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說, 假如有個機會能讓墨雲曄身敗名裂,郡主可願意依計行事?青畫幾乎是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了。她留下墨雲曄一條命不下毒, 不下蠱,為的就是讓他身敗名裂, 無名無利。

柳葉滿意地頷首,俯身到她耳邊輕聲叮囑。青畫凝神聽著,臉上的神色除了驚奇就只剩下戰慄。其實柳葉的計謀並不算了得,不過是借這次女孩的事嫁禍給他而已。但是也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計謀,在西南大水這個微妙的時候顯得異常尷尬——女孩的傷,可能存在的災民和夜襲,或者還有……其他更加麻煩的事情。懷仁閣現在是她青畫這個“外人”帶著頭, 本就是借仁義之名廣施皇恩, 只帶著“責任”之名的墨雲曄要想與青畫相比,就矮了那麼一截。

既然山上的“災民”是假,那麼假如這群“災民”被毒殺,那就真的成了災民。她要做的, 其實不是什麼良善事。不管那群人和墨雲曄有沒有關係, 她都要他們和他直接關聯。

要想墨雲曄落入這陷阱,前提是他也會去往那個女孩指路的山頭。這一點,青畫確定不了。

船上一夜在靜謐中流走,東邊的朝霞遍天的時候,一座小山頭赫然出現在了船前方。此時船已經出了河道,底下已經依稀可以看見原本就在的房屋林立,大船已經不能前行了。無奈之下, 柳葉備了一些急用的藥,找了兩葉小舟緩緩靠近那山頭。

柳葉與顧莘和女孩一船,青畫與溫琴一船。這船柳葉劃得極快,相反地青畫卻劃都極慢,直到女孩頻頻回頭催促,她仍然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前行著。水面上還有叢生的樹木歪歪斜斜躺倒著,用不了多少工夫,兩條船之間就隔開了一些距離,被一叢叢的樹梢影子遮擋住了,再也瞧不見對方。

溫琴顯然是急了,他的眼裡有焦急之色,皺眉厭惡道:“閣主,你沒有力氣大可以叫上屬下。”

青畫微微一笑,伸手往把船槳調了個頭劃出一個誇張的弧度,小船在晃晃悠悠中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喂——你……”

“溫大人會武,是麼?”青畫不理會溫琴要吃人的眼神,眯眼道。

“是。”溫琴的口氣不善。

“那一會兒還請溫大人代為開道了。”

青畫與溫琴一船是柳葉有意而為的。溫琴是三個被貶的武職中功夫最好的一個,由他來保護她再好不過。將計就計並不包括“意外”,青畫的意外便是與柳葉“失散”,另尋小徑上山。這是冒險,卻也是在我明敵暗之下的無可奈何之舉。

青畫選了處灌木叢生不易被發現的地方上了山,她拿了藥包,溫琴拿刀,在不算和善的氛圍裡慢慢向山上開拓。西南多雨溫潤,灌木長得極其高大,地上滿布的藤蔓多半帶刺,上山異常的艱難。青畫與溫琴在藤蔓中穿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兩人的腳上就已經被扎得出了好幾處的血。溫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末了把劍一摔,惡狠狠看著青畫:“郡主,讓溫某陪著你玩些拙劣的計謀好玩麼?”

“這是柳大人的意思。”青畫彎腰撿起刀遞到他面前,“溫大人,我們的時間不多,還請溫大人莫要折騰懷了大事。”

溫琴的臉色越發難看,“我堂堂……需要你這女流之輩來教訓?”他嘲諷地看著身邊的綠衣女子,她年紀實在是太小,個子又小,恐怕是剛剛及笄的年紀。這樣一個空有地位的繡花枕頭千金小姐卻來對他指手畫腳,這讓他著實不爽快。

“溫大人……”

青畫心裡焦急,眉頭已經緊緊皺了起來。倘若是柳葉先到山頂,那不出片刻,山上的人就回來找尋。所有的計劃就會功虧一簣……她咬牙,狠狠朝空有一副武者皮囊的溫琴瞪去,卻不想這一瞪,倒讓她看見了一抹翠綠正緩緩靠近溫琴——蛇,這水災的山上,怎麼可能沒有這種東西呢?

