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颯是個颯爽的女子, 青畫鮮少見到她這副模樣。她好像是受了傷,一舉一動都有些遲緩。即使是如此, 她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她面前,咬牙切齒道:“你回來了就好, 我就怕你被她們害死在路上!”
“她們?”
“你的好姐妹賢妃和昭儀。”杜颯似乎是牽動了傷口,臉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無力地靠在椅邊,喘了口氣才接下文,“青畫,你不該回來的。趕快收拾一下行禮,跑吧。”
“怎麼回事?”書閒……對她不利?
杜颯不答, 只是苦笑, “你別管怎麼回事了,這宮裡哪來的一輩子的好姐妹呢?青畫,我敬你對我有恩,也很喜歡你這乾乾淨淨的性子, 否則我也不會趟你這個沒底的渾水。我不是什麼良善好人, 但這次我不騙你,你趕快走吧,不要去見她們任何一個人,能回你的青雲去當太子妃就去當太子妃……”
“我不能走。”青畫輕道。她還有大事未完成,怎麼能功虧一簣?
杜颯的臉色很是蒼白,眼裡佈滿了血絲,從始至終, 她都在微微顫抖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的肩膀上殷紅了一片。青畫見了皺起眉頭,熟門熟路地到了閒庭宮的房裡,取了些藥來,小心地撕了衣服給她上藥。
杜颯吃疼地咬住了嘴唇,眼睛睜得像要爆裂開來一樣——卻始終沒有哭。她肩上的上一直蔓延到了後背,像是……鞭傷。那條條槓槓的血痕遍佈了整個脊背,猙獰萬分,看得青畫心裡涼颼颼的。她好歹是個婕妤,就算是當年入獄都不曾有人敢在她身上施鞭刑,除了墨軒,誰敢?
那藥是烈性的,青畫當然知道杜颯現在有多痛,她猶豫片刻才開口,“別忍著。”
沒想到這一句話讓那個烈性的女子眼淚霎時決堤,她的手心已經被她掐出了血,血在手心暈染開來,豔紅得讓人心寒。
末了,她妥協似的喘了口氣,拿袖子胡亂擦了一氣眼淚,挑眉哭著笑了,“青畫,你說好歹我和他三年夫妻,被人在他眼皮底下陷害折磨成這樣,他是知情的礙…他怎麼捨得下心?”
“你……”
“昭儀給了我一箱子珠寶,為了讓我在今天殺了你。”杜颯苦笑,“我不同意,她就用私刑,在陛下面前隨便給了個我偷她宮裡名貴香料罪名把我降了好幾級,誰不知道我爹爹是管香料的?她讓我看清我在陛下心裡,根本什麼都不是……”
“你今天,是想來……”青畫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是,我受不住私刑,只能先答應著。”杜颯的笑頑劣起來,“然後我後悔了,不買那賤人賬。既然你不走,她想除去你這絆腳石,我就是填上命也保你絆死她!”
“青畫……你還記得很久之前,昭妃落水的事嗎?我當時匆匆忙忙從御花園小道兒逃跑……我告訴你我看到的是什麼,我看到昭妃和攝政王在一塊兒。她是後來才到御花園門口迎了賢妃……我一看到她自己跳下水,我就知道出大事了呵呵。”
“青畫,我其實……很羨慕你,真的羨慕。”
“青畫,心裡藏的事太多會變得優柔寡斷,如果我不是有傷,我真想打你……”
“青畫,你常常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最傻的一個,這樣的人真叫人放心不下……”
“所以,小心點……特別特別小心。”
杜颯絮絮叨叨,邊哭邊說,讓青畫慌了神,只能笨拙地避開她的傷口抱了抱她,安慰她,“好,我小心,你好好養傷。”
想容。
青畫在心裡悄悄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平地起了一陣的寒意。想容自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可是……聽墨軒講,他是從青樓挖的這通曉帝王道的女子進宮。可是卻沒有人知曉她進青樓前是什麼?她通曉奪天舞,通曉帝王道,這樣的人物又豈會甘心入青樓?
只是她不明白,她青畫不過是個鄰國的使節,還是和她站在同一面的,她為何會想殺她?
現在她有些明白了,她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麼墨軒的“太傅”!她很有可能是……墨雲曄的人。故意落水是為了嫁禍書閒亂墨軒和青持聯手的陣腳,提議她一個“痴兒”去攝政王府是為了送一個把柄給某雲曄,好警告書閒稍安勿躁……乃至於後來的許多事情,都是她一手協調兩方面的落差。
這設想實在是太過恐怖,讓青畫毛骨悚然——
青畫在閒庭宮沒能安然待上多久,半日的工夫,墨軒已經派人來來召。杜颯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寢宮,她的傷勢實在是有些重了。只是在臨走前告訴了她一個訊息:書閒要擇日冊封皇后了。
依舊是御書房,依舊是那三人行。青畫默不作聲進房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是書閒,又是一陣子不見,她的眼已經深得望不到底了。她沒笑,只是微合眼瞼,儀態風雅地退了一些讓開了路。而想容——她的目光卻是森森然的。也許是因為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到來,也許是別的什麼,她的眼裡是露骨的厭惡,和往常那個柔美親和的昭儀天差地別。
“郡主受苦了。”墨軒莞爾一笑。
青畫默不作聲,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墨軒笑道:“柳廷尉他們已經回朝和朕說了郡主的計劃,甚好。只是朕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等時機成熟之時,郡主能親自上堂指證,不知是不是太過為難了些?”
