在就想著一門心思參加高考,能趕緊離開這兒。”

“我也想離開這兒,我挖空心思去了市裡,結果怎麼樣,不是又回來了嗎?現在紗廠肯定是要完蛋了,你有把握一定考上大學嗎?如果考不上呢?我承認喜歡上了你,對你有了想法,不想和那個姓尤的齙牙過下去了,我知道你連殷紅帶著個孩子都能接受,也一定不會嫌棄我的,可我們不是魯豫、不是袁圓,也不是趙文、趙武,我們沒有能力選擇,沒有資本去得瑟,只有不惜代價,去抓住每一個看得見的機會……”

小郭主任鼻翼翕動,淚凝於睫,一張生動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了。

“對不起……我沒想要傷害你,”我的心嗵嗵跳,目無焦點,嗓音生澀地說道,“小郭主任,謝謝你想著幫我,可是……我們不可能,我絕不是嫌你結過婚,是因為……因為……我們的思想不太一樣,還有……就是我心裡想著紅姐,一時半會放不下來,這對你不公平……”

剛剛過了下午四點鍾,在寒風中奔波了一天的太陽已經落到了梧桐樹的枯枝上,蒼老疲憊,似乎要一頭栽到地上似的。我送小郭出了門,走在家屬區的院子裡,引來了眾人痴痴的目光。嫵媚的小郭算是小城名流,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如今這位縣接待辦副主任,與我這個紗廠小工人肩並肩走在一起,不能不讓人感到驚訝,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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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那個文化館的小郭嗎?”

“早不在文化館啦,提拔到縣裡當幹部了。”

“就因為長得漂亮會跳舞?”

“主要還是有關係,我們廠漂亮的也不少,原來那個殷紅多漂亮啊,去了醫院還被人退回來……”

“她不是和文化館那個齙牙館長結婚了嗎,怎麼又跟吳平搞到一起了?”

“就是,你別看這個吳平就一小電工,人高馬大,還就是招蜂引蝶,跟這些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不清不白,嘻嘻……”

我對這樣的議論已是司空見慣,小郭繾綣地瞥了我一眼,輕輕地挽住了我的手臂,側過臉來依著我的肩頭:“你知道嗎?袁圓有男朋友了。”

“好啊……她需要一位門當戶對、有前途、對她好的人。”我鬱郁地望著下沉的夕陽,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不是什麼門當戶對,也是一個普通出身,大學畢業分到了市委辦,個頭和你差不多,人長得挺精神。”

“我和人家比不了,袁圓是個好姑娘,應該得到幸福。”說這話時,我心頭一酸,好在眼睛一直盯著遠方,把一切都掩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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