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送嫁隊伍到達了徽州葉府。

衛王府隨同送嫁而來的人並不多,至多不過百人,都是些懶懶散散的兵卒,除了聶雲瀚的職位較高外,就只有一個滿臉橫肉的粗魯男人,地位與其難分軒輊。那男人叫做尉遲非馳,據說是衛王府總管尉遲非玉的胞弟,青州軍驃騎營的統領將軍。

尉遲非馳蠻橫無理,見到驀嫣時,連下跪也不曾,只是意思意思地彎了彎腰,之後便厲聲呵斥聶雲瀚擅離職守,毫不詢問緣由,只是高聲辱罵,並揚言要對他處以軍法。

驀嫣看著他那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樣,似乎一點也沒有要把她這個郡主放進眼裡的意思。再看看聶雲瀚,他對尉遲非馳的辱罵默不作聲,既不反駁也無解釋,在尉遲非馳的呵斥之下,滿臉漠然,如同一個聾子,看起來哪裡像是一個將軍,根本和雜役沒什麼區別。

最後,還是驀嫣聽不下去那罵罵咧咧的粗魯言語,擺起郡主的架子,這才很勉強地平息了尉遲非馳對聶雲瀚的斥責。

看樣子,聶雲瀚應該沒有把送嫁隊裡重重可疑跡象告訴尉遲非馳,而尉遲非馳也壓根沒有在意過郡主的樣貌和言語,以至於,驀嫣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換回了自己的身份,一點風波也未曾掀起。

當天晚膳之時,驀嫣一邊慢吞吞地用膳,一邊仔細權衡了這複雜情勢下的力量懸殊,心中漸漸有了譜。

驃騎將軍尉遲非馳是衛王府總管的胞弟,敢如此飛揚跋扈,那這尉遲總管多半就是如今衛王府的掌權者了。至於聶雲瀚,他處處受尉遲非馳的鉗制,遭到針對,反而對其呵斥與挑釁處處忍讓,也就是說,聶雲瀚如今在青州,絕不會是個深得尉遲總管賞識的將領,甚至於,很可能是處處被打壓和被排擠的物件。然而,聶雲瀚的所作所為很明顯有自主的權利,那也就是說,聶雲瀚必然有讓尉遲總管顧忌地方面。如果他沒有猜錯,這聶雲瀚說不定在軍營當中呼聲極高,深得民心,能令眾人信服之人,才會使當權者對他多有顧忌。

這,倒的確是是個可以善加利用的細節。

有沒有辦法,誘使他就此倒戈相向,或者,逼迫他倒戈相向!?

她心裡很清楚,蕭胤自然是不會讓她輕易死掉的,但是,他太過狡詐詭譎,城府太深,算計太多,並不是一個好的合作物件。而她,素來就不善於定下什麼太遠大的計劃,能做到步步為營,已經很不錯了。

不過,再次權衡之後,她擬定了一套挑撥離間外加借刀殺人的計劃,可是卻悲催地發現,蕭胤是唯一有資格與實力成為她合作物件的人。

所以,當天夜裡,確定隔牆無耳之後,驀嫣決定與蕭胤好好交涉一番,可是,有那一晚的前車之鑑,她思來想去,預先思索了好一會兒的措辭,仍舊不知如何開口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驀驀,你有什麼話要對朕說麼?”她還沒開口說話,倒是蕭胤先一步開口了。他擱下手裡剛翻了兩頁的書冊,睨了她一眼,輕輕一笑,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文儒雅,神色很是泰然:“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的,是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一瞬間,屋子裡的氣氛便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我知道我沒資格,也沒資本和你談條件。”驀嫣底氣有點不足,頗為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來緩和氣氛。頓了好一會兒,在他有些訝然的目光中,她咬咬牙,認命的垂下頭:“不過,我還是想和你談點條件。”

“哦?”蕭胤端起桌案上餘溫尚熱的“白露秋”,淺淺地啜了一口,唇邊浮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聲音壓得低低的:“你姑且先說說,要談什麼條件?”

“衛王府的人想除掉我,嫁禍給你,以求得起兵造反的藉口,這,你是知道的。”驀嫣雙眼一亮,立刻搖著輪椅便湊了過去,仰起臉來,很認真地看著他:“如果我有辦法反轉局勢,讓他們造反無名,讓你盡得益處,你會不會幫我?”

