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又是三年一晃。

又到了督查史巡視檢查各地方官政績功過的一年。

威遠早得到訊息,司御史將在五日後抵達,便火急火燎的衝到正在練兵的顧文興跟前:“你聽說了嗎?”

顧文興無暇理會他,糾正小兵的劍勢:“快準狠是硬理,下劈時手腕不能太僵,上陣幹仗不是花拳繡腿。”

說著,還親自示範一次。

“好!顧校尉的功力更上一層了!”

底下的眾兵拍手叫好。

顧文興不置可否,這才扔劍把視線轉向他:“我雙耳沒聾,不就是司御史要來了嗎,你激動個什麼勁?”

威遠吃驚大跌:“我的意思是,咋們好歹提前準備一番,可別向上次那樣見面尷尬。”

“你我現在有矛盾嗎?”

“哈?”威遠錯愕不解,“沒有呀。”

顧文興走向草場,從一字排開的兵器中抽出弓箭,面沉似水的拉開弦,箭尖泛著銀光點點,弦不斷被拉至緊繃欲斷的極致,淡聲道:“那不就對了,我們既沒背後說他壞話,也無不適言行,這就足夠。”

威遠沒懂:“說人話!”

利箭脫弦,錚的一聲飛射而出,冬至的第一片雪還沒落到實處,都被箭桿劃過,沒來得及綻放成八瓣便消失殆盡,箭支繼續加速,正中遠處已成一點的紅把心。

羽翎發出沉悶的嗡鳴,同時來回瘋狂搖擺。

在威遠的目光下,繼續飛射,直至擊中下輪的靶心。

顧文興面不改色的射出第二箭,邊道:“司御史既不是貪官也不是奸臣,來這裡也不過是安例行查,咋們屁顛的往上湊,向什麼話?”

威遠對此簡直是莫名其妙,好在顧文興趕在他跳腳前,補上一句:“咋們不乾不淨,就別往他身上沾髒。”

威遠啞然,城外往西原蠻夷的地盤下,還存著黃金已經在近年被悉數敗光得差不多了。

第二箭沒了首發的準頭,離弦堪堪射到靶杆便失勢落下。

“可我們問心無愧!”威遠憋了半響,才憤懣吐出,“在朝清官從來都不活長久……”

顧文興知道他要說什麼,低喝打斷:“子謹!”

子謹是威遠的表字。

威遠訕訕閉口:“當我沒說。”

這次司青竹比起上回來訪,沉穩得當得多。

同著隨行的督查官員五日後準時抵達城門,新上任不久的封總兵和金副將親自出城迎接。

顧文興官職不夠,沒機會出列,慣常在軍中訓兵。

督查史們被圍上來的大小各武官絆住,忙活了一天才折回驛站歇息。

直到次日才入營帳審查各將手下所掌士兵的情況。

十步一哨崗,士兵們手握重械各司其職,個個神色肅目。

“各位大人遠道而來。”封總兵笑得眼眯成縫,“不如今晚就住在客棧,省得麻煩。”

督查左僉御史側首看向司青竹,見對方預設後,才矜持的應下。

西域出了黃沙也種不出像樣的食物,然而意料之外,晚席盡是山珍海味,豬肘子冒著精亮的油光。

“司大人沒胃口?”

司青竹無奈的搖頭,指著自己的胃比劃:“最近上火,大夫建議吃清淡些。”

“青竹是我們當中最注重養生的。”一旁的人替他解圍,“前幾日還感風寒,所以不宜食葷。”

封總兵也不好再多勸,可沒多久,小二便接連上了好幾道青菜。

司青竹懷疑自己若是再不動筷,這些變著花樣翻炒的青菜得填滿一桌,無法直得象徵性的夾了些入口,最後以身體不適推脫離席。

房間定的是頂級,裡面格窗都是精雕細紋,床鋪柔軟舒適,炭火也足。

司青竹卸下棉夾領,站在窗外吹整夜冷風。

後果便是風寒加重,咳嗽不斷。

大夫建議不要出門走動,多注意保暖喝薑湯。

“喂!”威遠抱臂靠在壁上斜睨看他,“司御史現在重風寒,你身為發小,不打算去看望?”

