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並沒有讓淨雲等得太久,當她停止了感傷的回憶之後,她便感覺到身後有人尾隨。其實人是有這種感應的,當你被一個人凝視的時候,你會本能地去尋找到他。她沒有轉身之前便幾乎已經肯定跟在自己身後的人是淨雲。是的,有些人不需要看見你就能確認。那一刻,巨大的喜悅幾乎淹沒了她,呵,原來當一切發生的時候,抗拒根本毫無用處。
芸娘暗暗鎮定自己,終於故作平靜地轉過身,看到了他。他站在那裡,彷彿他本來就是在那裡,天經地義地看著自己微笑。芸娘一時有點怔忡,似乎每一次見他,他都是這樣微笑,那笑容既不是太強烈,也不會太冷淡,就是那樣的微笑,溫柔而沉靜,宛如夏日輕風,冬日暖陽,於她,就是剛剛好。
過了片刻,淨雲才走近芸娘。原本有點迷惘的芸娘突然掩飾不住地慌張起來。她感覺到自己臉又發燒了,她微微低下頭,不想讓他發現自己一張臉已經變得緋紅。然而,他已經離她如此之近了,她的慌亂害羞全都被他一覽無遺。她不知道,她的慌亂讓他此時有幾分懊惱,他覺得自己還是莽撞了一些,他明明可以更耐心一點,更小心幾分,讓她不至於如此驚慌失措,手忙腳亂。
於是,淨雲就這麼靜靜地站在芸娘面前,沒有出聲。遠處不時傳來的一聲鞭炮響反而襯得這裡更加安靜。空氣裡流動的情緒似乎能慢慢讓人感應。芸娘似乎接受到淨雲的安撫,儘管他並沒有說話。她漸漸平靜了,眼神仍然向下,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的視線正好落在淨雲的棉袍下襬上,那幾從蘭花分明正是自己的繡的,不禁有點意外。
按說現在這個天兒,淨雲應該批個大氅,但他一向嫌那個批在外面太累贅,實在不太方便,只要不在母親跟前,他都是不穿的。私下裡,淨雲還有一個痴處,那日原是穿著這件袍子在梅林遇到芸娘的,因此,這幾天,每每要到這裡來,他就換上這件袍子。
他看見她的視線落處,正是自己衣襬上的蘭花,便輕聲笑了笑,撩起下襬,“這花兒繡得確象真的,看得久了,時常恍惚,能聞到蘭花暗香。”
芸娘聽得此言,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這件袍子本不普通,上好的暗花庫緞,這種面料不用繡花,在陽光照射下也能有顏色深淺的變化,非常雍容華貴,毫不單調,饒是這樣,柳夫人還嫌太素淨,又怕加太多壞了衣服,所以只添了幾從小小的蘭花,既打破單一又不顯突兀。他高挑白淨,略微有點單薄,在她的眼裡,他總有那麼一點與世間萬物皆相隔絕的距離,不論在哪兒,他就是他,只是他,恰好是他。
“真好看!”她由衷地讚歎。
淨雲不知道她讚歎的是自己,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是對那刺繡手藝欣賞有加,很是高興。人們總是樂於看到自己喜好的東西被更多人接受,尤其眼前這個人與旁人是不同的。
淨雲毫不掩飾地笑了,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從心底發出的笑容,他整個人彷彿煥發出淡淡的光華,平日裡的那點淡漠熔化其中,反而全身透出一股溫暖。芸娘瞬間被這完全的喜悅感染了,然後他們倆根本不清楚是為什麼,就這樣相對著開心地笑了。
是的,因為你笑我就開心,因為你開心我就滿足,因為你滿足我就幸福。這樣的息息相通讓淨雲和芸娘完全摒棄了他們之間僅存的那一點點尷尬。他們並肩向梅林深處走去,這條一直沒什麼人走的小路此時簡直是一條專屬於二人的快樂之路。
時間過得那麼快,分別的時候,芸娘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揚,淨雲回過頭來朝她揮手,示意她趕快回去。他們有種很奇異地默契,巧妙地避開人群,卻並不明確表達出來。究竟和他講了些什麼呢?芸娘的心裡只記得那種歡喜,這是自己從未有過的體驗,她說了許多話,卻好像並沒有什麼重要的,她甚至沒有告訴他,他衣服上的蘭花就是自己繡的,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跟他有太多話要說,所以這個沒來得及講出來。
芸娘回到房裡,這大冷天兒,黑得真快,淨雲離開的時候還隱隱綽綽能見著人影兒,才一會兒,竟黑淨了。琴娘她們還沒有回來,平日裡這個時間柳府的各個院兒都關門了,過年這幾天,雖然都沒說破,各院兒的管事基本都會睜只眼閉只眼,畢竟一年到頭也就鬆快這麼幾天。柳府歷來待人寬厚,只要各院兒的事情大體安排妥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為難下人。
芸娘懶得點燈,坐在火盆邊撥開煨著的炭火,伸手在上面烤著,這個房間透不進月光,整個屋子只有火盆中間燃著的炭發出不太亮的紅光,芸娘盯著那點火光,竟這樣定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