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信戰戰兢兢的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很微弱,這一點都不像他。

陳資年紀輕輕就是老古板,而且脾氣不太好,不過如今看來,好像除此之外,都是優點。

伊信支著下巴,盯著他好看的俊臉,有些愣神。

這一晚無風無雨,屋內提前上好碳爐,絲絲縷縷的白煙充斥整個房間。

直到清晨,窗格中透著的陽光刺入一線。

伊信疲憊的眨眼,那人還沒醒。

他貼著地枯作了整晚,再三猶豫下,還是戰兢兢的撐著床沿起身。

“陳資,再不醒來,你看上的王家小姐就歸我了。”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喉嚨裡好像含著什麼,說出的話也模糊不清,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但還是堅持說完,“反正你現在官帽也被摘了,死後那些吃裡扒外的官員來虛情假意都不會裝,簡而言之,你這具屍體歸我。”

經過整宿的由希望逐步過渡到絕望,這個過程,磨礪了他所有喜怒哀樂,就連悲慼和憤恨都顯得那麼無力,他甚至還能仔細聽辨自己的嗓音,和他本人此刻一樣,是無波無瀾是死灰。

“對了,這些年你也沒少貪私財吧。”伊信狡猾的笑了笑,“畢竟一個人住普通話花幾輩子心血都買不來的大宅院,不過昨日那些官兵和錦衣衛應該都已經把那宅院給充公了罷。”

他用手揉搓下巴,眼底黯淡無光,面上卻佯裝認真思考道:“不過你如此謹慎,估計私家收藏的寶貝,那些人應該找不到,所以鐵定是我出馬,比如你家後院那顆梧桐樹下就是埋古董的好地方。”

陳資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神志不清的狀態,耳邊又一直有人聒噪,煩得不行,本是打算置之不理,可在聽最後一句,終於上忍俊不禁他就算是躺進棺材裡,也得掀開板子,爬出去先揍死那位趁火打劫的混蛋。

伊信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全然沒有注意到露在被毯外面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猝不及防的彈了一天,很短暫,宛如觸電般。

“放心,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古董販賣出來的碎銀零頭,我會給你買副雲南古檀木的棺材,保管萬年後被哪個盜墓賊挖開,裡面還散發著香味。”

陳資眉毛微挑,強硬的撐開眼皮,有氣無力又滿含幽怨的用手哆嗦著怒指道:“你敢。”

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萬頃高空的閃電哧的把伊信劈成對半,他脖子極其緩慢,一秒一卡的回過頭。

而陳資再也撐不住,頹然墜下骨峋的手臂,頭一歪,再次睡過去。

驚喜來得太突然,恍若夢境,伊信的雙肩開始不受控制簌簌發抖。

“大夫!”伊信欣喜若狂的跑出去,然而半邊身子全麻了,左腳絆右腳,直接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摔得他鼻樑登時血流成河,嗓門裡的氣流衝破堵塞的沉積鬱鷙,響徹雲霄的喊道,“他還有氣!快滾過來醫治!”

大夫家中清貧,後院還自力更生的養了雞禽,這聲破天荒的大嗓門,驚得鬥志高揚正欲打鳴的公雞不斷撲哧著雙翅,嚇得雞毛都掉了數根,登時一陣雞飛蛋打。

偏殿臨著後廚,早起正踮著腳尖在煮清粥的藥童,被震得手沒抓牢湯匙,咕嚕的滑進正在冒泡的鍋裡。

藥童衝出來,第一時間不是慰問病人,而是叉著腰嚴厲的控訴饒人清靜的罪魁禍首:“要死呀,大夫人老不中用,魂都要被你嚇沒了。”

陳資跌跌撞撞的從裡屋疾躥出來,鼻血橫流也顧不得擦拭,咧開嘴,樂道:“陳資醒來,熬過來了,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藥童對他翻大白眼,沒好氣的揮手趕人:“前廳藥櫃的第三排有止血的敷藥,自己先去這狗模樣處理下。”

昨日還在畢恭畢敬的喊他少主,今早又成了目無尊長的頑童。

大夫也杵著柺杖,顫巍巍的趕來,瞧著伊信的鼻血不要命的往外流淌,不斷的用柺杖戳著地板,催促著讓他趕緊走。

伊信還是樂呵呵的傻笑,昨日的陰霾已經雲開霧散,笑得都快見牙不見眼了,拉著大夫,也不關心他為何突然借柺杖走路,笑得諂媚:“陳資放才還和我說了話呢。”

