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竟是分不清他到底在哭還是笑。

眾官員臨走前,威遠特地私下去見司御史。

聽到通報後,司青竹並不意外,開門迎著他入屋。

威遠是個粗人,面對文人儒雅的上級,他突然嘴拙,滿腹感謝的官話被咋然吞入肚死憋不出。

司青竹好心的替他上杯熱乎的茶:“我知將軍言,所以不必出口。”

威遠不禁怔楞,片刻後起身行三叩大禮。

司青竹受驚,趕緊抬手扶住他手臂:“快快請起,這次我相信,若來的不消是我,將軍也有法子渡過。”

他不過是因為和顧副軍私交甚篤,所以才不介意伸手幫忙拉扯。

“我古恆董向來是有恩報恩,來日大人有需要下官搭把手,儘管開口。”

古恆董是威遠將軍的本名。

司青竹不好推脫,略作思量後便點頭應下。

威遠這才鬆口氣,天下沒有白掉餡餅的事,雖說司御史幫的是顧文興,但自己總歸是呈了他的情,如果對方拒絕,他反倒會寢食難安。

“明日午時我們便動身離開,來這裡這麼久,還不知西域有何特產。”

威遠立即雙目放光:“有的!莫小瞧這裡黃沙飛天,這裡的酒醇厚香濃,尤其是這季節,保管你現在多麼透心涼,一口下肚後準能熱火朝天。”

司青竹被他這形象的比喻唬住,好半天沒能接話。

威遠也察覺他突然尷尬的臉色,這才呸了口:“靠!瞧我這豬腦,司大人溫爾文雅,不好咋們這些粗夫這口,‘小夫君’也不止一次說過,酒多傷身,而大人身體雖畏寒,可也……”

說到後面,舌頭打結,威遠卡詞半天也想不到合適的說辭。

他總不能對自己的恩客說些抨擊他的言語,而且據說這些文人愛鑽字眼,稍有不對,就能拿出大籮筐的章法來使壞,最要命的是,自己不小心還爆了粗口。

顧文興說過,寧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這些讀書人。

威遠登時有些後悔自己出門,沒能把顧文興這小子帶上,換做是他,這種尷尬絕不存在。

司青竹率先打破尷尬,抬手扶額自嘲失笑,頗有些無可奈何道:“我這身體就是累贅,確實不能多喝,不如將軍再想想還有沒別的特產。”

此話聽起來隨和親近,這叫威遠自在不少,加上他和顧文興的關係,於是露出本性,腳大喇喇的踩凳上,豪邁道:“這地頭雖寸草不出,糧食都還得靠京裡資助,但是沙土裡出的羊脂玉卻是頂好,單看成色就和宮裡壓根不是一個檔次!據說打磨的匠人說,質地溫潤……總之就是特別好!”

司青竹心體貼的不叫他為難繼續形容下去,截話道:“不如這樣,改日你託人打磨出成品,然後送到我府中?”

莫要說改日,當夜他就去把睡夢正酣的工匠從被窩拉出來,強行要求他連夜趕造出一塊價值不菲的玉佩。

“我的將軍喲。”工匠艱難的睜開沉重眼皮,呲溜鼻涕,“你現在就算把刀架在老夫脖子上,這活我也沒法幹。”

“加五十兩。”

“這……最快也得後天。”匠人為難。

“我說的是加黃金。”威遠心如刀割。

“妥了!”工匠麻溜的滾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噔噔的往外跑,“等著!明日天亮前給你送到!”

這世上,果真是沒什麼是錢解決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是錢還不夠多。

不過這塊上好頂級羊脂玉到底在巳時三刻送達,這畢竟是私貨,不能明目張膽的送,所以威遠只能暗戳戳的慫恿顧文興去借花獻佛。

“滾!”顧文興想也不想的拒絕,“你自己作死要行賄,老子才給你當墊背。”

“反正你每月都給司御史送好物,沒人會起疑。”威遠將軍厚著臉皮,決定自我犧牲,“半年以內,無論刮風下雨,我都給你端洗腳水。”

顧文興挑眉,有些心動:“不行,兩年!”

“媽的!他媽獅子大開口啊!”

“兩年半!”

