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胤素來就是個詭計多端之人,他將自己嘴裡的“朕”和“我”分得很是清楚,一點也不會混淆,如同精神分裂一般,什麼話是一言九鼎的,什麼話是死不認賬的,也區分得極是清楚,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就在他的話語衝口而出的那一瞬,他很清晰地看到了驀嫣眼中的失落之色。

這個小丫頭,她在失望什麼?

她以為,他方才的言語,是打算要將她當做收買人心的禮物給送出去麼?

他方才流露出要將驀嫣賜婚給聶雲瀚的意思,不過是試探一下聶雲瀚對驀嫣究竟是這樣的一種態度。

明明,驀嫣之前曾經設計過聶雲瀚,聶雲瀚對驀嫣也一直是沒有好臉色,可為什麼如今,聶雲瀚對著驀嫣,突然一下就轉變了態度?

在斷崖下,是否發生了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事?

不過,這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驀嫣要想名副其實地坐穩昭和郡主的位子,恐怕,總得要依靠自己的能力為自己添點羽翼才成。倘若她真的有本事將聶雲瀚收入麾下,那麼,他是不是可以對她稍稍多一些期待?

所以,下定主意之後,他不動聲色,對驀嫣那失望的表情視而不見,全無罪惡感,只從那犀利的眼神可看出他一閃而逝的淡然笑意。

對於蕭胤矢口否認的耍賴行為,聶雲瀚臉上那溫柔的神情瞬間便凍結了,正待發作之時,端著一隻榿木托盤的蓮生冷不防推開了門,旁若無人地徑自走了進來了。

“兩位請先出去。”蓮生端著托盤,站在床榻前,那聲音猶如瓦楞上的霜雪破碎之後,一簇一簇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明明應該有著成年男子的低沉卻又混合著稚氣少年的清悅,即便是客套而疏遠的言語,入耳也只覺舒服無比:“我家主人風寒入體,不宜與客久會。”

蕭胤鳳目半合,濃密簇黑的睫毛微微下斂,將眼底洶湧澎湃的波瀾掩飾得滴水不漏。“也對,再過兩日,我們就要啟程去青州了。”他抬眼瞥了瞥滿臉陰沉的聶雲瀚,轉而看著驀嫣,眸底邃光幽幽,掠過一絲意味深長:“驀驀,別忘了,你還欠我一件東西。”

語畢,他完美而優雅地轉身,自顧自地出門去了,修長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出了一分說不出的灑脫。

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驀嫣發覺自己的目光有點不自覺地開始隨著他轉,可是,當他與她對視時,她卻又近乎逃避地調開視線。

千萬不要喜歡上這個傢伙,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城府又極深,一旦淪陷,恐怕自己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不斷地在心裡告誡自己,可是視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追隨他而去。

聶雲瀚看出了驀嫣目光中隨著蕭胤的身影而明明滅滅的情愫,卻只是皺了皺眉,未動聲色。

“郡主,你先休息,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他沉聲開口,臨行之前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蓮生,拳頭在手中輕輕握起,瞬間卻又鬆開了。

待得聶雲瀚也出去了,驀嫣這才伸手打算接過蓮生手裡的藥碗,可冷不丁的,她抬起頭,卻見到蓮生那白皙的臉上,有三道長長的極細的傷口,像是什麼極鋒利的兵器瞬間劃過,只有深深的傷口,皮肉微微翻起,卻不見一毫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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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略有些發愣,咳了幾聲,疑問才得以脫口而出:“蓮生,你臉上的傷究竟是怎麼回事——”

“蓮生不應在主人調養身體時擅離職守,合該遭此懲罰。少主已是手下留情,主人不必介懷。”蓮生冷著臉,看不出是憤懣還是怨懟,只是將那榿木的托盤擱到床頭的小几上,把煎好的藥恭敬地雙手奉上:“主人還是快些喝藥吧。”

原來,這是向晚楓的傑作……

“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跟著我,我不會勉強你的。”驀嫣接過藥,僅只聞了聞那刺鼻的味道,便止不住地將五官皺成一團。嘗試著小啜了一口,那苦味更甚黃連,她差點忍不住噴了出來。強自咽下去之後,她才喘口氣,覺得喉間的癢痛稍稍緩解了。抬眼望了望蓮生,只覺那無瑕的臉上無端端多了三道傷口,看起來實在是既造孽又礙眼,一想到這孽,最終還是得算在她頭上,她頓時便更有罪惡感了。

許是藥汁劃過喉間,突然帶起一陣無法抑制地輕癢,掩住唇,她盡力壓抑著咳嗽,斷斷續續地道:“不如……你這就去叫……向晚楓來……我和他說說……”

“你要同我說什麼?”