“好。”
青畫答應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了杜颯的話。墨軒眼睜睜看著想容陷害杜颯卻不阻止,明知道想容動了私刑卻裝作不知,這樣的情形實在太過熟悉,這些都曾經發生在寧錦身上。墨軒和墨雲曄論血統是叔侄,兩個人本就長得有些相像,都是皇族的教化下成長的,墨軒……根本就是另一個墨雲曄。
身為攝政王,斬殺數千難民,勾結邪魔外道,陷害當朝丞相,迫害賢良,行刺外使,意圖謀反,這一條條在一塊兒,足夠讓墨雲曄一敗塗地。或許還能要了他的命。只是她不能確定,假如真的幫墨軒鋪平了他的千秋萬載基業,究竟值不值得?
她的確要墨雲曄輸得慘烈,但墨軒的品行……
“郡主?”
墨軒的聲音把青畫從雜亂的思緒中驚醒,她低頭一笑,“陛下,您快些準備吧,我的時日不多。”
墨軒大笑,“自然,朕聽說青持太子已經登上大寶,郡主連太子妃冊封可以直接省了,大婚之後想必是青雲的……”
這訊息來得不意外。悄悄掐了一把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的腿,心酸一點點爬進心裡。他以為她說的時日不多是要回國大婚,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時日不多……真的是時日不多。
“沒什麼事,青畫就告辭了。”
“等等,”墨軒急急叫住她,“下個月朕要封賢妃為後,郡主可否留到那時候?”
書閒為後,青畫悄悄望了沉默不語的書閒一眼,沒有從她的眼裡看到一絲絲的表情。她就像是一尊最精美的瓷偶,一言一行優雅大方,卻沒有一個人最該有的情緒。她想開口恭喜,卻突然記起現在她才是被丟的那個,她的恭喜人家也許早就不需要。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句話用來形容她和書閒,真是再恰當不過。
最終的最終,一直到出了御書房,青畫還是沒能開口對書閒說上一聲恭喜。只是臨走前輕輕地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香囊放在了她身邊的座上。那香囊是她方才急急配的,比之前的多了幾味藥。那個曾經畏畏縮縮的小女子終於要坐上朱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了,她該高興,只是想起杜颯一身的血淋淋卻笑不出來。她不懷疑杜颯的事書閒也有參與,但是她的高高在上總歸是……斷送了杜颯一生幸福。
“保重,書閒。”御書房門口,青畫停下了腳步,輕輕對著裡面道。保重,書閒,這宮闈風雲,爾虞我詐,高處生寒,你都要一個人好好算計了,你這輩子不可能不富足,卻也不可能輕鬆。而我,只能陪完你這一程。接下去的路,不由人,由天。
在這朱墨的皇宮裡青畫牽掛的人不多,杜颯是一個。杜颯真心待她,她自然是感覺得出來的。青畫不曾踏足過杜颯的秋雅宮,也許是今天心神俱疲想找個除了閒庭宮外的地方休息,問了好幾個太監之後,她總算是找到了秋雅宮的方向。
臨到門口,青畫卻驚呆了。
一片白綾——
“怎麼回事?!”青畫揪住正在掛白綾的太監急問。
太監擦了擦眼淚,啞聲道:“娘娘剛剛去了……”
“去了……”青畫恍惚,“她的傷沒到……”過世的地步礙…
太監一時腳沒穩住,從梯子上跌落到了地上,他乾脆癱坐到了地上嚎嚎大哭,“娘娘她是懸樑自經…娘娘是個好人,雖然性子急了點,但是對下人都好!娘娘是被誣賴的!”
青畫幾乎是推開守門的幾個太監奔到屋裡,那兒儼然已經是個靈堂。杜颯她……真的已經去了。只是幾個時辰,擠個時辰前她還在閒庭宮裡和她說要打她,幾個時辰後她卻冷冰冰地躺在了靈堂上……她的話還縈繞在耳,揮之不去。
——青畫,我其實……很羨慕你,真的羨慕。
——青畫,心裡藏的事太多會變得優柔寡斷,如果我不是有傷,我真想打你。
她的一字一句,明明是像在交代遺言。青畫捂住口鼻阻止眼淚傾瀉——那個時候……她怎麼沒發現她的異樣呢?
——青畫,你常常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最傻的一個,這樣的人真叫人放心不下……
……所以,小心點……特別特別小心。
懸樑自盡的人臉色都是恐怖至極的,所以杜颯的臉上蓋了一塊布。青畫沒有勇氣去掀開它,只是在她身邊跪了下來咬牙憋住眼淚。
“謝謝你救命之恩。”她輕道。
“我會小心。我不自作聰明,你放心。”
杜颯,請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