藥童在背後涼颼颼的說:“指不定人家是迴光返照,交代遺言呢。”

完後便對上伊信陰側甩來的眼刀子,那瞬間,哪怕他的表情再滑稽可笑,但眸底流露出來的東西和細節中的微妙表情,卻讓他知道,這人才是真正能擔任得起幻影盟的人,煞氣和陰狠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模仿的。

藥童閉上嘴,條件反射的彎腰躬身,向他表示歉意。

眼底的情緒又才重新沉寂下去,伊信扭頭哼唧唧的留給他個完美無缺的後腦勺,攙扶著大夫進了。

伊信不敢怠閒,聽著大夫的吩咐,忙裡忙外的燒水端水,反倒是藥童成了看門的人。

他看著進出不停的伊信,沒跨過門檻,笑意就深上一分。

快到晌午,藥童忍不住未經允許就徑直走入,之間伊信相當狗腿的為大夫捶肩擦汗,心說:少主果然帥不過半刻,就會被打回原形。

床上躺著的人沒醒,氣色也差到極點,緊抿的薄唇還泛著烏青,但藥童看得出,這確實不是迴光返照,他是真的從閻王爺那裡撿回條命來。

他立即打趣道:“看來這位大哥哥命不該絕。”

伊信立即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蹙眉刻意把聲音壓到他勉強能聽清的道:“他現在要注意休息。”

陳資恢復都很慢,平時雖然看上去並不活蹦亂跳,但好歹也是七尺男兒,表面上是有些單薄,但再怎麼說也是習武之人,尋常路傷筋動骨一百天才好,可他已經拖到冬至,還不能下地。

就連陳資本人,甚至都開始懷疑,伊信每日按時卡點三餐不斷的送來十全補湯裡是不是外加了什麼東西,否則這解釋不了為何到現在連抬手臂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無法完成。

“乖,張嘴。”伊信舀了勺冒著熱氣的骨頭湯,貼心的給他吹了會,見他沒反應,學著小時候爹孃喂藥那般,模擬著無奈又老道的口氣,“啊——”

陳資嘴角不宜察覺的抽搐一下,用還能動彈的長腿,一腳把踹出去。

可惜大病初愈,沒什麼力道,腹部中招後,伊信連抖都沒抖,站得如標杆一樣筆直,賤兮兮的湊過來:“你看吧,不喝藥,你就算是想打死我,也做不到。”

陳資連作好幾個深呼吸,才把心中的那口氣沉下來,銜住碗沿,用牙齒將湯碗從他手中叼過來,大口悶下去。

伊信覷著那眼神,似乎要將他咬牙嚼碎了吞下去。

在這期間,伊信的家宅自然是被東廠聯合錦衣衛被抄了,這次遇害,伊信將所有的經過都事無巨細的講一便,刑部那邊留了卷宗,再分派給大理寺詳細調查,鑑於伊信是朝廷官員,又是是受害那方,於是錦衣衛象徵性的爬出幾名千戶負責在他身邊盯梢。

伊信的爹也不甘落後,自打知道這位少爺險些去見了閻王爺,那三魂七魄都差點嚇出九天外,花重金請了百來位高手把守。

在這風平浪靜中,迎來了除夕前夜。

陳資好歹是能落地走動,筋骨久不活絡,走路都是搖搖晃晃,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走!”陳資扔開伊信好心遞來的爪子,“我自己能行。”

伊信直覺他應該是想說滾,只是礙於身邊還有位藥童,不便暴露嫌棄他的本性。

伊信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雙手作捧狀,戰戰兢兢的隨著他的步伐移動,生怕一不留神就給跌倒。

“其實你不用急,反正陛下已經恩准留在京城養傷,今兒我打算去鬧市買煙花來。”

陳資微微側眸,分出餘光去看他,挑眉道:“和我有關係?”

