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的那架電梯好像停電了,不管我怎麼按都不亮,只好找到走廊另一頭的消防梯樓梯爬上去。還沒推開防火門,就聽到裡面一聲聲清晰的檯球撞擊的聲音。進去一看,桌球房跟樓下的酒吧面積應該一樣大,不過因為佈置的原因,使得比樓下更寬闊和整齊。左邊是一個個包廂,大堂的當中一溜是英式桌球,旁邊兩溜是美式撞球。這兒的生意比樓下的紅火,每個桌子都滿了。

沒看到輪椅兄的身影。我轉念一想,憑他的特殊性、肯定是在包廂裡與人切磋。於是我慢慢地貼牆走、隔著包廂門上的玻璃窗朝裡張望著。

沒找到!

不死心!我拉住一個服務員問這裡還有沒有別的包廂,服務員指指頭頂、告訴我上面是vip區,閒人免入。

我的目光停留在樓梯口拉著的隔離繩上,見那裡果然豎著一塊“vip”的牌子,死心了!

想想也是,人家是來錢的,當然得找一個僻靜場所啦!唉,笨啊!還指望從玻璃窗裡看看的,現在連人家的腳跟都看不到了。

我扭頭順著剛才上來的路下去了,途經那個停電的電梯的時候,發現它竟然又可以工作了,門上的指示燈正“3、2、1”地一層層往下降呢。我鬱悶!

“誒!”身後有人叫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輪椅兄。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聽起來蠻順耳的。

我端正了一下表情才轉身。

“上來看我打球!”他的輪椅停在電梯口、擋住門,甩頭的動作使得輪椅晃了一下、撞在了電梯門上。

我故作驚訝地兩邊張望了一下,然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著自己的鼻尖,投過去一個不確定的眼神。

他很鎮定地點頭。

我二話不說地過去。

“把你的東西帶上吧,說不定會打到很晚。”他扶著門、又朝我身後揚了揚下巴。

我遲疑了一下,轉身回包廂取外套和包。

同事們分神問了一聲我的去向,我朝頭頂一指,簡短說了句:“打球去了,上來的話就打電話給我!”

大家紛紛搖頭。就知道他們不會上來!

我飛快地跑了出來,看到他還堵在電梯門口等我。

“這是……會員專用梯吧!”跨進電梯的時候,我總算琢磨出其中的奧秘來了。

他不置可否地仰著頭、關注著上方的樓層顯示,好像除了b1、1、2、3之外還能跳出個面板上沒有的4來一樣。

我後悔了。後悔不該這麼掉價、被人一個眼神就給勾走了。還後悔不該把大衣和包拿出來的,這算什麼呀?難道我還準備看他打球看到深更半夜?

我懷疑自己今天是帶了個豬腦子出門!

電梯門開了,他率先轉著輪椅出去了。

我看他的輪椅在地毯上轉得費勁,便上前一步、把包和大衣往他腿上一扔,推著他往前走。

他有些吃驚地仰頭看了看我,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自說自話地把他當運貨車,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是朝前指了指,說了聲:“到底那間。”

我推著他往前。他的輪椅一看就知道是高檔貨,現在上手一推,發現既輕便又靈活,估計是碳纖維的;不過為了求輕求穩,所以坐墊的重心很低。真虧了他坐得這麼矮還要跟人打球,肯定累得要死!

走廊兩邊全是包廂,從門和門的距離上看就知道是非常寬敞的包廂。每個房間門上的玻璃窗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把裡面的情景遮了個密不透風。

“這裡是不是什麼地下賭場啊?”我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沒回頭,背輕輕抽動了兩下,大概是在笑話我。

我也覺乎出自己的話的確挺可笑的了,訕訕地嘀咕了一聲:“賭片看多了嘛!”

他的背抽動得更厲害。

我閉嘴了。

到了最後那間包廂門口,他遞給我一張電子鑰匙卡。

“不就在你面前嗎,自己開!”我不接。

“我幫你拿這麼重的包了!”他指了指腿上的一大堆東西。我的包很大、很沉,因為裡面放著我心愛的小黑——nikon d200s。

我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接過鑰匙卡上前兩步開門。“再重你感覺得到嗎?!”

後腦勺被什麼東西打中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一張團成一小團的餐巾紙。

他瞪著我、我也瞪著他。三秒鐘之後我敗下陣來,被他那雙電眼給電的!

推他進門的時候我嘀咕:“你是不是找我來當苦力的啊?”