門口傳來向晚楓的聲音。

他背光而立,雙瞳迎著燭火,猶如黑暗中的寶石一般,隱隱帶著一絲晶亮的光芒。

總感覺,他似乎就是蓮生的升級版,不只面部表情,就連行為舉止也是如出一轍。也不知是蓮生刻意學他,還是兩人這麼巧合,俱是少年老成的面癱。

驀嫣眼睛亮了一亮,想起他帶她上九嶷山的目的,頓時對他那慣常的冷眉冷眼有了幾分好感,暖意融融地喚了聲:“瘋瘋——”

“閉嘴!”向晚楓輕斥了一聲,打斷了她那明著裡全無問題,可實質上卻大有問題的親暱稱呼,聲音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誰允你這般輕浮地喚我?!”

“我和你姑姑再怎麼說也是結義金蘭的姐妹,也算得上是你的長輩。”待得那咳嗽最終平息,驀嫣眨眨眼,想趁機將那苦死人的藥給擱下,誰知,蓮生卻適時擋在床榻前,不讓她將藥碗擱在小几上,冷漠地用眼神不斷逼迫她將藥汁硬生生吞下。她端著藥,死也不肯再喝一口,滿眼哀怨:“蓮生跟在我身邊,我也不太習慣,你姑姑當時將他送給我,應該也是一時的玩笑罷了,不如,你讓他回九嶷山去吧。”

雖然這小正太長得很有愛,可是,卻實在很雞婆,比如——現在。她不希望自己身邊從此多了一個管家公一樣的面癱小廝,連喝藥沐浴都在一旁伺候著。

“不必。”向晚楓還未表態,倒是蓮生先開口回答了,那清越的聲音裡含著不容質疑的決絕:“蓮生既然已稱你一聲‘主人’,這一生一世便就跟定了你。”

向晚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上去閒閒的,可說的話確實在不怎麼中聽,怎麼聽都覺得像是一種不著痕跡的鄙夷:“既然這是我姑姑一番美意,你又何必故作客氣?!好歹,你這條命也是我就回來的,蓮生盡得我姑姑的真傳,跟在你身邊,自然多的是法子為你調和進補,燻蒸藥浴,你的身子便能快些恢復,也不至於太早一命嗚呼,平白辱沒了我的醫術。”

“你的醫術自然是很高明的!” 驀嫣不失時機地恭維著,可心裡卻在暗自埋怨:只不過,配的藥就實在不怎麼樣了!

蓮生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牢牢盯著她手中的藥碗,提醒她不要藉機轉換話題:“主人快些喝藥吧,否則,兩日之後還無法下床,便會耽擱少主的行程。”

“耽擱行程?”驀嫣揪到一點點機會,立刻詢問起來,以顯示自己的嘴在此刻,除了吃藥,還有更重要的作用:“瘋瘋,你要去哪裡?”

向晚楓並不回答,只是不冷不熱地白了她一眼,對她話語中那親暱地稱呼很是不習慣。倒是蓮生開口,回應了她的疑惑:“少主要與我們同行去青州。”

向晚楓輕咳了一聲,那俊俏而肅靜的臉如蓮萼一般,透著無瑕的白皙,仍舊是一幅很肅然的表情:“北夷攝政王毀木贊身染重疾,三番五次派人來請我前去診治,我嫌此去路途太遠,便推脫婉拒了。”頓了頓,似乎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向她解釋這些事,不過,卻依舊往下說:“這一次,他們以北夷國寶瑤池琉璃果作為報酬邀我前去,盛情難卻,我想,那瑤池琉璃果與我倒還有些用處,便就打算去一趟。”

說來倒也沒什麼稀奇,雖然朝廷與北夷交惡,但向晚楓並非官場上的人,即便是真的要去醫治北夷的攝政王,那也無可厚非,沒人管得著。再說,如今,就連蕭胤這個袖卷江山的皇帝老兒,不也巴巴地望著他救命麼——

思及至此,驀嫣微微愣了愣,像是突然之間想起了什麼似的,眼睛倏地黯了下去。她清清嗓子,將手裡那碗能苦死人的藥一股腦吞了下去,只覺得縱使再苦,也似乎沒有無法忍受了。她把碗遞給了蓮生,又喝下那微甜的枇杷露,趁著這個過程將自己的黯然和情緒低落全都藏得好好的,不想曝露於人前,卻不知,向晚楓和蓮生早就將她這瞬間的不自在看在眼中了。

一大一小兩個男子對望一眼,一樣的表情,一樣的眼神,誰也沒說話。

“瘋瘋,上一次,你是為了什麼報酬而答應醫治我的?”待得蓮生將藥碗收拾妥當出去了,驀嫣才遲疑地抿抿唇,故意用聽似漫不經心的口吻,很隨意地詢問著,末了,卻又加入自己真正想要詢問的目的人物:“哦,對了,還有狸貓?”

