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狸說著極其殘忍的話,語氣卻輕鬆得很,好似他原本就有十足的把握,一定不會讓蘇小小當真陷入什麼險情之中一般。

這一方小小的房間,明明坐著的是兩個均承受著莫大的痛苦的人,卻將這一席玩笑話說得其樂融融,好似對話之中的主角並不是他們二人,而是什麼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在不斷哄著蘇小小,試圖讓她早些睡下,終於得到了蘇小小的首肯之後,九狸如釋重負地走了出去。

那一扇薄薄的、帶著堅不可破的結界的木門關上的瞬間,原本還心情看起來都頗為輕鬆的兩人,在這一扇門的兩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痛苦而又疲憊的神色。

九狸一將門合上,確認了蘇小小從裡邊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之後,便將渾身上下一直緊繃著的肌肉全數給放鬆了下來。

然而這一放鬆不得了,原先靠著過度用力而強行忽視掉的痛感,在放鬆了之後翻倍地反噬到了九狸的身上,肌肉的痠痛,以及彷彿自每一個關節,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塊血肉處傳來的無邊痛苦便將九狸的所有知覺給湮滅了。

除了疼,他現在什麼也感受不到。

在與柳西和柳魅兒二人的對戰之中,九狸也沒能佔到多少便宜。

兵家講究一個士氣,在人數少到滿打滿算也只有三隻妖精的角鬥場上,倒也是同樣適用的。

柳西和柳魅兒原本便因為吸收了量極其大的陽氣,而實力倍增,又在與蘇小小的交手之中佔盡了便宜,正是得意的時候,要他們收手還難著呢,剛好又來了一個送上門的九狸,正合了他們的心意。

然而九狸與蘇小小的修為原本便是兩極,而且因著各自天生的本領,蘇小小在修煉的過程之中更傾向於增強自己的防御能力,用得最為熟練的攻擊手段,也不過是以刺蝟刺當成飛劍扎人罷了。

但九狸不同,九狸的法術全是極其外化的,他又十分有天賦,若是擱在他狀態好些的情況下,十個柳西再加上十個柳魅兒都不能奈何九狸半分。

可那一日……

九狸其實對蘇小小說了個無傷大雅的謊言。

王母的確告訴了九狸一些關於蘇小小所要替代那個孩子遭受的天劫的事情,但說得極其隱晦,又像是刻意在刁難九狸一般,愣是將一句話便能夠說清楚的事情,分成了七個線索,讓九狸分別去七個地方,找上七個難纏的妖精問話,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蘇小小要遭受的天劫。

這七個妖精既然能被用上“難纏”一詞形容,就沒有一個能稱得上是好說話的。

他們又多是離群索居的,常年見不到生人,警戒心與戲弄他的心思都齊全得很,九狸幾乎不得不與每一個大妖打上一架,同時還不敢在路上多加休息,只得拖著在上一場戰鬥之中受的渾身的傷,繼續馬不停蹄地去找下一個線索。

就這樣,等九狸剛好拿齊了七個線索,以很是複雜的八卦周易算出了時間與地點之後,事情便與他對蘇小小說的極其相似了:九狸壓根兒來不及等自己身上的傷勢有多少好轉,便日夜不息地去救蘇小小。這才堪堪在蘇小小最後一口氣也被柳西那兩個妖精給打沒了之前,成功將她救了下來。

至於那一個蛇妖和狐狸精……

九狸眼裡都是三九天的豔陽也化不開的寒冰,將他累成了那個樣子,又讓蘇小小吃了這輩子加在一塊兒也沒那麼多的苦,九狸自然不會對他們二人有任何一絲同情和容忍,一團一團的狐火,愣是將兩個修為不算淺的妖精,連同著整座宅邸都給燒了個乾淨。

不過王母的意思,九狸多少也是明白的。

他的修為遠在蘇小小之上,這是幾乎整個天界與他們二人相識的人都曉得的事情,若是蘇小小承受天劫的時候,他九狸也在現場,那麼多半無需花上多少力氣,便能護得蘇小小周全。

王母並沒有讓蘇小小當真在此事之中喪命的意思,只是蘇小小在這一個孩子的事情上未免太過於任性了些,又是逆天改命,又是一次次地轉移應該承受的天劫,總的得個足夠讓她張長記性的教訓才行。

而既然九狸不忍心讓蘇小小以一己之力承受這個教訓,那麼他便也得硬生生受下一個程度相近的懲罰,這便是西王母的行事風格,令人又愛又恨,既是施了一個恩情,又同時將這恩情變成了個燙手山芋。