他沒理我,轉著輪子穿過了放著一張斯諾克桌子的球室、進了對面的又一扇房門。這兒沒有鋪地毯,是光滑的實木地板,他的行動方便了很多。

我跟著進去,發現那裡竟然是一間辦公室。辦公桌、電腦、印表機等一應俱全,還連著一間廁所。我二話不說地衝進去了,也不管他在背後舉著我的包瞪我。

廁所裡面相當乾淨,是專門為殘障人士——就是他那號人——設計的。不鏽鋼把杆、吊環等一大堆,洗臉臺、馬桶也特低。

我納悶。難道這裡是他的據點?那他到底是什麼人啊?這兒的老闆?不可能啊,否則summer怎麼會不認識他呢?

我瞪著鏡子裡的自己出神,直到聽到他敲著門在外面喊:“出來,我也要上廁所!”

拉門出去,看到他很不愉快地瞪我。我聳聳肩,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和他錯身而過。

他忿忿地甩上門,不一會兒就在裡面吼:“把地上弄得這麼溼幹什麼?!”

“擦手紙用完了!誰叫你不加?”我隔著門板吼了回去,聽到裡面沒動靜了,我得意地偷笑。

辦公室不大,沒啥好參觀的。桌旁邊角落裡放著的一張模樣怪異的紅色輪椅倒把我吸引住了。

這個輪椅該是他打球時專用的吧!很高、很窄;靠背很短,剛夠到腰;可調節座椅的高度;兩邊沒有扶手;蓄電池驅動、八個萬向小輪,其靈敏度可想而知;椅背、坐墊上有好幾根用來固定身體和腿的保險帶。

媽呀,這臺東西得多少錢啊?就為了打球定製這麼一個東西,那他的這一場球該押多少賭注啊?!

過了好大會兒功夫,廁所的門才拉開,就聽到他在裡面叫:“把桌子旁邊掛的毛巾給我。”

我低頭一看,辦公桌旁邊果然拉了根細繩,上面掛著條白毛巾。

拿了給他,我再問:“誒,你是叫我來使喚我的吧!”他投給我一個不屑一顧的眼神,看得我鬱悶不已,扭身出來了。

他出來後對我說:“我叫方致遠,別誒我!”

我瞪了他好一會兒,冷笑。“自我介紹有這麼難嗎?”

他回瞪著我,好像被氣得不輕的樣子。

我自顧自地看錶,挑著眉問他:“都十點半了,什麼時候開始啊?”

他低下頭,轉著輪椅繞過我到那臺電動輪椅前面停下,回頭又看我。

我被他看得不明所以。

“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笑了。“叫我jane好了。”

“中文名字!”他惱火地皺眉,“都是中國人,取什麼洋名啊?!”

我被他說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現在不是流行嗎?”

他又用那雙電眼瞪我。

“何小笛!”

他笑了。

“笛子的笛,不是弟弟的弟、也不是招娣的娣!”我朝他低吼。

他點點頭,開始費勁地脫身上的短大衣。

我故意不去幫他,狠狠地瞪他窄削的後背。果然,透過他的毛衣可以看到他的腰上綁著寬寬的托架。他應該是胸椎或者腰椎受損才導致下肢癱瘓的。

“過來幫我一下!”他沒有回頭,聲音裡沒了氣勢。

我這才上前,抱著雙臂問:“怎麼幫?”

“託我一下!”他一手按住電動輪椅的坐墊、一手撐在坐的這張輪椅的扶手上。

我繞到他背後,雙手托住他的腋下,叫了聲“一、二、三!”他順利地換到了那張輪椅上,然後自己撐著座墊調整著位置。

怕他彎腰不方便,我替他把兩條軟綿、纖細的腿放到腳託上、用固定帶綁好,趁著給他裹毯子的功夫不動聲色地從上到下大肆吃了他一通豆腐,反正他也沒感覺。一抬頭,看到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

“幹嘛?侵犯你隱私了?”我先發制人地問他。

他搖搖頭,費力地從屁股下面抽出另外一根固定帶扣好。

我自動地幫他把椅背上的帶子抽出來扣上,問:“怎麼會的?”

他沉默地理著皺巴巴的羊毛衫,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車禍。”

“多少年了?”我又問。

他又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九年。”

這麼久了,難怪他的腿和屁股上已經沒什麼肌肉了。“胸椎還是腰椎?”

他不理我了,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對束袖道:“把那個給我。”

我拿了遞給他,看他一個手不太好弄的樣子就替他把束袖綁在上臂上。

“你……怎麼知道的?”他看著我。

“以前有個高中同學擦窗的時候從四樓掉下去了,”我淡淡地回答,“全癱,頸椎、第二節。”

他依舊看著我,“後來呢?”