“你其實是想問我為何主動醫治蕭胤吧?”向晚楓的視線不動聲色地移到驀嫣手中的空碗上,語氣淡然的拆穿她的意圖。等他再抬起眼時,那雙深黑的瞳眸蒙上了一層水光,明亮的異常奪人心魄。待得那些光彩慢慢轉暗,他才緩緩半合上眼睛:“那是因為,他是鬼醫凌之昊的傳人。”

“蕭胤是鬼醫凌之昊的傳人?”驀嫣不自覺的重複了一遍,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自咳得滿臉漲紅,胃裡無故翻騰著,幾乎要打乾嘔。不過,就在那咳嗽的極短時間裡,她的腦海本能地閃過無數武俠小說地情節和電視連續劇的劇情。

她並不知道鬼醫凌之昊是誰,不過,這種有詭異名號的江湖人物,多半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更何況,就連向晚楓這種孤傲不可一世的人也得要賣個人情與臉面,可見,肯定是不容小窺的人物。

他想不通的是,蕭胤身為這個帝國的主宰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什麼甘心紆尊降貴,拜到這麼個江湖人物門下呢?

難道是他中毒之後,所以才病急投醫?

向晚楓冷笑兩聲,滿臉的不屑一顧,似乎很是輕蔑:“倘若他不是鬼醫的傳人,他怎麼懂得以金針封穴的手法抑制自己身上的長壽閻王之毒?”見到驀嫣一臉迷茫,似乎是真的一無所知,他方才收斂了不屑的冷笑,雙眉微微上挑:“鬼醫凌之昊醫術高深,行事詭譎,喜好先救人,再殺人,素來喜好自我標榜,事事皆要與我向家爭一日之長短。我倒不知他是幾時收了這麼個來頭如此大的高足,不過,蕭胤身上的毒顯然使得凌之昊也束手無策,雖然得以暫時控制,倘若被我醫神向家的人醫治好了,那麼,自然便可顯示我醫神向家的醫術遠在鬼醫凌之昊之上。”

原來,向晚楓是想藉此證明自己醫術的精湛。

驀嫣因著方才的咳嗽而說不出話來,只能捂住唇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向晚楓這才淡淡地開口繼續,黛色的眼眸轉到床榻上的驀嫣身上,目光中頓時多了一絲涼涼的嘲諷:“還有你,這幾年來,若非他苦心孤詣地以溫膳進補,配以各種罕見藥材,不著痕跡地一點一點驅除你身上自孃胎裡帶來的胎毒,你早就不知躺了幾回棺材了。”

聽到這裡,驀嫣明顯愣住了。

她在內廷住了這麼二十年,只道自己體弱多病是因當年殷璇璣以藥汁催生,從不知道自己早已中毒匪淺,也從來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膳食有什麼神奇的功效。之前,聽向軟衾提起這事,她也曾仔仔細細地回憶過,覺得有時膳食似乎有些說不出奇怪的味道,她也只當是管事的宮娥或者太監刻薄,送來的是不怎麼新鮮的食物,只要能湊合著入口,便也就風捲殘雲囫圇吞棗了。

而今想來,蕭胤定然是怕她死了之後,被青州那票企圖起兵謀反的人當做藉口,這才勉為其難地醫治她的。

可是,轉念想了又想,她又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了。

既然蕭胤要治她,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告知,以求得她的知恩圖報,卻又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不敢示於人前?

難道,他是因為顧忌殷家人,怕自己覬覦青州兵權的事被殷璇璣知道了,所以才這般小心翼翼?

是了,一定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他很久之前對她說的話——

除了我,沒有人希望你活。

沒錯,那些希望她死的人,為的是兵權,然而,那希望她活的人,不也一樣是為了兵權麼?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有點說不出的苦澀,好像是之前吞下的藥餘下了那麼一點點枇杷露壓不住的苦尾子,也好像是從胃裡翻騰起來與藥汁完全不同的苦味。硬撐著嚥下那苦味,不想,喉間又是一陣癢湧上來,頓時,她便咳得像是要斷氣一般。

“所以,這一次醫治你,我分毫未取。”向晚楓微微挑起嘴角,目光沉寂如水地看著她咳個不停,就連平淡的語調沒有興起一絲一毫的漣漪:“既然他舍不得你,不肯讓你留在墨蘭塢做我的奴婢,那麼,這筆帳,我便就全都算在他身上了,楚甚答應做個證人,日後,待得蕭胤付賬之時,我定會讓他肉痛不已。”

“他捨不得我?!”好不容易咳完,驀嫣斂下眼,錦被下的手緊緊揪住那緞面,習慣性的摳著,臉上的表情很麻木:“我應允了要給他想要的東西,他也應允了給我我想要的,橫豎不過是個交易罷了,於他而言,我的價值恐怕僅此而已。”

“是麼?”向晚楓薄唇緊抿,瞥了她一眼,雙眼暗沉沉的,好像在壓抑著什麼,只是低低地哼了一聲,似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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