這一回,九狸將這個燙手山芋結結實實地接了下來,還當成了個寶貝珍視著。

門的另外一邊,蘇小小輕輕地將掌心貼在小腹上,用心極細緻地感受著掌心下自己呼吸間帶來的起伏。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著在受了這一次的“天劫”之後,她的肚子便平坦了許多。

雖然因著蘇小小本就四肢纖細,人也嬌小著,再加上這一胎得來的途徑也並非尋常法子,蘇小小一直以來便不太顯肚子,但這孩子算到如今,也足足有四五個月了,總該有些形狀了才是。

這孩子……大抵是沒了吧。

蘇小小心想。不知是不是九狸施的術法的影響,在思及了這個念頭的時候,蘇小小的心情稱得上是十分平靜的。又或許是因著她註定就是要失去這個孩子的,從前大夫們一次次的告誡,西王母說得那些話,以及她自己最最切身的感覺,無一不印證著這一點。

總之,她居然也沒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般痛苦,這麼一來,便顯得她為這孩子受過的所有的苦,都像個徒勞無功的笑話。

蘇小小無聲地笑了笑,既然她與凌業霆的孩子是個笑話,她與凌業霆這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呢?是不是在凌業霆眼裡,也始終是一個笑話?

蕭玉笙對她做過那麼多挑釁的事情,只有這一次在凌家住宅說的那幾句話,當真起了作用

九狸與她現在住的這處宅邸,也不是是個什麼地方,即便是現在感官異常遲鈍,且因著傷勢還沒有明顯的好轉而只能躺在床上的蘇小小,光是看窗外的風景,便覺著這地方倒不似人間能見到的。

更可疑的地方則是這兒的靈氣比蘇小小待過的人間任何一個地方的,都要濃郁上數十倍,甚至更多——她感官遲鈍了,連靈氣的充盈與否都只能說個模糊的感覺了。

等到蘇小小在這一出宅邸中養傷的第五日,都快要以為自己會在這一張軟塌上腐爛的時候,九狸終於放心地對蘇小小說:“我覺著你身子好些了,也是時候出門走走了。你別看這宅子不大……能建起來當真是花了我不少力氣的——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兒的靈氣極其充裕?”

蘇小小十分配合,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藉著九狸扶著她手臂的力氣站了起來。

整整五日沒有了任何的感覺,蘇小小一落地,便能夠感覺到九狸大約是將能減輕她痛苦的術法減輕了不少,痛楚雖然讓蘇小小感到萬分難受,但相應的,這被控制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的隱隱約約的疼,卻也讓她有了自己當真還活在這世上的感覺。

“你說……天界的仙人都心心念念著要將什麼七情六慾給連根拔除了,怎麼這麼多年也不見得有哪位大仙當真能找到個有用的法子啊。”蘇小小依著九狸的意思,將自己身體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了九狸的身上,卻依舊需要努力地適應重新走在路上的感覺。

她所有刺蝟刺都被那兩個人給震碎了,每一根都得重新長出來,現在雖然是以人形行走在路上,原型那種尖利的刺從血肉之中一點點地磨出來的感覺,卻還是分外清晰的。

九狸語氣不鹹不淡地答:“天上那些大仙,只要想做的,沒什麼能難住他們這麼久。我看啊……既然世間幾乎無人能不受七情六慾的折磨,在受折磨最為普遍又最深的人間,卻依舊千百年來不斷有人寫點兒什麼來歌頌它,大抵便還是有其中無法割捨的妙處的。”

蘇小小只是隨口一問,倒沒想到九狸給出的回答會是如此,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如今她也算是歷過情劫的人了,本該瞭解其中滋味,卻壓根還是懵懂著,只覺情情愛愛簡直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於是蘇小小自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話鋒一轉道:“你在什麼時候找到了這麼一個風水寶地啊?”