“成交!”威遠含恨吐出一顆咬碎的黃牙。

城外的馬車已經備好,車前的黑馬高高的撅蹄子,明顯是已經等得不耐。

顧文興駕著快馬姍姍來遲:“別走!我還有話對司大人講!”

最前的馬車窗旋即探出帶著毛絨氅帽的腦袋。

顧文興正大光明的取出懷中捂熱的木盒:“拿著,本月忙活都快這事忘了,還望司大人以及各位都要保重身體,在下也就恕不遠送了。”

明知道這是他信口沾來的官腔話,司青竹還是忍不住開心的接過。

馬蹄噠噠四起,司青竹滿懷期待的開啟木盒,最後又難掩失望的合上。

最後丟棄在一邊,開始靠著車壁閉目養神。

回京路上基本沒有逗留,但抵達皇宮時依舊過了年關,炮竹的煙火味沿著街角巷道遍佈,就連宮城內也在瀰漫。

空侍郎不滿的皺眉:“皇宮明令禁止爆竹煙花,怎的有人還敢違命!”

不用多想,除了小皇帝能這麼幹,還能有誰?

依照規矩,一行人先是入宮拜見皇帝,啟奏明沿路來督查各官員府地的情況。

這基本是走過場,小皇帝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帝在世把他壓抑過多,現在無人可管教,瘋了似的玩。

幾位託孤大臣拿他毫無辦法,枯燥的官話聽得小皇帝只打瞌睡,不耐煩的揮手:“這事都交給內閣來辦,不用稟明朕,跪安吧!”

正月初十以後休沐才完,所以司青竹幾乎是頃刻便清閒下。

少了朝廷裡爭吵不完的聒噪,耳根子也得放鬆。

這次回來,老伯半白的頭髮是徹底白了個淨,腿腳倒還便利,只是做事越發混沌,當夜為了給司青竹接風洗塵便再次下廚掌勺,煮了碗長壽麵,並將醬油當醋倒了大半碗。

簡陋的家宅的正廳裡,不大的圓桌上坐著主僕三人,滿廳都散發著醋酸味。

司青竹並不講究,神色如常的吃完。

藺鄔嚴重懷疑主子的味覺失靈,忍不住道:“奴才乾脆去夜市買些夜宵回來罷。”

“不用勞煩,何況我已經飽腹。”司青竹放箸,難得的身心放鬆,“我此去三月有餘,不妨來講講京城中有何趣事。”

藺鄔為人老實,不會講笑話,只能乾巴巴的講起最近流傳的詭聞軼事。

大致是每逢無月夜,就街道就會出現帶著面具的白無常,蹦跳著走路,專挑偷跑出來小孩下手。

老伯聽得直打瞌睡,藺鄔自己也覺得乏味,便閉口不言,努力搜腸刮肚的半天:“宮中倒是發生過件大事。”

司青竹揚眉,示意他繼續。

宮中有內侍想要討好小皇帝,便偷摸將長得水靈的表妹送來,無奈小皇帝不感興趣,只想玩,誰知竟然把人給活折騰死了。

一時間,言官的諫言漫天飛舞,不少大臣也跟風斥責,幼帝受不了這樣的苛責,加上有內侍鼓動,於是仗責了領頭的臣子,其中有位不幸被打狠了,抬回去當天就嚥氣,至此反撲聲更甚,以至於最後,幼帝乾脆直接動武,連夜派了錦衣衛和東廠去相干臣員的府宅,將親屬家眷暴揍一頓。

至此,才強行壓下這些輿論。

司青竹哪怕是四面八方的跑動,但對京城的動向從來都是留了心眼。

但他還是露出意外的神色,佯裝錯愕的啟齒半響又幽幽閉口。

老伯已經不知何時入睡,口水順著嘴角流到桌面,藺鄔不得不終止八卦,去抬扶著老人送他入房睡覺。

司青竹也簡單的收拾碗筷後,回房點燭,顯然是並不打算休息。

按例翻看些古書籍,約莫半柱香的時間,藺鄔便將燒好的水注入木桶內,同時備好乾淨的衣物掛在旁架上。

司青竹剛把外裳退到一半,餘光突然撇到桌角檀木盒上。

儘管裡面的東西可有可無,但這紋理簡單的盒子卻是顧文興送的,因為這與上次不幸被火燒焦的木盒別無二致。

司青竹快步上前將盒開啟,取出精雕細刻的羊脂玉,合上後正欲放入衣櫃中,目光卻閃凌起來。

這盒子的重量不對!

