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林立的摩登城市a城最北邊有個路北區,頂破爛的,好似貴氣逼人的夫人身上的一處爛瘡,醜陋落後的存在破壞了整個大城市的繁華面貌,很是不協調。城市格局日新月異,a城有向北發展的趨勢,路北區的拆遷也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已經處於最後的實施階段。只不過怎麼拆?何時拆?拆後的補償措施是什麼?拆後又開發成什麼?路北區的居民們均不得詳細。一時之間流言四起,住了一輩子破屋的人們動用了三教九流的關係,拿出了道聽途說的本事,街頭巷尾流傳著各種版本的小道消息。

路北區三生路上有個五六麵館,店小卻生意興隆,送往迎來的生意做得那是風生水起,幾十年的招牌無人能撼。可別看這麻雀大的地方,卻是有些年了,有響噹噹的二絕。

一絕是它的招牌貨色:豬肝面和鹹菜牛肉麵。高湯醇厚香濃,據說來自祖傳秘方。遠遠經過麵館,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麵湯味,誰人都抵抗不了。早兩年有個住附近的姑娘,失戀後絕食了三天,沒成想,見到那地道的五六麵館的鹹菜牛肉麵,聽到她媽說,“孩子啊,好死不如賴活著,陰間只有孟婆湯,哪有這麼香的鹹菜牛肉麵,咱不死。好不?”那姑娘梨花帶雨得哭了一陣,哭得差不多了,終於執起筷子,稀里嘩啦的吃起了麵條,邊吃邊對母親說,“媽,真好吃,我想通了,男人還不如五六叔的麵條實在,我不死了。”

五六叔就是五六麵館的第二絕。五六叔全名宋五六,塊頭很大,年輕時體力好,二十出頭在碼頭背沙袋,別人背兩袋,他一次就是四袋,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外人看來還以為練過把式。這宋五六嗓門洪亮,古道熱腸,一早上街,能從街頭打招呼一直到街尾,小地方的人,誰人不知五六麵館的好人宋五六。

五六麵館偶有生人來,有聒噪好奇人士,但凡先把那一碗麵湯喝得底朝天,然後抓住宋五六一番褒獎。

話題總會是這樣開始。“宋老闆,你這面勁道,湯尤其好,我記住你五六麵館了。”

這時宋五六的嗓門就會止不住得提高,巴不得店裡店外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自豪。首先是謙虛,“過獎過獎,我們這小店面,以後還要您多捧場了。”

“好說好說,宋老闆,可否問什麼叫五六麵館,這五和六分別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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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粗人做生意,哪有什麼意思不意思、代表不代表,那是你們讀書人的門道。這名我老婆取的,說我宋五六沒本事,也就這名字來得特別,所以就取了這名。我老婆讀書人,以前還是小姐,我信她。她選的都是好的。”

“是好是好,夠特別。那麼宋老闆的名字又有什麼淵源呢?”

“嗨,什麼淵源,沒淵源,我是家中老六,那時窮沒飯吃,老五撐不住去了,就我命大,所以我爹媽特地取了個五六,讓我連著我兄弟那一份一塊長,這不,讓你們笑話了。”

“有意思,下次我一定再過來捧場,面好人更好,宋老闆爽快。”

這時的宋五六總會大哥架子十足得拍拍客人的肩膀,紅光滿面得招呼道,“好,多來多來,不過我們店裡有個規矩,一天就賣一百零八碗,兄弟你剛才吃的是第一百零七碗。下次記得早來。”

來人瞠目結舌,隨即本能的反應的是,抬頭看看這簡陋到除了幾張破桌破椅外,就再也無任何點綴物的小麵館,歪歪扭扭的“五六麵館”的俗氣招牌甚至掛斜了,在日暮下甚至有些微微的可笑。但定晴一看,這麵館的生意確實興旺,沒有點綴品又怎樣,掏錢的顧客就是最華麗的點綴品,口腔裡濃湯的餘味就是麵館的底氣,不負盛名,想到此再好奇的人均會閉上嘴巴。

世間流傳著一個道理:好東西,並且是價廉物美的好東西,大都是隱於鄉村山野的。所以,它的另一個名字叫“低調。”

這四鄰八坊都都知道,宋五六那一百零八碗麵湯的規矩開始於二十年前的十月八日。那一天,想兒子想瘋了的他終於喜得貴子,那天他老婆給他添了個八斤重的大胖兒子,於是他有了兩女一兒。也是在那一天,她那如花似玉的老婆生下兒子後,流了半身血,最後閉了杏花般的大眼,再也沒有醒過來。說到底,他甚至還來不及說上一句體己話,道聲“老婆我們有兒子了,你辛苦了,”她老婆就去了。

