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雪席捲了淮北平原,那綿綿的白雪過後,整個世界又換成了素裹銀裝。因為風雪的耽擱,二狗蛋一家和我的小妹妹一連住了五天,將我一個月的工資消耗殆盡,弄得我既心痛不已,又著急上火,天天去汽車站詢問,打聽回程的班車是否開通了。

紅姐和小壯在我的無限期盼中,過了正月十五才回來,當他們披著一身疲憊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一把將母子倆攬進了懷中,緊緊地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有點溼潤了,一種似乎久別重逢的喜悅,讓我差點流出淚來。

招待所住的人家都離開了,我們又搬回了二樓的房間裡,大電爐不斷散發的熱量,讓空間裡溫暖如春,小壯跟著媽媽在腳踏車裡坐了一天,早早地進入了夢鄉。

“紅姐,咱們結婚吧?”我充滿期待地望著紅姐剔透的雙眸,將自己琢磨了一個春節的願望提了出來。

紅姐的眼神飄浮了一下,汗涔涔的肌膚透著熱情過後如蘭的幽香:“吳平弟,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我比你大,又結過婚,還帶著個孩子,你家裡爹媽會同意嗎?”

“我自己找媳婦,管他們什麼事,我就是要娶你。”我坐起身子,拍了下結實的胸膛。

“你還年輕,今後一定會有出息,我和小壯會成為你的累贅。”紅姐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瞥了一下熟睡的小壯。

“我樂意,只有你和小壯在我的身邊,我才會感到做什麼都有意義,才會感到生活是幸福的。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我,不管什麼力量都不能分開我們。”我像是對著紅姐,更像是對著自己,狠狠地說道。

一滴晶瑩的淚水,帶著甜甜的苦澀,落到了我的嘴角邊,我的心止不住咚咚地激跳起來。

短暫的春寒,僅僅是曇花一現,雪女兒便戀戀不捨地回家去了。愈來愈強勁的東南風漫過平原山崗,刮落了雜樹林枝葉上毛鬆鬆的雪球,融化了人民路兩旁梧桐樹幹上乾癟的殘雪,留下了無數清澈的涓涓細流,也帶回了空中啾啾的燕鳴。

這個春天與往年不同,充滿了一種不安的躁動,隨著男女褲腳一寸寸增大,在夜晚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了幾個拎著“鞋盒子”四處遊蕩的小年輕。我在車間聽電工班幾個縣裡幹部子弟說,那播放著軟綿綿歌曲的“鞋盒子”,就是從南方走私來的錄音機,幾個月前,剛在市裡開始流行,現在就傳到了我們縣裡。

紗廠門前本來就是一些遊手好閒的小年輕喜歡遊蕩的地方,現在有了“鞋盒子”這種時髦玩意,他們成群結隊更加張狂。廠裡的保衛科已經向派出所反映了幾次,派出所裡的人和這些傢伙都是熟人,就不大愛管這樣的閒事,說這是自由化,應該是由文化部門來管理,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這天是週末,紅姐一大早就去值班了,我中午簡單地吃完飯,抱起小壯出了門,坐在樓上的走廊裡嗮太陽。小壯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了,他在會叫了“媽媽”後,就開始歪著腦袋看我,我原本想教他喊自己“叔叔”,可是心裡又有些不甘,教他喊別的吧,我又覺得不妥。雖然我向紅姐求了婚,但是她的態度始終曖昧,讓小壯叫自己什麼好呢?我一時真的沒有想好。

午後的陽光溫暖慵懶,小壯吃完了奶粉,眯縫著小眼睛,開始有點打蔫。我望著老銀杏樹新芽萌動,也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覺,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小院的鐵門被人咚咚咚地敲響了。

我抱著小壯下了樓,來到了鐵門前,有點疑惑地問了句:“誰呀?”

“吳平,是我,小蔡。”門外面響起了小蔡師兄的聲音。

我開啟院門,把小蔡師兄迎了進來,對他不約而至,一時有點不解:“你這傢伙,今天怎麼來這裡啦?”

“吳平,你小子真是幸福啊,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了。”小蔡師兄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一臉豔羨地感嘆道。

“誰讓你小子自己不爭氣,本來李琴都懷上了,你還讓她給跑了。”我揶揄地瞥了他一眼,小蔡師兄被我說得不好意思,狹窄的小臉微微有點紅。

“李琴哪能跟殷紅比?十個李琴也抵不上個殷紅。說實話,我看了恁麼多的電影,裡面一個個明星,還真沒有一個比殷紅漂亮的。按說你小子就是個紗廠的一個小保全工,雖然長得高大英俊一點,但是沒有職,沒有權,沒有家庭地位,也沒有什麼錢,在社會上真地什麼都不算。可是不知道你使了什麼**術,能讓殷紅這樣的天仙跟了你,我真是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小蔡師兄眼裡透著妒忌,嘮嘮叨叨地感嘆著。

“這事啊……你還真是難以想明白。”我心裡十分得意,嘴上卻故作無所謂地隨口答道,“你以為所有女人,都像李琴那樣地愛錢愛權,我和紅姐真算是苦難見真情。”

“你們有什麼苦難?別吹大牛了,不就是你師傅走了,他男人又犧牲了,你乘人之危,將美人納入了懷裡,你這樣的小伎倆,居然也能得逞,我想一定是殷紅病急亂投醫,讓你個傻小子一步登天,中了這個大彩。”小蔡師兄其實並不瞭解紅姐,我也從來沒有給他深入講過紅姐的事,所以,他只能憑著常人的理解,去胡亂猜測了。

我不願再跟他說自己和紅姐,就轉過話題問他:“你來這裡找我,不會就為了瞎扯吧,到底有什麼事?”