蕭胤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黯沉的眼中劃過一抹辨不清意圖的幽光,爾後,他笑容可掬,語氣輕柔,意味深長地喟嘆一聲:“驀驀,朕早就說過,不會和你談條件的。”

驀嫣本以為他的沉默是在考慮與她合作的可行性,誰知,他兜了個圈子,不經意又繞到了原點,使得她全無防備,頓時愣住了。

“你要朕幫你做什麼,只需開口便成了,何必談什麼條件。”就在驀嫣滿臉沮喪的時候,蕭胤不緊不慢的拂了拂衣袖,用凌遲人心的速度拖長了尾音,爾後,才揚眉輕笑,低沉的嗓音裡有著曖昧的親暱感:“而你,只需告訴朕,事成之後,你準備拿什麼感激朕。”

驀嫣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搞清他話裡的意有所指。

“我有什麼?”她低下頭,攤著手,看了看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思及自己孑然一身,一無所有,接著,便無謂地抬起頭,滿臉坦然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麼?”

他眯起眼,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將臉湊過去。

最終,他收斂起那面具一般的儒雅溫文,壞壞地將唇湊到她的耳邊,一寸一寸地輕輕噬咬她的耳珠子,賣了個關子。

“事成之後,朕自然會向你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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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嫣與葉楚甚的婚期,最終定在七日之後。

在這幾日裡,驀嫣依舊與蕭胤在斷絃居同吃同寢。早前,蕭胤雖然為她準備了嫁裳與鳳冠等物,但尺碼已經不很符合她越發瘦骨嶙峋的身材,只能再請裁縫量身修改。

聶雲瀚不聲不響地守在她的身邊,恪盡職守。不過,自從那日尉遲非馳辱罵他,驀嫣為他解圍之後,他對驀嫣的輕視與厭惡似乎是有增無減,時不時的,驀嫣的目光不留神與他碰撞上,他都會不屑一顧地回以凜冽的嘲諷。

“聶將軍,請留步。”

這一日,裁縫與丫鬟被摒退之後,聶雲瀚也快步地隨之往外,驀嫣卻突兀地開口挽留他,聲音平靜得有些反常。

聶雲瀚停下腳步,卻並不回頭,只是木然卻公式化地回應:“請問郡主有什麼事要屬下去辦妥麼?”

驀嫣垂下頭,緊緊咬著那用以固發的玉簪,壓抑著泫然欲泣的表情,好一會兒才鬆口,就連那低低的言語也開始帶著濃濃的鼻音:“聶將軍,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輕賤?”

聶雲瀚微微愕然,似是被她說中了所思所想,一時反倒不知該如何回應。

“是了,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如此輕賤,”她眼眶微紅,似水的目光越過窗欞,徐徐落在天際變幻不定的雲彩上,纖長的眉籠著一股淺淺卻拂之不去的愁緒。儘管這話說得雲淡風輕,但聞者卻不禁為她語中的淒涼而心酸難耐。

聶雲瀚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就在父王薨逝的那年,我就被那狗皇帝給強暴了。”驀嫣深吸一口氣,無奈的嗓音滿是澀然,耷拉著頭,徑自往下絮絮叨叨地傾訴著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實,:“明明知道他就是害死我父王的罪魁禍首,可是,我身在內廷,無依無靠,卻不得不強顏歡笑,任憑他強取豪奪。”

一邊說,她一邊不著痕跡地偷瞄他,發現他雖然背對著,可是卻聽得很認真,並沒有不耐煩地拂袖而去。

據狸貓的影衛所提供的資料,這聶雲瀚在青州軍營,的確算得上一個非凡的人物。

他尚在襁褓之中便遭父母遺棄,被一隻死了幼崽的母豹叼去,靠著豹奶奇蹟般活了下來。衛王蕭翼外出狩獵,無意中一箭射傷了母豹,母豹逃竄回到豹穴,蕭翼一路跟去,這才發現了似獸不似人的他。爾後,他被蕭翼收養,授之以兵法武藝,在軍營中,從一個卑微的馬前卒最終升任驍騎營統領將軍,一生堪稱傳奇。

據聞,他所率領的驍騎營,軍紀嚴明,實力不容小睽,乃是青州軍營的最強悍的勁旅。

如此良將,又怎能輕易放過!?

