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踏進保全班門檻時,師傅已經坐在了他的土沙發上了。張胖子和小李是踏著上班的鈴聲進得門,有點溜溜湫湫地故意迴避著師傅。許班長進來分配完任務,話音還未落下,兩人就轉身出了門。

我和師傅今天上午的任務,是修一臺昨晚出了故障的並條機,師傅領著我進了大車間,來到現場匆匆交代了兩句,就自己鑽進了機器下面。我還是按照以往的樣子,守在一堆工具旁,聽著師傅的指令,把所需要的工具,一件件遞進去傳出來。

保全工幹得不光是件又髒又累的體力活,也是件需要心靈手巧的精細活,因為需要將不同機器的零部件調準合縫,齒輪間隙大小合適,這既需要經驗,更需要耐心細緻。

我們師徒幹活時,女工們都在周圍遠遠地看著,師傅長得高大英俊,每次走在車間裡,都會引來一片火辣辣的目光,所以才不斷會有人給他介紹物件。我們正在幹活的時候,並條當班的大班長過來詢問了一下,師傅在機器下面甕聲甕氣地回答她,中午下班前一定能修好。

早晨9點,是夜班與早班的交接時間,車間裡開始人來人往,有點亂哄哄的。其實在紡織廠,都有著兩種作息時間,現在的企業依然是這樣。像我們這樣早上來晚上回的,叫作“長白班”,和一般的黨政機關,事業單位一樣,白天工作八小時。還有一種叫做“四班三運轉”,就是一個車間分四個班組,一天24小時都有人上班,人員換班,機器不停轉。每個班組上完兩個早班,兩個中班,兩個夜班後,休息兩個班次,再回來上早班,常年如此,週而復始。

擋車工們上得就是“四班三運轉”,她們剛剛換完班不久,許班長就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一看見了我就揮著手喊道:“小吳,你們先停一下,童主任來了,要招呼大夥開個會。”

我拍了下師傅露在機器外面的小腿,衝著下面喊了兩聲,師傅才把身子從機器下拱了出來,沒好氣地抬臉望了一眼許班長,把將手中的7吋扳手朝地下一摔,兩道濃眉凝成了一個疙瘩:“現在開個什麼會,機器還修不修啦?”

許班長沒有計較師傅的態度,在一旁陪著小心地解釋道,“也不是我要開會,是車間讓開的,快點吧,我的魯大爺。”

我和師傅回到保全班時,大夥基本上已經到齊了,張胖子縮在黃師傅身後喝著熱水,小李正與旁邊人竊竊私語著,兩人看見我和師傅走進來,目光都忽閃著躲到了一邊。小蔡師兄偷偷給我打了個招呼,示意我坐到他的旁邊,我正要邁步過去,師傅卻一把拉住了我,按在了自己的土沙發上。

矮胖的童主任領著車間文書匆匆進了門,許班長趕緊站起來,將兩人讓到了自己身邊專門空著的椅子上。

“今天把大家召集來開個會,是因為上星期六咱們車間出了件事。”童主任的嗓音尖細的像個老孃們,一開口就有點怒氣沖天,“上班時間破壞勞動紀律,人家‘大奶’,噢,不對,人家劉娟的家裡人找到了厂部,說是我們保全班的人耍流氓,還把孩子給撞傷了,要求我們嚴肅處理,否則絕不拉到……”

大夥原本都不明就裡,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包含著同情、調侃、猥瑣、幸災落禍的各色目光,全都聚集到了我和張胖子、小李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心肝發顫,脊背一陣陣發冷。

童主任恨鐵不成鋼地咬著牙罵了半天,每一句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不斷地疊壓在我的心頭,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犯了這麼大的罪孽,已經飽受屈辱的心靈,又一次徹底地崩潰了。我不知道童主任是什麼時候住得嘴,只看見許班長討好地遞上一杯熱茶,一雙冷漠的目光掃過眾人,停在了我的臉上。

“這個……童主任說的,大家都明白了嗎?檢驗室劉娟的孩子傷了,人家裡現在是不依不饒,你們看該怎麼辦吧?吳平,你先說說,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幾十雙目光好似幾十枚利劍,齊刷刷地投擲過來,把我尚未癒合的心,又刺了個千瘡百孔。我有點無地自容,羞愧中嗓子哽咽著,竟然一句話也說出來。我瞥了眼身旁的師傅,他面無表情,直直地凝視著前方,我記住了昨晚他的交代,努力隱忍著自己,不讓眼裡打轉的淚水,再輕易地流下來。

周圍一片沉默,靜的掉一根針,都能清晰可辨。張胖子耷拉著腦袋,小李一副幸災落禍的樣子。許班長見我實在抽搐難言,無奈地把目光轉向了他們兩個:“吳平不說,你們就說說吧?到底是咋回事?”