“死了。”我起身、扭頭,把衝進眼眶的眼淚咽下去。

“怎麼死的?”

“管得著麼你?”我沒有回頭,揉了揉鼻子。

“男的?初戀?”他還在不知好歹地追問。

“滾!”我真想一腳把他踢翻在地。

他策動著輪椅轉到了我面前。

我再次轉身背對著他,眼淚還在一個勁兒地往上湧、大有潰堤的趨勢。

他拉著我的衣服、再次轉到我面前、仰頭看著我捂著臉的樣子。“何小笛,你怎麼這麼笨啊?還沒想起我是誰嗎?”

我怔了幾秒鐘,然後靈光一閃、之後便嚎啕大哭了起來。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誰了!

他對我展開雙臂。

我毫不猶豫地撲進了他的懷裡,撞得他差點朝後翻下去。“原來是你啊!”我的小潘當年住院的時候的那個倒黴的室友。每次去醫院看望小潘的時候,總看到他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一副聽天由命的德性。那時就聽說他是個少年得志的斯諾克選手,卻因為一場車禍、造成了終身癱瘓的下場,那年他才十七歲。難怪呵……

他輕輕拍我的後背,一下一下地給我順著氣。

前前後後,從嚎啕大哭到抽抽答答,我的潰堤時間持續了十來分鐘之久,到後來是實在不好意思再賴在人家懷裡了、面紅耳赤地站起來衝進了廁所。

涼水淋到臉上的時候,我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抽吸聲,好像是個句號或者感嘆號,把這麼多年一直縈繞在腦子深處的對小潘的思念給終結了。我的那個面孔圓圓的、講話喜歡引經據典的小潘啊!那段朦朦朧朧、後知後覺的少年情懷啊!終於徹徹底底地終結了!

再出去的時候,方致遠已經出去了,外面的球室裡來了人,他在和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說話。

我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出去。

“出來吧!”他叫我。

我磨磨唧唧地出去了。

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二十多歲、身高少說有一米八的男人正低著頭和方致遠說話,旁邊的沙發上坐著個眼睛大得和趙薇有得一比的女孩兒,塗脂抹粉、打扮妖嬈,卻難掩她□□的形象。

雞、高階雞!憑我在酒店工作這麼多年的經驗,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陌生男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和方致遠說話。

他媽的,你媽沒教過你對女士要有禮貌啊?!我鬱憤地腹語。

方致遠抬頭看到了我不滿的眼神,對那個男的說了句什麼便驅動著輪椅朝我的方向過來。

我抱著雙臂、下巴揚得老高地瞪著他。

“edward,jane!”他為我們介紹,不知道為什麼用了英文名,對方明顯也是個中國……亞洲人嘛!

我冷冷地攘艘謊勱edward的那個傢伙。所有叫這種貴族名兒的人我都沒什麼好感,什麼貨色、敢叫自己這種名字!就算你全身穿了armani、帶著百達菲麗的金錶又怎樣?

我的愁富心理不是一般、而是相當厲害的程度,誰叫我當年栽過跟頭呢?

edward衝我冷淡地點了一下頭。我沒理他,轉身踱到房間的另一頭、站在他們兩個的對角線上看著他們。

房門一動,又進來了兩個人,都是男的。打頭的那個也很高,三十來歲的樣子,頭髮蠻長、扎了個馬尾垂在肩上,一副雅痞的打扮。後面那個大概才一米七出頭,瘦瘦小小、皮膚白皙,很斯文。前面的那個叫tony,姓陳,香港人;後面的那個姓何,不知道哪裡人。

不知道為什麼,後面的那個給我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他彷彿……不懷好意。

人到齊了,十一點,準時開球。規則很簡單,車輪戰,敗的人下場,未輪到上場的選手擔任裁判。具體輸贏沒人提起,不過看瀰漫在空氣裡的緊張氣氛,金額應該很大!