顧文興今早被一封來自京城的信擾得心煩,也不兜圈子,嘆氣:“你沒發現他這是故意對我們避而不見嗎?”

為什麼好端端的人,剛到這裡便抱恙,中個的緣由也只有威遠這榆木想不通。

“那又如何?”威遠還是沒能忍住吐槽,“如今奸臣當道,宦官橫行無忌,新來的總兵不務正業,滿腦只知道升官發財。”

“陛下年幼心智不熟,目前是貪圖享樂,親信宦官,若不是大祁根基深厚,早就走上下坡路了。”威遠壓低聲音,“所以我還是認為當初咋們私吞銀子這事非常有先見之明。”

以往他要是說這話,恐怕沒到一半都被喝止,而這次顧文興卻是一反常態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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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察覺此,上前走進:“你到底有在聽沒?”

顧文興把信紙直接糊在他臉上:“自己看。”

信中說幼帝最近開始縱情色慾,整日和幾名宮娥糾纏不休。

而且就在前不久,宮裡進來了大批術士,專程給皇帝煉丹。

首輔大人氣不過,直接辭官回家,頂替他位置的是翰林院大學士,此人姓鍾,唯一的特長就是拍馬屁,才幹說不上,貪汙受賄是把好手。

威遠看了半響也無言,信中還特意提到,鍾大人新官上任就燒了三把邪火,先是上奏摺恨參曾經與他有過節的官員,然後再是毛遂自薦的將自己的二妹送入宮,最後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幹實事,煞有介事的上書要求西域開始實行稅收,豐富國庫。

“顧少。”威遠抬頭,視線飄渺沒有著落,“至少五年內,西域決不能實行稅收。”

當初西域屢次進犯中原,就是因為這裡沒錢沒糧,除了強搶中原人的物資別無他法。

先前徵擴這片土地時,先帝便下達命令,此處可免稅收,並承若每年冬至都會給予補助,現在倒好,補給指望不上也就算了,居然還有西域倒貼。

西域並不算穩定,暴動反亂的因子到現在都不能徹底根除,風情文化還要語言差異,這些在短時間內都無法消補。

好在四年前的一次蠻夷造反前去平亂的過程中,無意發現,這裡其實並不是真的寸草不生。

蠻夷人之所以彪悍,是因為他們腳下的那片土地如果經過細心照料也是能產農作物。

於是顧文興借用顧父生前的人脈,找到已經被打散的舊部,又輾轉拖人請了這方面的高人,幾經波折後才發現,蠻夷這塊腳下黃沙地底有暗河流動,所以此地若是有心去養護,或許有朝一日也能產糧,然而這得花大量的金錢去支撐。

如今那片黃沙已經開始出現綠洲,這個時候,只要朝廷不作死,來增加西域人民的負擔,這方圓千里的土地將會徹底屬於中原,萬眾歸一。

“咋麼辦,你倒是吱個聲。”

“走一步看一步吧。”顧文興闔眼,“現在還不是絕望的時候。”

這幾年顧少的稜角被打磨得稍微圓滑了些,雖然依舊匪氣,但好歹也開始學著喜怒藏心,以此同時,那少年銳氣也不再無匹。

威遠突然有些心疼這個孩子,如果不是顧將軍死得早,顧文興起碼還得快活十年。

威遠將飄落的信紙拾起,掌中施力瞬間將其碾成碎末,心道:現在確實不是洩氣的時候,司大人或許能幫上忙。

被他此刻連叨的司青竹打了個濃重的噴嚏,他的風寒一直到同僚在這裡吃飽喝足預備離開才稍微好轉,封總兵帶著千年人參親自去看望。

可謂是禮重情誼也重,司青竹沒道理不收。

兩人不可避免的說些官場話,臨走前,司青竹沒忍住,鼻子發癢得厲害:“阿嚏!”