宋五六莽莽撞撞的一生,什麼苦頭沒吃過,就算是當年年輕氣盛惹到了地頭蛇被打到只剩一口氣,渾身似千把萬把錐子捅了似的疼,他也沒有趟一滴淚花下來。可就這樣一個硬漢子,在老婆去的那天,哭到嗚咽背過氣,不似女人的那般嚎啕,是強忍著不想哭出來,可卻怎也做不到,雨點大的淚就這樣一顆一顆落在十月的秋土裡,暈開水色一片,呼應這漢子的悲愴。

二十年前十月八日,宋五六有了兒子沒了老婆。很多年後,宋五六有次看電視,不巧也是這樣的戲碼。一個無比嚴肅的白衣天使走出手術室,摘下臉上的口罩,扶一扶鼻樑上的眼鏡,問焦灼等候的男子,“你太太情況危機,你是要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宋五六“啪”得關了電視,悶哼一聲,背手踱步到院子裡那棵白蘭樹下,看著馥郁茂盛的寬大葉片,自言自語,“那天怎麼就沒醫生出來問問我呢,怎麼就沒有呢?”說著說著,他摸一把老臉,手已經溼漉漉一片。

那棵白玉蘭樹就是宋五六老婆種的,她老婆走時還是棵沒幾片葉子的小樹苗,風打來東倒西歪,以為明天醒來它就折了腰,不料它就這樣搖搖晃晃得活了二十年,越來越旺盛。現在已經樹體壯實,生長勢旺,到了花季,玉蘭花潔白無暇,在風中搖曳出妖嬈,整個院子花香一片。他近看,總是感嘆人的生命力竟不如一棵樹,她走了,留下三個只會張嘴喊餓的孩子和一棵樹,連句“你保重”都沒留下。他是又當爹又當媽,孩子沒成年時,他累了,就會恨陰間的老婆,還罵她,罵著罵著,眼淚就又下來了。

老婆死後的宋五六,倒是常常會流起眼淚,彷彿淚腺在老婆活著時從不存在,老婆不在了,它就憑空駐紮在他身上,他終於學會哭了。

人人都知道老婆走後的宋五六變了,那嗓門、寬厚愛笑倒是不變,可總有些不一樣了。沒以前勤快了,還喝上了酒。年輕時小倆口支撐這個麵館,他管廚房,她負責招待客人,能從雞叫忙到半夜夜宵人群散去,男耕女織的活著,伉儷的典範。

後來光景變了,宋五六還是張羅廚房,只不過外頭站著個中年幫手許更生,五六也不再從早忙到晚賺錢不要命,聽到外頭的更生喊一句,“宋叔,齊了。”他就放下湯勺,把油膩的圍裙解下,任憑外頭再多餓得直叫的客人,他只是憨厚得笑笑,嚷著,“今個的數齊了,明天明天。”然後捏著自己裝酒的軍壺,酒仙似的哼著曲子出門走進夕陽,留下爛攤子讓更生收拾。

宋五六也鬧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照理說家裡幾張嘴要養活,三個孩子要讀書,還會生病,應該拼了命的賺錢才是。可是也奇了,身邊沒有那張俏生生的臉漾著紅豔豔的笑,好像撒嬌一般得催促他,“當家的,你倒是快啊,客人都等急了。”他是真的覺得沒了勁。她剛走時,他每天會失神,瞅著空落落的外頭發呆,連湯也變了味。

街坊說,五六的湯熬出了苦味。

他心裡苦。枕頭邊那個人就活生生沒了,每日睹物思人,卻又離不開這個養家餬口的地方,於是他索性心一橫,每天只燒那一百零八回,完成了就快快離開。年頭一長,也就成了習性,再也勤快不起來。

倒是也怪,這一百零八碗的傳統一出,麵館的生意倒是更好了,哪怕漲了些價,來人仍然絡繹不絕,很為那天吃到其中一碗而慶幸。吃客知道淵源的少,一提這一百零八碗,來人均會聯想到那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將,於是吃到這麵湯的客人,總是把湯水喝得底朝天,麵條吸得嘩啦響,放下碗筷吆喝一聲,豪氣萬丈得闖九州去了。最鬱悶的當數那一百零九個客人,莫不是低頭耷拉得喪氣離開,嘆一聲背運。

這個時候的二女宋子,總會俏生生得揶揄父親,“爸,人說物以稀為貴,你倒是把這招用絕了。”此時的宋五六,會得意得抿一口黃酒,紅著臉說道,“是啊宋宋,你們讀書不是有一句成語,叫什麼,無心插花……”

宋子露齒一笑,嘴邊現出兩個漂亮的梨渦,“爸,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你得多讀書。”

俊俏女孩宋子是極愛讀書的,性子像她母親。二十六歲的她明眸皓齒,唇紅齒白,渾然天成的女兒美是宋五六心上滿滿的驕傲。宋子是這古舊小巷的一道亮麗風景,遠遠從巷子那頭走來,一頭微卷長髮飄出旖旎風情,花了俗人的眼。眨眨眼,你以為佳人從北方飛來,欲飄向浩渺仙宮,卻不知佳人是土生土長於此,呼吸著老房子腐爛的木頭味長大,心無時不刻嚮往仙宮,卻終因沒有騰空的雲而芳華暗淡。