第一局是方致遠和edward對局。儘管edward佔了身體優勢,不過根本不是方致遠的對手,簡直是來陪他練手的。最後以67分的巨大懸殊敗下陣來。他不在乎的樣子,還露出了整晚第一個笑容。

接下來是tony陳,以42分的差距敗了。

姓何的是今晚唯一一個與方致遠旗鼓相當的對手。看他們打球,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看上海公開賽,那些精妙的擊球、做球比電視轉播來得刺激得多,讓我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跳加速。

不過漸漸的,我開始擔心方致遠的身體了。

他的額上開始冒汗、輪椅的位置需要反覆調整才最終停下、間隙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摸自己的腰和腿,還會撐著狹窄的坐墊、不時地調整自己的坐姿……這些都是累了的表現。不過,他的眼睛倒是越來越亮了,其中流露出一絲絲興奮的味道。

我想上去問問他要不要喝水、擦汗……甚至躺一躺,但edward已經搶先一步call break了。

冷眼看著他陪著方致遠進裡間的樣子,我不禁暗自皺眉。這兩個人的關係肯定不簡單!轉而我想到了我自己。我算什麼?和那個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的小女孩一樣?雖然不至於被人誤認為什麼特殊的商業身份,但我算方致遠的什麼人呢?朋友麼?認識不過幾個小時而已!還有,我為什麼會撲到他懷裡痛哭流涕?僅僅因為他是小潘的病友麼?如果不是,那我是不是也太……神經病了?剛才還把人家避諱暴露在外的腿給摸了個遍!

我困惑不已,不過再次確定了今天我帶出門的是顆豬腦子。

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過去了,方致遠和姓何的重新上場。

加上中間的休息時間,這一局前後竟打了一個多小時。兩人都牢牢抓緊每一個機會、又竭盡所能地為對手製造著障礙。比分呈膠著狀態交替上升著,直到姓何的犯了一個致命錯誤,讓方致遠抓住、一杆清檯!

我從角落裡的高凳上站起來,抱著雙臂、遠遠地盯著剛剛敗下陣來的何某人。他的臉色很嚴峻,斯文裡透出兇狠的表情。

tony陳和他耳語了幾句,神色也不太自在。

方致遠和edward交頭接耳了一會兒,然後扭頭看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在外面等著,便策動著輪椅進了裡間。

另幾個都跟了進去,球室裡只剩下我和那個女孩子大眼瞪小眼。當然,她絕對是那個大眼!

十分鐘不到,何某人面色鐵青地先出來了,盯了一直保持著保鏢一樣的姿勢的我一眼,嘴角扯了一下、一個字都沒說。

得,又是一個沒教養的混蛋!

我踱上前兩步、冷眼回看著他,決定用自己的身高優勢鄙視死他!姐姐我身高可有一米七十二呢,加上腳上的高跟鞋、少說都有一米七十六,不壓死你個混蛋?!

tony陳第二個出來,表情還算自在的,衝我禮貌地點了點頭、笑了笑。

我回以一個嫵媚的笑容。

他一愣,明顯沒想到我這張乍看上去硬梆梆的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大概是以為受到了鼓勵,他撇下心情不佳的同伴走到了我身邊。“jane也喜歡打ball嗎?”

該死的香港人,打球就打球唄,說得這麼□□幹什麼?我鬱悶!“只是有興趣而已。外行!”

“stephen很厲害哦!”他感慨不已地搖頭,“這次已經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了,從第一次差七十多分到現在只差四十分,我進步了不少了。呵呵!”

四十二分!我在心裡糾正他,不過覺得這個人還不錯,知進退、也不是很看重輸贏!“經常和他……呃,stephen切磋的嗎?”stephen?還hendry呢!

“每次有機會來上海都和他約一場。不過……”他的表情有點不自在,皺了皺鼻子道:“他的身體不太好,所以並不是每次都可以約到他。”

“嗯!”我瞭解地點頭。方致遠那樣的殘疾程度,能做這樣耗時費力的活動的日子肯定不多。

edward也出來了,臉上沒笑容、但眼睛裡有。看到我和tony站得很近、聊得挺愉快的樣子愣了一下,隨後冷冰冰地衝我點了一下頭。

我沒理他!小子誒,姐姐我才沒功夫搭理你這種鼻孔朝天的小毛孩子呢!看他那樣子該和方致遠差不多大吧,那也就是說肯定比我小一到兩歲。

edward也沒再理我,轉身朝何某人和tony陳伸手示意了一下道:“到樓下喝杯酒吧,總結一下失敗經驗!”

聽這話讓我覺得這間酒吧是他的。

方致遠沒出來送他的手下敗將們,更讓我覺得edward是此間的主人了。

“jane不一起去嗎?”tony走到門邊、回身看著我。

“呃……不了!”我搖頭,但又吃不準方致遠等一下要幹嘛,便加了一句:“等一下看吧!”今天算是跟他共進退定了!

壁花一樣的女孩一陣風似的跟著edward出去了,大概早就坐得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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