封總兵面露擔憂:“我怎麼瞧著大人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勢。”

“老毛病。”司青竹擺手,“總兵軍務繁忙,還請莫為這小事而耽誤要職。”

這句話已經驅客之意明顯,封總兵也識趣的告退。

然而他前腳剛走,後腳威遠便來了。

而且不走正門,直接翻窗而入。

可惜他低估司青竹的警惕,人還沒落地,便招到暗器襲擊。

狼狽的接連躲避,還好司青竹及時看清來人,收了暗軫。

威遠不由得抹把汗,感嘆:“我勒個去,司大人何時會這些。”

還沒來得及抬眼,眼前便出現一隻書生才有的白皙纖長的手指。

威遠遲疑片刻,還是抬手藉著對方的幫扶其身。

“抱歉,我沒想到您會走從後窗而入。”

威遠繞頭嘿嘿笑著:“怨在下,放才那銀針就算真刺著我,也是活該。”

司青竹神色閃動,他方才用的是指環裡的暗器,每針都是見血封喉。

“實不相瞞,在下這樣偷偷摸摸趕來,是有要事相求。”威遠沒注意他微變的神色,自顧自的朝他下跪,“還望司大人海涵。”

“快請起。”司青竹拉著他起身,無奈氣力有限,無法撼動他分毫,“說罷,我盡力而為。”

威遠低頭未敢起身:“如今朝廷動盪,皇帝年幼以至於宦官當道,不少地方官搜刮民脂民膏猖狂無度,在下相信,司御史一路走來,是有目共睹!”

“所以呢?”

依舊是往日隨和親近的強調,但威遠還是不敢抬眼去看他。

“來年關於西域的稅收……在下希望大人能想辦法將這政策免了!”

司青竹低沉的笑起來。

威遠被這笑弄得心裡沒底,將頭埋得更低。

“其實你大可不必來這趟。”他強忍著去見顧文興的衝動,為的便是希望將來自己一手在朝堂裡的腥風血雨能夠不會飛濺到他身上,“於公於私,本官也會全力以赴。”

威遠的表情此刻已經不能用驚喜來形容,嘴唇顫抖不停,激動得不能自控,最後跪地珍重行禮。

司青竹趕在他磕頭之前攔住:“先起來說話。”

威遠這才得以正視他的面容。

“我的天。”威遠忍不住驚歎,“司大人您的變化太大了。”

若是四年前的司青竹是稚氣未消,而現在則是儼然成了大人模樣,他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五官變化不打,硬要說,那只能輪廓更加清晰,愈發的俊美無比。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氣度沉穩,這是經過歲月才能醞釀而出,沒有任何刻意偽裝或做作的成分,這氣度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對他心悅誠服。

“威遠莫要說笑了。”司青竹簡單的客套後,作了個請的姿勢,“既然來了,不妨留下敘完舊再走。”

威遠下意識的認為這敘舊其實就是另有深意,哪只,這當真只是敘舊。

三年不算長,但也不短。

可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自己肯定沒什麼好言談的,而且自己談論自己,總感覺不自在。

於是只好從好友那裡下手開刀。

不過這要細說起來,竟也一時半會也說不完。

比如降職的頭一年,顧文興便被新來的王副將打壓,以他的秉性自然不服,王副軍指東他偏打西,誰知在一次深入西漠絞殺土匪的時,因為心高氣傲不聽指揮,差點釀成大禍,連人帶兵的差點死在裡頭。

司青竹訝異,這事他居然一點不知情。

“這事若是捅打京城,顧少肯定免不了罷職。”威遠將軍回憶此事不免有些唏噓,“然而王副將卻是全力壓下來,將那次意外歸咎成自己作戰判斷失誤造成,當時的顧少表情比你現在還要誇張,此後那性子就突然變了。”

司青竹眸底的神色凝固,好在他及時低頭,遮掩住真實情緒,不叫對方察覺。

“具體我也說不上來。”威遠沒讀過書,搜腸刮肚半天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去形容,“哦!忘了說,之前京城流傳的關於顧少一夜長舉的謠言,你想知道真相嗎!”

司青竹揚眉,示意他繼續。

背後說人壞話這事,威遠非常拿手。

“那小子初出茅廬,被姑娘隨手亂摸,身體就起反應了。”威遠凡提此事,就要狂笑不止。

他笑到一半,突然發現對方居然詭異的靜默。這才猛然驚醒,對方可不是軍營裡的士兵,沒事就可以開些無傷大雅的葷段子。

司青竹察覺到他的停頓,歪著頭:“然後呢?”

“然後他就嚇得連滾帶爬的離開那煙花之地。”威遠仔細觀察又再三確認他並無介意的神情後,才木訥的潦草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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