若要收歸己用,唯有攻心為上。

“我也知道,身為昭和郡主,應該是端莊嫻靜的,可我,卻是如此不堪。”說著說著,驀嫣似是有些失神,一個不慎,手裡的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三截。她愣愣看著,也不去撿拾,留著指甲的手指交握著,指尖因過於用力而泛白:“這些年來,他肆意折磨我,□□我,□□我,我心裡的苦,從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

“郡主……”聶雲瀚不禁有些怔忡,思及自己在墨蘭塢囚室中的言語,猜想定然是無意中戳到了她的痛處。最終,他有些動容地轉過身,犀利的眼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身子,像是企圖看出些什麼端倪。

他對她瞭解不多,的確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在作祟,可如今,她毫無保留地對他傾訴內心的苦楚,不知是出於歉意還是內疚,他突然溢位滿懷辛酸,只覺得心裡升騰起從未有過的陌生情愫,藏在靈魂深處最脆弱的那根弦被輕輕撥動,奏響了哀慼地顫音。

“我日日遭他羞辱,生無路,死無門。而今,他為掩飾惡行,便意欲將我嫁給葉楚甚,並藉機陷害葉家。”一聲難抑的低泣從驀嫣唇間逸出,淚水從緊閉的眼縫中流出,順頰而下。她雖然哽咽,可是,卻還能逼著自己將那早已經準備好的說辭繼續娓娓道出:“我想殺了他替我父王報仇,可他太過警覺,就連——”

她本想說,就連纏綿床笫的時候,她也尋覓不到機會,可是,當她無意中抬頭,瞥見聶雲瀚那故作嚴肅的臉上,暗暗浮起了可疑的紅雲,她便自動消音了。

頓了好一會兒,她才復又開口,兩眼無神,帶著一種顯而易見地絕望:“我根本就找不到任何機會。”她雙拳緊握,即便是強撐硬忍,可尾音仍舊是哽咽了下去,氣息難以順暢:“那一夜,我不知你的身份,一時慌亂,才出聲呼救,害得你行刺不成,反被生擒。若是早知,便就——”至此,她哽咽著,懊悔無限。

聶雲瀚站在數步之遙處,她那緊蹙的秀眉和絕望的雙眼,令他有種說不出的心疼,想一想,早前,青州市集上那個以賣饅頭為生的妹子,與她歲數相當,不過十六歲那年就已經嫁為他人之婦,如今應該也已為人之母,生活得平靜且幸福,哪像她,雙十年華仍舊待字閨中,淪為他人的玩物,過得如此恥辱,如此憔悴。

“成親那日,他會親自主婚,那便是我最後的機會。我,丟盡了衛王府的臉面。倘若婚禮之上,我能如願行刺他,之後,我定會自刎以謝天下,以保全衛王府的名聲。”她以衣袖擦拭幹掛在頰上的眼淚,可眼角還有濡溼的淚水,猶未乾涸。彎下腰,她有些困難地拾起地上那斷作三截的玉簪,緊緊包裹在掌心裡,聲音乾澀而嘶啞,像是有些語無倫次:“我說得好像太多了些……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用那種輕賤的眼光看我……我,我真想就這麼死了,那也就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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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雲瀚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是短短幾句話,此刻,卻如千鈞巨石一般沉沉壓在他的心頭,隱隱有碎心裂肺的痛處,令人難以負荷。

萬萬沒想到,她,竟有如此可憐的遭遇,她的所作所為,有那麼多不得已的苦衷……

他對她,瞬間有了極大的改觀。

“大婚在即,郡主還是莫要胡思亂想。”他輕輕地安慰著,聲音已不復之前的漠然與刻板。他雖然很想上前幾步,靠得她更近一些,即便不能伸出手,撫慰她滿臉的愁容,到底也能讓她知道,她的苦,他是能夠感受到的。但,自知這麼做與禮不合,他便也狠狠一咬牙,硬生生地忍住了。

“請郡主早些休息吧。”如同落荒而逃一般,他扔下這麼一句話,便步履匆匆地出了斷絃居,像是要逃避她方才那潸然淚下的一席話帶給他的震撼與心酸。

想要回頭,卻終是沒有,他只能在心裡為她的遭遇暗自喟嘆。

自古女兒多薄命,細細思量,她縱然貴為郡主,可是,卻毫無自由尊嚴可言,根本連一個普通女子也不如,這是怎生的宿命弄人?

驀嫣將斷掉的幾截玉簪放在梳妝檯上,藉著銅鏡,看到他有些慌亂的腳步,露出了極淡的笑容。

誰說女人出馬,只有□□一途,她曉之以情,直擊他的惻隱之心,同樣見效!

兵,不厭詐。

這,是古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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