溫琴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點都沒有看見正悄悄靠近自己的危險。青畫急得心跳加快,她飛快地掃了一眼身邊的灌木,無奈溫琴早早停了手,周圍根本就沒有斬斷的樹枝!情急之下,她狠狠折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段樹枝,樹枝上的刺刺進了她的手上,殷紅了一片卻仍然不見斷裂。

“你……”溫琴詫異地出聲。

蛇已經靠近到了極限,青畫幾乎能想象得出它下一個動作是撲上去,溫琴的刀再快,也需要一個轉身的時間——一時間,青畫想了很多,最終的決定是鬆開了樹枝幾步上前,抓住溫琴的臂膀借了一絲力,用力朝把那一抹綠色踢了開去。

腳上的劇痛告訴她,沒有逃過。

“你!”溫琴再遲鈍,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抽刀把那蛇砍成了兩段後慌慌張張在已經蹲倒在地上的青畫面前蹲了下去,急道,“你怎麼樣?”

青畫很痛,卻沒有失去神智。稍稍調息習慣了劇痛之後,她拿了隨身的匕首割開腳腕上的布,在傷口上劃了幾刀,讓血順著傷口淌出來,又從包裹裡找了些藥粉,一半灑在傷口上方幾寸的刀痕上,一半送到嘴裡嚥下了。這才重重地喘息著靠著帶刺的灌木無力地躺倒了。

溫琴氣得滿臉通紅,張口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末了爆出一聲吼,“你這是幹什麼!”

“你中毒……我們都走不了……”青畫強笑,“如果你是問我為什麼用踢的……手比腳有用……你放心,這點毒我還是能解的……只是,會有一陣子難受……”清毒速度再快也快不過蛇毒蔓延,這是事實。

“瘋子!”溫琴氣得說不出話,良久才把刀狠狠插進土裡,“我背你走!”

“嗯。”

青畫趴在他背上的時候能感覺得到溫琴在發抖,這個見慣了血的大男人大約是被氣得。只是這一番下來,倒化解了這一路的冷嘲熱諷,開始了真正的趕路。倒也值得。

蛇毒大半已經被藥壓制,只是畢竟是毒,後勁兒還是有些的。青畫知道自己在發燒,四肢痠軟,眼裡見著的東西也都帶了一圈光暈,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溫琴揹著走了多久。直到溫琴停下腳步,她才恍恍惚惚睜開眼。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面斷崖。說是崖其實並不算,那只是個幾十丈高的崖壁,對於會武的人來說並不算高。

“怎麼辦?”第一次,溫琴用商量的口氣與她說話。

青畫想了想,緩道:“你先上山,我休息好了自己上山。”

“這怎麼行!”

“你帶人繞開這兒,記住,我一會兒順著東邊繞開這斷崖壁……你千萬不要讓人往那兒找……”

溫琴咬牙,“你胡鬧!”

青畫冷笑起來,“溫琴,你堂堂男人,難道連這點博命的勇氣都沒有?”

溫琴沉默起來,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最終狠狠瞪了青畫一眼,把刀摔在了她面前,只靠著一雙手攀爬上了那段崖壁,消失了。

青畫靠著樹枝無力地坐下來,休息了好一會兒才拄著溫琴特地留下的刀,一步一步順著崖壁朝東面走。繞開它,總會有路的……

只是,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她出了點汗,冷風吹過瑟瑟發抖。而過於滾燙的額頭告訴她,蛇毒很可能還是殘留了一點點,不重,卻讓她走得十分吃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青畫終於支撐不住,連不重的藥包提在手裡都猶如千斤。無奈之下,她找了處還算乾淨的石頭,靠著它閉上眼休息。

這一休息,睡意猶如秋後風霜一般襲來。幾乎是一瞬間,小睡成了昏睡。睡眼朦朧中,她依稀聽見有人叫青畫,她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等她再醒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滿天。有個模糊不清身影坐在不遠處仰頭望著夕陽,絳紫的衣裳和青山綠水幾乎要融為了一體。

墨雲曄!他怎麼會……

青畫幾乎是一瞬間清醒了過來,慌亂地找到了貼身的匕首,緊緊握在手裡——墨雲曄也聽到了她醒來時候的騷動,他站起身來踱步到了她勉強,神色複雜,沉默良久才輕聲道了一句:“你醒了。”