自古以來美人的一顰一笑惹世人眼。美人水眸微垂,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於是乎,世人奉上珍珠瑪瑙,只為博美女為己一笑。世人與美人之間的這場交易,看似不公平,其實再公平不過。世人愛美人笑,卻也心知紅顏禍水一說,於是對美人的要求也高了些。要笑,更要木訥的笑,彷彿木訥和珍寶才是美人身上的飾物,只有兩者匹配在一起才算是真正的美人,這世間才得真正的太平。

如果以這個標準,那麼三生街三生巷67號裡的美人宋子就算不得真正的美人。她極愛笑,嘴邊的梨渦平添幾分孩子氣,烏溜漂亮的眼珠子時常轉,她與“木訥”一詞沒有姻緣。她也沒有珍寶,反而過得拮据,偶爾經過珠寶店門口,腳步會不自覺得放慢,眼裡有女人最原始的對鑽石的渴求。

可是渴求歸渴求,想當年的絕世美人王昭君眼裡也是有著珠寶華服的,可終因一身的傲骨,風華絕代愣是毀在一個丹青師手裡,把花樣年華留在青瓦牆內。宋子也有一身傲骨,心性高,從小到大都是校花,傲視群芳的結果卻是,其他的女孩子都歡歡喜喜得嫁做他人婦,她卻守著三生街小角落裡的一家小書店,平日裡為幾家雜誌社畫插圖補貼生活。

對,宋子開了一家小書店,營業慘淡。有時一天也無多少生意,她就會捧一本書坐在窗邊,泡上一壺茶,累時抬頭望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杏子般的大眼流露出一絲迷惘。也猶豫過,是不是該像姐姐宋喜那樣,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即使偶爾忙得喘不過氣來,心卻塞得滿滿的。

她的生活是太閒散,只有去早市搶書時才會體會一把為生計拼得死去活來的感覺,大部分時候,她像貓一樣蜷在她的“三寶書店”,聞著書香畫畫閱讀,然後等到日落西山關門回家。

大姐宋喜形容她是一隻懶散愛曬太陽的貓咪,讀書時懶散,所有的動作都是懶懶的,只有在早市搶特價書才會現出兇悍的一面。凌厲機敏,得理不饒人,那才是真正的宋子,懶散只是她的保護色。所以宋喜說她,“宋宋,你其實是一隻變色龍。”

宋宋是宋子的小名,她自己取的,她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的本名,因它包含太多的追求,她感覺不到父母對她的祝福。大姐剛落地時,她母親喜極而泣,取名宋喜。她落地時,想要個兒子的宋五六有些失望,於是把她取名宋子,意喻“送子”,討個彩頭。等到送子娘娘真的送子上門時,宋五六哭得不能自己,半個月不願看到襁褓裡的兒子,在大舅的催促下才抽菸許久吐出一句,“就叫宋蔡吧。”

宋喜宋子宋蔡的母親姓蔡,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蔡無雙。

宋子常常看著黑白照片裡的母親,兩根羊角辮垂在肩頭,生嫩的小臉有懷春的笑,美如桔梗花,想來那時才十八歲的母親對未來是憧憬的。伊人已經香消玉殞,滿腹疑問的宋子很想問問母親,你這般美麗聰慧,又怎麼就這樣甘心把餘生給了三生街上五六面館裡的那個人,她的父親。

年輕如宋子,不願珠玉般的自己埋沒在小巷的青灰深處,總歸是有念想的,如當年她的母親。只是宋子不知道的是,她那早逝的母親是看透了浮華,經歷了磨難沉浮後悟得了“平凡才是真”。

她母親年輕時也算是個小姐,家境富裕,天天揣著未出閣女兒的夢等大花轎上門。後來也與人訂了親,只是後來她父親犯了事,整個家庭一夕間就垮了,她也被人退了親,受盡了世態炎涼。某一日,她渾渾噩噩得走進了加麵館,喝一口那暖進心底的濃湯,抬頭時遇上麵館徒弟的目光,他在偷偷望她,不料卻被抓個正著,尷尬中露出了憨憨的笑,她隨即紅了臉,嬌俏如山間風雨後的杜鵑花。

一個憨憨的笑開始一場故事,她的母親到死也是為了他的血脈流完身上最後一滴血。六歲時失去母親的宋子餓時會叫“媽媽”,十歲時她用蠟筆畫下模糊記憶中的母親,十六歲時不知該如何寫一篇叫做“我的母親”的作文,她不瞭解她的母親,她不知道她母親是否甘願,她也沒機會問天堂裡的她是否已後悔。二十三歲時,她斷了持續十多年的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念想,一門心思想嫁給那個叫江楓的男人,只因他有憨憨的笑和關於一生一世的承諾。

這個初秋午後,十月五日,離母親的祭日還有三天。宋子託腮靠在玻璃邊,茶水杯從她熱氣氤氳到微涼,她渾而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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