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殷紅,是在很多年前一個初暖還寒的午後,她魅惑靈動的神態,嬌媚絕色的容貌,繾綣柔情的身姿,瞬間擊碎了一個鄉村少年的懵懂,在我生命的年輪上,刻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青春印記。

關於這個令人唏噓而悲嘆的故事,還得從我剛滿十六歲那年說起。

蒼白的太陽像一個圓圓的蛋黃,毫無熱力地掛在寂寥的運河灘上,我一大早就帶著兩個妹妹,來到了村口的運河大堰頂翹首盼望,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還沒看見爹從回家來的身影。

犀利的北風鑽透了身上的衣服,像鈍刀子剜肉一樣地難受,兩個妹妹凍得有點受不了,就支支吾吾地想要回家,讓我氣惱地在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腳。小妹妹受了委屈,扯開嗓子想要哭,大妹妹瞅了一眼我黑著的臉,趕緊捂住了妹妹的嘴。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一股又一股寒流接踵而至,大堰下的運河上冰凌越結越厚,真應了老人口裡的那句俗話:“三九”“四九”都在臘(月),河裡凍死連毛鴨。

在我們站著的大堰下面,鄰居二狗蛋正領著村裡的孩子們,在一溜的防空洞裡藏貓貓。這些在大堰土堆裡挖得防空洞,是前幾年生產隊響應上級“深挖洞”的號召,為了防止美帝、蘇修發動突然襲擊,按照電影《地道戰》裡冉莊人民的創造,由會計四眼依葫蘆畫瓢設計的,全村勞力花了一個多月才施工完成。

這些上下分層,洞洞相通,設計繁複的防空洞,自打建成以後,就成了全村孩子們遊戲玩耍的好去處。對這樣一個好玩的地方,周圍鄰村的孩子們都很覬覦,為了保衛自己的領地,我和二狗蛋帶領小夥伴,已經與他們經過了幾輪鏖戰。特別是小魏莊的那一夥,在我小學同桌三紅她哥的帶領下,仗著人多勢眾幾次想要強攻,最後是被我用彈弓打爛了額頭,才鬼哭狼嚎地逃走的。

“哎——你爹還沒有回來?”二狗蛋從一個洞口鑽出來,仰著臉朝望著大堰頂的我,有點同情地問道。

“關你屁事。”在大堰上凍了一上午,我擤著鼻涕,沒好氣地懟了他一句。

“你爹肯定在城了不想回來了,那裡的女人多帶勁,還會稀罕你娘一個蠟黃臉。”二狗蛋頭腦不好使,但是褲襠卻發育得早,整天像個剛開叫的小公雞,滿嘴滿身地騷氣。

“二狗蛋,你娘才真不要臉,脫了個大光腚,還讓會計四眼使勁地弄她。”我惱怒地揭了二狗蛋的短。

二狗蛋他娘張寡婦,是村裡一個極其風騷的女人,我曾和二狗蛋無意中撞見過她與大隊會計四眼苟且,當時我們還小,不太瞭解這些人類最原始的誘人遊戲,只是本能地感到無比地新奇和刺激。

“騾子,你娘才騷呢,每回你爹回家來,你娘一整晚都跟野貓似的叫春,還把俺家山牆踹得咚咚響。”二狗蛋被我揭了短,有點惱羞成怒,開始反嘴回家我。

“二狗蛋,你個狗東西,叫誰騾子呢?你爹讓你娘給作死了,你爹才是個沒有用的騾子!”我在說髒話方面,絕對不是二狗蛋的對手,只能臉漲得通紅,揮著拳頭衝了上去。

“大平,大平,你怎麼說惱就惱,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二狗蛋見我真地衝他發了火,趕緊脖子一縮認了慫。

大概是出於遺傳的原因,我的個子比村裡同齡孩子高了一大截,所以動起拳頭來,二狗蛋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我這個“騾子”的諢號,不知是那個傢伙給起得,原因是在我們農村的牲口群裡,騾子是最高的一個。娘知道我被人家叫了“騾子”後,曾經在村前村後聲嘶力竭地罵了整整三天,她說騾子是斷了生養的貨色,叫我“騾子”,明擺著就是在咒我們家絕後。

“俺聽小魏莊俺表弟說,三紅她哥這幾天正在準備,想在年後來俺下吳窪報仇,主要是對著你,誰讓你上次用彈弓把人頭打破了呢。”二狗蛋爬上了大堰,討好地對我報告道。

二狗蛋反映的情況很重要,這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視,在村裡我是這群孩子的頭:“這咱們得好好研究一下,絕不能讓三紅她哥賺了便宜,你先讓你表弟在小魏莊盯好了,到時候咱們獎勵他,準他到咱們村來躲貓貓。”

二狗蛋報告完了,一貓腰下來大堰,趕緊又鑽進了洞裡。在毫無遮攔的大堰上,我早被吹了個透心涼,此時也有點撐不住了。

“二平,咱們回去吃了晌午飯,就輪流來這等爹,今天下午是你,明天我帶三平來。”我腦子一轉,出了個主意。

“哥,俺聽你的。”大妹妹小臉凍得通紅,依舊順從地應了下來。

大妹妹在我們家裡三個孩子中,是最聽話懂事的一位。當時因為家庭條件不好,再加上農村重男輕女,所以她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爹孃就讓她輟學回家了。因為爹在城裡紡織廠上班,家裡缺少勞動力,大妹妹一下學就開始幫娘幹各種家務和農活。因為我是家中唯一男孩,長子長孫備受祖輩的器重,小妹妹又最小,受到了爹孃的寵愛。大妹妹在我們兩人中間,所以地位上很尷尬,一旦我們兄妹三人調皮犯了事,被爹孃責罵的往往是她。因此,她小就學會了對大人低眉順目,對兄妹恭謹忍讓。