九狸神秘兮兮地衝著蘇小小眨了眨眼,笑得狡黠道:“總之是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找的。其實還有另外五六個地方,我也頗為喜歡,只是離得實在太遠,你前些日子不是傷了麼,便只好暫且帶你在這最近的一處落腳。”

這像是一座孤島,宅子的確不大,但外邊的風光是極美的,九狸像是個帶了最好的玩伴到新發現的秘密花園之中的孩童一般,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為蘇小小解釋著他們目之所及的、一切能稱得上有些意思的事物。

“等我的傷勢好些了,我想回去看看。”趁著他們終於找了個涼亭坐下歇息,蘇小小努力將這話說得輕飄飄,但還是不免撥動了九狸身上最碰不得的一塊逆鱗。

自從蘇小小甦醒之後,二人的那一番對話結束之後,至今的五六日,無論是蘇小小,還是九狸,都十分默契地一同將“凌府”、“凌業霆”之類的話當成了禁語,沒人再提過哪怕一次。

九狸的動作有一瞬間的遲疑,連面上的表情都在極短的一瞬間內失控了些。明明是極清楚蘇小小指的“回去”,是往什麼地方去的,九狸卻揣著明白裝糊塗,笑道:“你這是要回哪兒去?回你出生的那座山?還是回天界看一看?不過我們在凡間可算是捅了點兒簍子,回到天界之後,大抵是免不了一頓懲罰的。”

沒有像前幾日那樣配合著九狸將話說得圓滑,蘇小小儘可能地將言辭放得委婉,道:“不,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總要將事情說清楚的……主人從前教導我們,無論做什麼事情不也要有頭有尾的麼?我覺著還是將事情儘早解決個徹底得好,你以為呢?”

蘇小小說這一席話的時候,心中也清楚她的想法是完全不合九狸的心意的,雖然不知為何,但九狸打從一開始便不喜歡凌業霆,更遑論是在凌業霆對他們都造成了許多負面的影響之後。

故而在說完了之後,蘇小小才睜著一雙清澈得很的眼睛,十分誠摯地看著九狸,當真在徵求他的意見。

“你若是覺著我不該走這一趟,我大抵也可以不去。只是這件事我便會永遠記在心中,或許會成為我永遠也過不去的一道坎……那是你想要看見的麼?”

九狸沉默著,一雙怎麼看怎麼薄情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就是個瞎子站在這兒,都能感受出他的不悅。

“此一去,我只是為了將聚靈丹拿回來。既然凌業霆已經沒了好好儲存它的能力,從前鑲嵌著聚靈丹的玉佩也已經碎了,那麼現在便是我拿回聚靈丹最好的時機。等聚靈丹拿了回來,淨化好了之後,我便可以回天界覆命,凡間的種種往事再與我無干。”大抵罷。蘇小小在心中頗有些沒底地補充道,她都沒法兒將自己對凌業霆的感情梳理清楚,又怎麼敢隨隨便便地給出承諾?

現在連著幾日見不到任何與凌業霆有關的人事物,又有九狸的術法加持,蘇小小心中對他的情愫已然降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但這或許就像是蘇小小在長刺的時候,躺在軟塌上靜養,與現如今切切實實地走在路上的區別。

要是再看見凌業霆之後,她便又沒了骨氣,像前幾日被冤枉成了那樣,也還記得說一句“我不怪你”……若是事情又變成了那樣,她該怎麼辦?

蘇小小默不作聲地盯著九狸,九狸的目光則落在更遠的地方——又或是說,他壓根兒就在發呆。

“你……”

“我……”

兩個人同時在沉默之中開了口,又同時很快地改口,讓對方先說。

“我不想你去。”九狸再次說道:“你右手上的傷,是鎖仙網弄的罷。”

蘇小小下意識地想要將手藏到身後,但很快又明白了過來,訕訕然地道:“是……”

“你也知道鎖仙網要帶著你氣息最為濃厚的東西,而有這樣的東西的,除了凌業霆,還找得到第二個人麼?”九狸的語氣越說越冷,他今日便準備將凌業霆這個人有多人面獸心攤開來講。

“只不過是一撮頭髮罷了……”蘇小小有些難受,將視線都撤了開來。“我……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去拿聚靈丹還不成麼?”

蘇小小要是用這種充滿了明顯糊弄意思的話去騙別人,或許還能有一絲希望將人騙過去,可眼前這人偏生是三界六道裡能揪出來的最為瞭解她的人。蘇小小的態度越是弱了下來,越是閃躲,九狸就越是肯定她一定是為了去看凌業霆。

“是為了凌業霆?”九狸面上露出了慣有的笑,明明連嘴角牽起的角度大抵都與平常別無二致,但蘇小小愣是能看出嘲諷和冷漠。

在九狸這種不大正常的態度之下,蘇小小是沒法兒撒謊的——看著九狸露了藍綠色的眼睛,她可以不講實話,但沒法兒撒謊。

“為了聚靈丹。”蘇小小道,至少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聚靈丹。“要是柳西……啊。”

蘇小小忽然想起來,九狸說了那座別院被他一把火給燒了個乾淨,雖然蘇小小不知他怎麼做到的,但凌業霆自然是逃了出去的,那麼柳西與柳魅兒兩個人呢?

