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頂著午後的陽光,像爹當年那樣一路搖著車鈴,從大堰上溜進村裡時,一群正在村口的孩子自顧自地鬧騰,既沒有誰唱歌,也沒有誰驚呼,甚至都沒有人翻眼皮看一眼。自從前幾年農村分了地,現在過年吃上豬頭,已經不算什麼大事啦,腳踏車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了。

村裡過節的氛圍已經很濃了,許多人家都粉刷了院牆和房子,相比之下,我們家焦黃陳舊的院牆顯得有些寒磣,想到它曾經被“四眼”看上作為刷標語的好地方,不盡有種歲月倥傯之感。

鄉鄰看見我回來,依舊友好地打著招呼。我推開了自己院子的鐵門,聞聲走出堂屋的娘看見我從車把上卸下兩個可憐的豬頭,止不住地埋怨道,過年吃的東西你爹早準備好了,你還帶兩個豬頭回來幹啥。

我有點尷尬地提著兩個豬頭,跟著娘進了鍋屋,看見一碗碗做好的麻花、丸子、紅燒肉、大鯉魚,燉雞、饅頭、粉條……己經滿滿登登地擺了一案板。

除夕晚上,娘做了整整一桌菜,我幫著從鍋屋端進了堂屋,娘隨即把一壺溫好的酒拿了進來。爹坐在主位上把三個小酒盅,擱到了我、娘和他自己的面前,我一時有些詫異,望了對面的爹一眼。

“你也老大不小了,陪你娘和俺喝兩盅。”爹沒有看我,先端起了酒杯,安然地開了口。

在院門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我忸怩地站起身來,紅著臉端起了面前的酒盅,衝著爹滿是皺褶的面孔莊重地喚了聲,“爹,辛苦了,我……敬您老一杯。”

娘望著我一臉嚴肅的表情,大著嗓門笑起來。爹不悅地白了她一眼,端起自己的酒盅,一飲而盡。在妹妹的起鬨下,我又接著陪爹喝了一盅。當火辣辣的液體流進體內,我的眼眶不覺地有點濡溼了。

妹妹忽然想起了什麼,驚呼道:“娘,咱家還沒放炮呢?”

娘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真是忙糊塗了,怎麼能不放炮就吃年夜飯呢?大平快帶你妹妹去把咱的炮放了。”

聽了娘的話,我趕緊站起身,拿了放著香案上的那掛一千響鞭炮,拉著妹妹疾步穿過了院子,來到了大門外。二狗蛋領著媳婦和一對兒女也在門前放炮,看見我出來,扯開嗓子叫了聲:“大平,明天來俺家喝酒。"

“好的,弟妹,我明天上你家拜年。”我衝著二狗蛋的魯南媳婦友好地叫了一聲,點燃了手裡的鞭炮,隨手掛在了門旁的楊樹枝上。

裡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在夜色裡閃著奪目的光焰,我抬起頭來遙望著幽蘭的天空,不由地思念起紅姐和小壯來,此時此刻,他們也在放鞭炮吃年夜飯嗎?等我和妹妹再回到屋裡時,爹已將小半壺酒喝完了。

從大年初二開始,親朋好友間走動起來。村裡人的日子好過了,左鄰右舍請客時,就彼此心照不宣地暗中較上了勁。不斷有人來家裡找我去陪客,每當這個時候,我還沒來及表態,娘就一臉喜慶地立馬應承了下來。

按老家的風俗,只有德高望重的長輩和有出息有地位的人,才會被人邀去給客人陪酒,我雖然只是個工廠的小保全工,可在鄉鄰們眼裡也算是個吃公家飯的人,他們並不知道紗廠的事情,也管不了它景氣還是不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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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東家串西家,整天嘴裡噴著酒氣,竟然沒正兒八經地在家吃上幾頓飯。我年初三在會計“四眼”家是徹底喝醉了。“四眼”現在是村委會副主任,他的兒子學習很好,去年參加高考上了個中專,“四眼”在村裡人前人後顯擺,我們喝酒時他讓兒子也上桌陪客了。