我帶著妹妹們下了大堰,一路呵著熱氣朝村裡走,快到自己家裡時,忽然發現在粉白耀眼的院牆上,多了一條醒目的標語:“打倒王、張、江、姚‘*!”那故意寫歪的“王張江姚”四個字上,還用紅油漆打了四個紅叉叉,血淋淋地在陽光下分外扎眼。

“娘——娘——快來看,咱家院牆上被人打上紅叉叉了!”小妹妹扯開嗓子,衝著院子裡使勁喊了起來。

“三平,你個鬼丫頭胡叫個什麼,誰打紅叉叉了?”娘聽到了小妹妹的喊聲,不明就裡地一溜小跑著走了出來。

在四圍一片灰黃皸裂的土牆映襯下,我們家雪白的院牆顯得有點卓爾不凡,這是今年入冬時爹從廠裡帶回了兩桶白灰,讓我幫著他花了一天功夫刷成的。現在白牆上被人寫了標語,又打上了叉叉,顯得突兀而難看。

“哎呦——這是哪個龜孫子在俺家牆上亂寫得!”娘出來一看牆面,立刻跳著腳罵了起來。

“還能是誰?我看是剛才四眼用排筆在那兒寫的。”二狗蛋她娘張寡婦倚在門前,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撇著嘴說道。

四眼是我們生產隊的會計,一位回鄉的老初中生,也是我們這裡為數不多的幾個戴眼鏡的人之一。

“這個四眼,幹嘛跟俺家過不去!還沒過年呢,就給俺家打了四個紅叉叉!”我娘不識字,認不出標語的內容,但是自家牆上被人平白無故打了四個紅叉叉,止不住氣急敗壞地怒吼起來。

“走——找這個不得好死的四眼去!”娘氣得發了飆,領著我們直奔生產隊部,準備去找四眼算賬。

娘的潑辣在我們下吳窪村是出了名的,一是因為我姥爺從土改時就是大隊幹部,在老百姓心中是官強如民,她大小也該算是一個有後臺的“幹部子女”;而另外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們整個的村子裡,我爹是唯一在縣城工作吃公家糧食的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村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分才5分八釐錢,我爹每月有三十多元固定工資,相當於他們大半年的收入,所以足以讓鄉鄰羨慕嫉妒恨了。也正因為有了這兩點,娘心裡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隊部在村子的最東頭,旁邊就是集體的牲口棚,娘氣沖沖地經過那裡時,正好碰見四眼提著褲子走出來,他剛在牲口棚後面的茅坑里拉完屎,就被娘和我們堵在了養騾子的槽頭。

“好你個四眼,為什麼在俺家牆上亂寫,還打叉叉!”娘滿腔怒火噴薄而出,指著四眼的鼻子質問道。

“哎呦,二嫂子,你這是幹嘛?那個標語是上級佈置的政治任務,打倒*,俺們全國人民都高興嗎。”四眼舔著臉,衝著娘討好地訕笑著。

“高興你娘個頭,你個狗日的四眼,你到底安得什麼心,”娘不管不顧地放開了喉嚨。

娘的罵聲驚動了左鄰右舍,大家紛紛走出門來觀看。旁邊隊部裡的幹部們也聽見了,伸出腦袋見到是娘在那裡撒潑,趕緊像王八似地縮回了脖子。

“二嫂子,你……你怎麼不講道理,這個是上級要求,要寫的醒目,村裡就你家的院牆白,不寫你那,別人家寫了也看不見啊。”四眼一臉委屈,眼睛鼻子都要皺到了一起,似乎還想據理力爭。

“呸——”娘衝著四眼使勁將一口唾沫,噴到了他的腳面上,“你是詛咒俺家比你過得好嗎?你現在想讓人看清楚了,你偷睡人家寡婦的時候,怎麼就不想讓人看清楚了!”

娘暢快淋漓的詈罵,引來了圍觀者一片鬨笑,在人的笑聲中,四眼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立馬敗下陣來:“好啦好啦,二嫂子,你胡扯什麼?我好男不和女鬥,我怕你了,我今天進去把標語給你塗了,上級要是怪罪下來,我就讓他們去找你。”

“俺呸——我告訴你四眼,你不要以為大平他爹在城裡,家就我們娘幾個,覺得我們好欺負,你就真瞎了狗眼了!”娘又衝著四眼呸了一口,不無得意地指著四眼的鼻子,繼續教訓道,“今個下午你要是不來給俺把這些東西塗掉,要是還敢誆俺們,俺今晚就去你家罵你一晚上。”

“哎呦——二嫂子,我真是服了你啦,下午塗,我下午一定去塗掉。”四眼抱著個腦袋,連著給娘作了好幾個揖,“二嫂子,我看你這是二哥常年不在家,沒有人給你瀉火,這才聚了這麼大的火氣,這次等二哥回來了,讓他好好睡你幾晚,省得你天天拿俺們發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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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個四眼,你敢朝俺發騷,看俺不把你個臭嘴扯碎了。”娘惱羞成怒,一張臉漲得紫紅,撲上去就要撕四眼的嘴,嚇得四眼轉身就跑,一溜煙地躲進了隊部裡。

娘並沒有再追趕,她知道怎麼拿捏分寸,不能把事情做絕了,況且這個四眼也是本家兄弟,男女調笑,插科打諢,都是稀鬆平常事,在當時文化娛樂缺乏的鄉村,男女私情總是人們最津津樂道的生活樂趣。

娘像一個打了勝仗的巾幗女將,帶領著我們兄妹三人,昂首挺胸,得勝回朝。看熱鬧的鄉鄰們發出了一陣叫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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