“柳西他們……或是別的什麼妖精奔著聚靈丹去了怎麼辦?聚靈丹現在從玉佩上摔了出來,氣息便再也掩蓋不住,不知有多少妖精已經嗅到了味道,遲早會有人去奪。整個凌家上下可沒有一個人能應對的。”

談到了正事,蘇小小說得就頭頭是道,叫人愣是看不出半分私心。

九狸便不好再反駁她,只能暫且答應了下來,道:“等你的傷勢好些了——至少能自己自由走動,調動靈氣的時候,我便親自送你去。”

“如何才算是傷好了?”蘇小小不放心地討價還價,她現在是當真開始擔心聚靈丹的事情了。柳西和柳魅兒那種小妖精,都能在極短的時間借由凌業霆和聚靈丹的作用實力倍增,萬一是個大妖——是個能夠直接從聚靈丹中吸取靈氣,而非必須借由凌業霆充當媒介的大妖,到時候場面會失控成什麼樣子,蘇小小連想都不敢想。

“等你長出了……十根刺蝟刺的時候。”見蘇小小的神態恢復成了熟悉的樣子,眼神也澄澈著,九狸的心情都輕快了些許。

蘇小小感受著體內一根根刺蝟刺往外掙扎的姿態,大致估算了一下時間,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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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上的日子稱得上重複而單調,這地方雖然大,但他們二人都活了數百年,在人間歷練的時間也不短了,見到的山川大河數不勝數,再怎麼美的景色,也都會迅速趨於平淡。

看著坐在礁石上的九狸,蘇小小總覺得他好似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九狸是個狐狸,還是個天狐,什麼天賦都極高,甚至包括蠱惑人心這一條。尋常的狐妖甚至是狐仙,能蠱惑凡夫俗子,或許也能蠱惑兩三種動物,厲害些的大抵還能蠱惑了妖族,但仙人麼……

在蘇小小認識的幾十只狐狸裡頭,只有九狸能做到。這像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就連九天玄帝在看他的修煉成果的時候,也曾經不小心中了蠱惑,所幸反應及時,才沒有讓九狸的惡作劇得逞。

但蘇小小從前是絕不擔心九狸會在她身上用這蠱惑之術的,早在他們二人剛開化的時候,蘇小小便吃了不少九狸手裡的苦頭,什麼騙她去招惹脾氣不好的大仙,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啦……被蠱惑著去抱著二郎神的哮天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非要與人哮天犬結拜的事情,蘇小小做了不少。

如此想來……他們在那個時候,與凡間的小孩兒似乎也沒有多大區別嘛……蘇小小走著神想。

後來在二人年紀都大了些的時候,九狸便收斂了不少,也與蘇小小約法三章了,絕不在她不知情或是沒有得到蘇小小允許的情況下,對她用蠱惑之術。

這數百年來,蘇小小都沒有過分毫懷疑。

直到現在。

蘇小小在意識到自己沒有了孩子之後,排斥的情緒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比平日裡踢到一顆石子的難過或許也多不了多少。還有她心中凌業霆的分量似乎輕了不少,甚至在思及的時候也不想往常一樣,能夠十分輕易,甚至控制不住地回憶起他們在一切的場面。

這也是蘇小小執意要去一趟凌府的另外一個原因。

九狸的蠱惑之術雖然厲害,但卻也不能脫離蠱惑之術既定的規則,她與九狸離得越遠,蠱惑之術的效果便會越差,只要離開施術的人百里之遠,蠱惑之術的效果便會徹底消失。

她實在不是不信任九狸,只是倘若連她那麼相信的凌業霆都有可能一直在為她編造一張不算精妙的謊言之網,又有誰還能被她毫無保留的信任?

從得知了凌業霆和聚靈丹都莫名在九狸趕到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蘇小小只覺得自己的信任被逐漸瓦解,她越是仔細地回憶從前的事情,越是覺得凌業霆這個“騙子”露出的馬腳實在不少。

九狸像是終於發夠了呆,站起身的瞬間就察覺到了蘇小小毫無焦距的眼神。

“想什麼呢?”九狸面上帶著她熟悉的、令人感到像是春風拂面一般的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什麼……發呆而已。”蘇小小不好意思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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