小蔡師兄聽了我的問話,面色一下子收緊了,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道:“吳平,我準備停薪留職,去南方做生意,手續馬上辦好,這個月就要走了。”

小蔡師兄的話讓我感到愕然:“你去南方?你去那裡幹嘛?人生地不熟的,你能幹什麼?”

“我跟著本家一個表叔去,上個月他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南方的老闆,兩人一路聊得特別投機,老闆邀請他帶幾個人去給自己幫忙,說是能賺到大錢。”小蔡師兄說這話的時候,兩眼止不住放出炯炯閃亮。

“哪……哪我就祝你將來發大財。”看著小蔡師兄一臉憧憬地的樣子,我的心裡就像被攪擾得水面,突然泛起了一圈圈波瀾,“不過,南方也不是那麼好混的,原來在電工班帶我的劉師傅,調回南方老家後就辭了工作,說是如今在一個社隊企業幹活,比在廠裡多拿好幾倍,他也打電話來邀我去。”

“那你為什麼不去?”小蔡師兄的小眼珠一下瞪大了。

“主要是我心裡沒有底,咱們好好地國營企業,有國家保障著,你不是原來連集體企業都不願去嗎?”我心裡有點忐忑,說話時沒了底氣。

“我看你這是藉口,現在還說什麼國營企業,老猴子折騰完了布間,聽說又要折騰我們前紡了,你還指望他能把我們搞好?”小蔡師兄盯著我,不屑地說道。

我一時感到十分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小蔡師兄眼神裡,卻顯出了少有的張狂:“哼……到時候,我一定讓李琴看看,讓她後悔死。”

他心裡還是沒有放下李琴,我不免有點為他悲傷:“你難道是為了李琴才去得?今年過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人家現在紅袖箍換成了大蓋帽,還當上了什麼鼓掌(股長),過得風風火火的,絕對不會為了你後悔。”

我原本不想拂了小蔡師兄的興致,但還是忍不住地撂下了這句話。

小蔡師兄沉吟片刻,神色黯然地嘆了口氣:“怎麼說呢?你要是說與李琴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肯定不對,但是也不全是為了她。吳平,你知道我從小到大都活得挺窩囊,我這次是下了狠心,想著活出點人樣子來。”

“你有這樣的狠心,就一定能把事情辦好,將來掙了大錢,成了大老闆,我可能就去投靠你了,到時候,你可別不認我這個窮弟兄啊。”我半真半假地給他鼓了鼓氣。

“那是一定的,咱們是師兄弟,又是好哥們,我怎麼會忘了你呢?”

我第一次看到小蔡師兄如此信心滿滿地說話,他已經沉浸在了對未來的幻想中,在那一刻,我們其實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

“那……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我說這話的時候,小壯呀呀地哭了兩聲,大概是我們的談話,影響了他每天中午規律的睡眠,有點不高興地抗議起來。

小蔡師兄一臉同情地望著我懷裡的小壯,有點不無遺憾地說道:“原本我也是想動員你去的,現在看來你不僅天天摟著個仙女,連孩子都齊了,一下子掉進了溫柔鄉中,肯定沒有心思遠走高飛了。”

“我是沒你這樣的志向,另外話又說回來了,我也沒有你那樣的本家表叔,誰領著我去掙大錢啊?將來就靠你啦。”我心裡有點酸楚,止不住自嘲了一句。

“等我回來過年的時候,咱們才能見面了。噢……對了,你要是還需要用腳踏車,就直接到我家裡去推,我跟家裡人都說好了,你隨時都可以去。”他的話讓我心中蕩起一陣溫暖。

送走了小蔡師兄,我把院門關好了,抱著小壯上了樓,把他哄睡著了,放回屋裡後,就一個人踱出來,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發呆。小蔡師兄剛才的這一番話,深深地觸動了我的神經,我想起了師傅當年酒醉時的感嘆,也想起了袁圓送別時的期待,塵封在心底裡的一絲念想,又像春天的小草般不安地萌動起來。

我記起了在地區培訓班最後那個晚上,自己看《魯迅文集》,那位像貓頭鷹一樣的老先生,在書裡曾這樣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我現在算是被小蔡師兄的一番話弄醒了嗎?不過,我真地感到了一種不知朝哪裡走得悲哀。

圍牆外的田野裡,隱約傳來了孩子的歡笑聲,幾隻彩色的風箏,飄舞著飛昇起來,在磁藍色的天空下越飛越高,似乎要撞上那幾朵瀟灑的白雲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夢想,都像這漂浮的風箏,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拉扯,才能不斷向上,其實,就算線斷了又能怎樣?算先天不足,時運不濟,最後無法到達自己夢想的天堂,整個努力向上的過程,似乎也會是幸福的。

那天下午,我在二樓的欄杆上伏了很久,直到落日流金,歸鳥穿林,冷風漸起,那幾隻徜徉的風箏,也融化在了血色的天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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