縣裡規定是大年初十上班,我因為惦記著紅姐和小壯,過了初五就想回去,可是娘說“三六九,出門走”,新年要圖個吉利。為了讓娘高興,我在家多待了兩天,準備初九的下午再走。

在鄉下沒過完正月十五,沒逛完廟會鬧完花燈,這年就算沒有過完。新年期間的鄉村一反平日的寂寞,在外的人們都趕回家過年了,夜晚也變得十分歡騰熱鬧。年初五的晚上,全家人吃完晚飯,妹妹丟下飯碗,就跑出去玩了。爹也準備出去打牌,一年中間他難得輕鬆兩天。

我幫著娘收拾著碗筷,娘訕笑著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你就別在這裡添亂了,哪有大老爺們幹這活的,以後就是自己成了家,也不能圍著鍋臺轉,男人是應該幹大事情的。”

我討了個無趣,就獨自回到東廂房,躺在床上開啟高三的物理課本,用心地研讀起來,下學期就要開始學了,我要抓緊自己先預習起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娘探進臉來望了我一下,端著一笸筐花生和栗子走了進來。

“看書吶?” 娘撣了下衣襟,坐到了我的床頭,“明天還有什麼要帶的東西,千萬別忘了,二十大幾的人了,還整天丟三落四的。”

“沒有了,該帶的都帶來。”我放下書本坐直了身子,接過娘手裡的笸筐擱到了一邊。

“大平……” 娘遲疑了一下,凝望著我的眼睛,莞爾

片刻才又開了口,“你和那個殷紅……咋樣了?”

娘直勾勾的眼神裡充滿了關切,這事一定在她心裡憋了許久了,我迴避著娘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應了句,“挺好的。”

“哪……哪你真打算娶她?”娘臉色凝重了起來,悻悻地追問了一句。

我一下被娘問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時有點語塞,自己跟紅姐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裡,兩人還真沒認真談過這事情。當然不是我沒去想,而是每次提起來,紅姐總是敷衍著搪塞了過去,我隱約地能感受到在她的心裡,這個結始終還有完全開啟。

“娘,別問了,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望著娘鬢角飄散的白髮,我的心裡有些麻亂。

娘才輕嘆了一口,“我聽你爹說,那個丫頭也是個苦命的孩子,雖說長得個天仙樣,可惜了是個二婚,還有一個孩子,你要……要是還在農村種地,咱也就算了。可現在你在城裡上班了,再娶個二婚來家,這面子上總有點轉不過來,再說她是過來人,經歷的事情多,心裡想啥你不一定能掰清楚,人說後孃難當,其實這後爹更不好當啊……”

“娘,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我埋怨聲了一句,撿起床頭邊的課本,佯裝著讀起書來。娘住了嘴,一時靜默無語,過了好一會,見我不再吭聲了,才站起身來悄悄地掩門出去了。

我沒了學習的心境,心裡一時五味雜陳,我丟下手中的課本,仰面躺在床上。

當天晚上,娘的話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我第一次審慎地回顧起與紅姐交往的過程,苦難相遇,彼此慰藉,相互支撐,是紅姐開啟了我的懵懂之門,給了我成熟和自信,一切似乎應該水到渠成了,可是我每次提出結婚的問題,紅姐總是扯開了話題,刻意地迴避。我明白在紅姐的心裡還有陰影,一位遭遇欺騙的女人對新的愛情會有本能的恐慌,我應該在未來的日子裡讓她重新樹立起生活的希望,讓她相信愛情並沒有失去本原的力量。愛情是什麼?就是兩條原本獨自流淌的小溪,不期而遇匯聚到了一起,激起了動人的水花,這美麗的波浪時間欲久,交融愈深,他的習慣就是你的愛好,他的輕鬆就是你的笑聲,他的憂傷就是你的淚水,他的沮喪就是你的痛苦,因為你們已經密不可分,成為一條開始孕育生命的河流了。

窗外,樹影婆娑,風聲蕭瑟,一彎上玄冷月透過窗欞,映照在床邊的空地上,我思緒漂浮,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公雞第一遍啼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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