“除夕要趕年獸,這樣才能年年有餘,否則接下來的一年,會有厄運相伴。”

伊信停頓片刻,忍不住挖苦:“只要遠離你,我就會好運永伴。”

“……”

這種夾槍帶棒的諷刺,伊信表示自己能解釋能理解,畢竟陳資這幅慘樣,全都拜他所賜。

以至於這幾月臉皮也修煉得相當厚,聞言也是賤兮兮的發笑。

藥童全程冷眼旁觀,等到陳資把他徹底甩開,獨自在後院溜達漫步時,才耳語道:“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往湯藥裡下藥,叫他大半輩子下不了床。”

伊信目光深幽的嘆口氣,看著逐漸遠去消失的身影,悵然道:“我也想這樣做,外面幻影盟的人還在虎視眈眈,放他出去,信不信他轉眼就能屍骨無存,何況陳資不傻,萬一起疑,他恐怕是要真的會殺了我。”

藥童沉默的垂下眼瞼。

氣氛頓時有些嚴肅,伊信清咳幾聲,頃刻間又變成了輕浮世家公子,插科打諢幾句,又屁顛屁顛的跟上。

前廳大堂裡排隊的人還挺多,大夫忙不過來,斜眼無意見了走來的陳資,忙不迭的抽空回頭道:“這人多,小心擠著傷了肩骨。”

陳資沒走幾步,額角就冒汗,微喘著氣,半倚靠在門框上,看著前來求醫問藥的人們。

他看得入神,連伊信何時走開都不曾發覺。

陳資專注的時候,其實沒平日那麼冷繃著臉,相反還比較放鬆,從伊信的角度看去,他的髮梢貼在耳根自然的垂散,黑髮與蒼白的側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乍一看,就好像是一副潑墨畫,黑白相互映襯協調,這非常的讓人賞心悅目。

伊信不由得多看幾眼,結果越看越有神,最後眼珠子也不轉了,直勾勾的盯著美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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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資的內力還沒恢復,起初沒能察覺,後來伊信的視線實在露骨誇張,但能感覺到沒有攻擊性,想也不想,他就知道來者是誰。

陳資懶得理他,前廳有位小孩患了風寒,本來是很普通的小病,無奈家境清貧,賺的錢連飯都吃不飽,所以也就煮些薑湯喂,誰知道非但沒好,反而越加病重。

最後小病拖成大病,已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夫妻兩這才慌張的帶著所有家當來求醫。

大夫也挺為難,但也只能如實告知,甚至還勸說他們看開點。

婦女臉上還有油汙,雙目無神,面頰有暗黃的小點,皮膚粗糙,懷中奄奄一息的小孩瘦成皮包骨頭,完全脫了相。

“求你大夫,大家都說你是妙手回春,不過就風寒,肯定死不了人!你一定有辦法的!”女人也是急了,伸手朝衣襟裡掏出一條朱玉墜子,“這是孃家給我的嫁妝,很值錢,你拿著!”

“先起來,你這樣跪著,孩子也好不了。”大夫走近欲扶,可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後面的人還排著隊,這貴重物你還是好生留著罷。”

藥童不知何時從後院竄出來,跑過去作勢趕人。

夫妻二人不肯離開,那中年男子被逼急了,甚至膽向惡邊生,出手推人。

藥童也不是軟柿子,拎著他伸來的手腕,大力的往門口拽。

他身形不算壯碩,但也寬厚,居然就這麼任由小崽子拉扯,震驚中也忘了反抗。

婦女瞧見,先是怔楞片刻,然後輕柔的放下孩子,張牙舞爪的衝大夫抓去。

變故來得太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伊信倒是想要過去,然後還沒動身,肩膀就被人按實了,旋即眼角瞥見一道閃影。

伊信隔在兩者中間,單手握住婦人的魔爪,沉聲道:“生死有命,夫人還請節哀。”

婦女掙脫不得,尖聲利叫:“庸醫,門匾上懸壺濟世都是騙鬼!我要報官!”

伊信冷笑:“隨便,京城有的是醫館,勞駕去別家。”

婦女被他眉宇間浮現的殺伐戾氣嚇住,尖細的嗓音戛然而止。

陳資勉力扶著牆壁走出幾步,儘管背對著他,看不清伊信的臉色,但依照他對這位貴公子的瞭解,臉色多半不對勁。

“伊信。”陳資厲聲喝道。

伊信依言回頭,面上還是那幅敗家混蛋樣,頗有些無辜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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