張胖子目光飄忽,尷尬地嘿嘿訕笑著,小李捋著腮上的那撮黑毛,不滿地瞥了他一眼,裝出了一臉無辜的樣子:“你們都別這樣看著俺們好嗎,人又不是俺和老張倆傷得?本來我們是和吳平鬧著玩的,沒想到這小子賊精,人小鬼大,藉機楞往‘大奶’懷裡撲,俺們倆拉都拉不住,最後還吃了人家一口奶,這才……”

小李猥褻的話語,引來一片曖昧的笑聲,看到小李還想繼續胡扯,童主任沒了耐心,“別說屁話了!人家說孩子傷了,要50塊醫藥費,我們說了多少好話,才沒有鬧到派出所去。現在別的不說了,錢——你們怎麼掏吧?”

“俺的個娘啦,50塊啊?”

“要人命,這也太黑了?”

屋子裡像被捅了的馬蜂窩,許班長使勁擺了幾次手,也沒能制止住亂哄哄的聲音。童主任的胖臉憋得通紅,許班長趕緊陪著笑臉,回身對著眾人大著聲地說道,“這樣吧,50塊錢?3人掏,老張、小李各10塊,吳平……你是主要肇事者,就掏30吧。”

許班長話音未落,我一口氣沒提上來,只感到眼前漆黑,差點一個趔趄從凳子上摔下去。師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了土沙發上。我真是欲哭無淚,學徒工第一年每月才12塊錢,我現在一分錢還沒拿到,就要賠人間30塊錢,這要是讓爹知道了,自己還有活路嗎?

“誰要吳平出錢得?”師傅放開了我的胳膊,把小說向凳子上啪地一摔,不疾不徐地站了起來,“他一個小學徒,每天連口熱飯都不敢吃,哪來的30塊錢?你們要是真想這麼解決的話,就扣我的吧,因為我是他師傅!”

師傅桀驁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許班長,弄得他尷尬地噏了兩下朝天鼻,兩眼不知該往哪裡看了。許班長求助地瞥了童主任一眼,童主任卻假裝沒看見,並沒有理睬他。

“魯豫老弟,扣你什麼錢呢?你又沒錯。”許班長咧著嘴,滿臉堆笑地衝著師傅說道。

“我沒錯?哪吳平錯哪了?你當著童主任的面,給我們大夥說說。他媽的,有膽欺負人,就該自己有膽撐著,現在裝什麼孫子!既然你們非要讓吳平做我的徒弟,那麼我徒弟的事,我這個當師傅的就得管,而且管定啦!”師傅聲調平緩,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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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鴉雀無聲,再沒人逞口舌之快。我用戰慄的目光望著師傅,心中充滿了無以言語的感動,這種感動,我似乎對爹孃都沒有產生過。

童主任一臉尷尬,綠豆小眼骨碌了一下,扭過頭在許班長耳邊嘀咕了幾句,就抽身站了起來:“這件事的情況,現在看樣子是弄清楚了,你們保全班自己研究處理吧,我厂部還有個會,就先走一步了。”

童主任轉身離去,跟屁蟲文書也趕忙合上準備記錄的小本子,屁顛屁顛地跟著跑了。

許班長怏怏地回過了臉來,瞪了一眼還梗著脖子,一副驢死不倒架樣子的小李,無奈地開了口:“剛才……這個童主任指示,車間決定,這事主要是老張挑起的,老張出30塊,小李也有份,就出20吧,吳平是被動的,就免了,錢就從每月的工資裡扣,散會。”

許班長的話音剛落,張胖子和小李就跳了起來,許班長推諉地揮了一下手,蹙了下眉頭沒再睬他們,也快步朝門口走去。小蔡師兄在張胖子背後,按照電影中阿爾巴尼亞游擊隊的習慣,衝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大夥亂哄哄地起身,各自收拾東西準備繼續幹活。師傅交代了我一句,就拿著工具箱先出了門。

“你小子別跟著魯豫瞎鬧騰。”小李揪住了我的衣袖,一臉忤逆地惡狠狠說道,“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爹孃現在還是反革命呢。”

“放開我!”我奪過了小蔡師兄的活口扳手,緊緊地握在了手心裡。

“你小子,想幹嘛?”小李沒想到我會這樣,一時有點發懵,呆了片刻,才色厲內荏地叫喚起來。

“你要是再敢碰我,老子就跟你拼命!”我猛地甩開了小李的手,揮了一下扳手,砰地摔在了小李坐過的椅子上,轉身朝門口走去。

“我說小李啊,看來又有人能卸你的胳膊啦。”

在我的身後,響起了老黃師傅幸災樂禍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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