司青竹將盒子附在耳邊左右搖晃,果不其然,裡面有細微硬物磕碰音。

然而這盒子設計得巧妙,他一時半會還無法找到機關開啟。

不得已,他多燃上幾根燈盞,對這搖曳燭光仔細分辨,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發現盒蓋對角稜的地方有細微的小孔,比針眼還小。

司青竹估計這便是暗門的鎖眼,只是想要撬開相當不容易。

“顧文興應該不會用如此複雜的機關。”這點司青竹瞭解他,他若是想夾帶私貨,大可以直接放入盒內,不比如此藏掖,除非送出的東西他羞於拿出,可又很不甘心讓它就此埋沒。

司青竹幾乎能想象顧文興當時暗藏禮物時的表情,忍俊不禁的偷笑起來。

他開始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裡面到底是何物,奔波的疲乏瞬間一掃而空,血液都開始隱隱沸騰了。

當夜他房間燈火通亮一晚,藺鄔見他遲遲沒有出屋,還以為主子勞累過度,恁是沒敢敲門催促他吃早點。

司青竹熬得兩眼全是血絲,不過黑眼珠倒還亮堂著,細小的鎖眼終是被司青竹竭力注入內力後的髮絲撬開,木盒發出清脆的嘎達聲。

裡面果真有夾層,一封信和張鐵皮。

司青竹倒抽一口涼氣,接連受驚得後錯幾步。

心中隱約的猜想妄念居然真落到了實處,司青竹幾乎是被這砸昏了頭。

這鐵皮成方形,外表用白銀鍍過,在有陽光的地方,它會閃動熒光,外側有暗紋,對面不用翻看就知道,裡面刻有顧字。

這是顧家世代留下的信物,當年顧父手握重兵時,身邊有大批親信死侍,手下的顧家軍見此如見顧將軍本人,可號令召動其誓死跟隨,只可惜這樣忠而威的軍隊被先皇臨終前血洗,餘下稍微有些影響力的都被革職流放。

這鐵皮信物司青竹曾經有幸見過,即使隔了數年,司青竹依然能看見昔日顧家軍是如何以少敵多,背水一戰大挫北原人。

——血腥暴力而又絕對可靠的一支隊伍。

往日不可回首,舊人已經不在,當初這形如虎符的鐵皮被關在木盒中,窺見第一縷光時依舊能發輝森冷。

司青竹不敢伸手去碰,只能勉強控制手抖的去拆開信封。

裡面的字跡蒼勁有力,一如執筆者本人。

中央寫是‘蠻夷國城南’五個大字。字型卻是一反行草,端正楷書,一筆一劃都是極其標準的楷模。

司青竹何其聰慧,一點就透。

雖然寫的只是大致方向,但這卻是顧文興私吞千萬黃金藏匿只地。

如果沒有最後落款的謝謝二字,那就更完美了。

顧文興把自己的全部底盤全部在他面前亮出,這無疑是將自己最脆弱不可擊的軟肋坦誠的展現給他。

是生是死,全在司青竹的一念之間。

沒了權威的鐵皮和普通尋常的信紙,這是他給司青竹最最高無上的信任以及……最深沉的道謝和補償。

司青竹足足在原地站立長達四個時辰,現在是冬末最後的掙扎,寒意比任何時候都要肅殺霜冷。

炭火已經沒了,他也不覺冷,胸口束縛以久的獸似在嘶吼。

藺鄔已經在門外輕喚好幾聲都不見答應,只得不放心的大力扣門。

司青竹這才後知後覺的驚醒過來,失去冷靜的將鐵皮和信紙重新歸位,冷道:“誰!”

“奴才藺鄔。”外門的人被這沉啞滿含殺意的聲音震得低頭退後。

“何事?”

嗓音已經恢復成往日的平和,但還是難掩乏澀。

“主子你已經快將近一日沒有出門,奴才擔心所以前來詢問。”

“我沒事。”司青竹開始察覺到溼冷入骨的涼,眼前也朦朧一片,“你去燒壺熱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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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才用不知何時被冷汗溼透廣袖去揩眼周附近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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