青畫咬牙不語,警惕地看著他。

墨雲曄像是渾然不覺她防備的目光,只輕手輕腳遞上一個囊袋,柔道:“水。”

青畫一愣,敷衍地笑,“多謝王爺好意,我不渴。”

墨雲曄像是被踩了痛腳,神色僵了許久才極輕地道:“沒毒的。”

“多謝王爺,青畫不渴。”

僵持了一會兒,墨雲曄終究是放棄了。他安靜地看著青畫,直到她的神色已經起了厭惡,他才輕道:“你腳上的傷……”

“無妨,多謝王爺關心。”

三句話,三個多謝王爺,句句透著顯而易見的憎惡。墨雲曄默不作聲地盯著依著樹幹剛剛轉醒的綠衣女子,不著痕跡地一點點鬆開了原本緊握的拳頭。她的臉色蒼白,嬌小的身上衣服已經被劃破了好幾處,腳上滲著一絲血跡。明明是一副虛弱到不行的模樣,眼底藏著一絲光暈,執拗且頑劣。

她向來頑固,頑固得……讓人以為她很堅強。這一抹太過熟悉的光亮讓他心上一緊,澀澀地疼痛起來。

墨雲曄凝望著青畫的時候,青畫已然撐著不多的力氣藉著石頭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他幾乎是立刻跟上了,扶住她的一隻手臂,沒想到只這簡簡單單一個動作,下一刻就是一道凌厲的寒光閃過——匕首劃過他的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匕首的主人盯著她目光凜冽,彷彿是看著洪水猛獸一般。這目光讓他著實不舒服,心裡的澀然更甚。然而更讓他澀然的是她接下來的話。

她冷道:“王爺,告辭。”

墨雲曄退後幾步,掃了一眼手腕上的傷口,淡淡露了一個笑,“郡主多想了,雲曄……並無惡意。”

青畫回了個笑,譏誚道:“王爺也多想了,我只是告別。”

她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比一步吃力,到後來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氣。只要熬過這幾個時辰,蛇毒就會徹底清了,但是這幾個時辰裡,她幾乎是待宰的羔羊。她恨自己帶了傷走不快,更恨自己的腳步帶了踉蹌,讓自己的狼狽□□裸地曝露在了最憎惡的人眼裡。但是即便如此,也好過和他待在一處。

墨雲曄沒有再跟上,青畫撐著最後的力氣松了一口氣癱倒在了半道上,苦笑著閉上了眼。時辰已經差不多,假如沒有什麼洪水猛獸,那再睡上一覺應該會好上許多了……她昏昏沉沉陷進了睡夢中,依稀還做了個夢。夢裡慈祥的爹爹抱著半大的小寧錦坐在相府的花園裡,唱著一首說不出名字的童謠。

花開了一地,爹爹採了一朵給小寧錦帶上,抱在懷裡搖啊搖,輕聲問她:錦兒,你喜歡爹爹當賭鬼還是乞丐?

小小的寧錦扒著爹爹的衣裳不肯放,湊在他頸窩裡吐舌頭:乞丐髒死了!爹爹是丞相,才不去當乞丐!

那,賭鬼要是輸光了錢呢?錦兒會不會恨爹爹?

不會。小小的寧錦斬釘截鐵,爹爹偷偷和撿來的那個啥寧臣擲骰子錦兒都瞧見了,爹爹贏了嘿嘿。爹爹最厲害了!

青畫依稀記得,那是撿到寧臣的第三天。

夢魘來得極快,她卻有幾分沉醉在其中,乃至於天上下起了雨,她都沒能睜開眼,任憑雨砸在身上,把一身的衣裳都淋了個遍。

後來的事青畫記得不多,後來雨停了,雨聲仍在,卻沒有雨滴砸在她身上。有個人在嘆息:你真的……恨我至此麼?

***

一夜風雨,青畫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初陽東昇,鳥鳴蟲叫空山寂靜。雖然淋了一夜雨,身體卻已經好上了許多,餘毒的勁頭也已經過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兒已經不大燙了,身體也有了力氣。

隔了一整個晚上,雖然沒有被山上的人找到是一件幸事,但是現在山上的什麼狀況她已經摸不準。一夜的差距實在是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決定許多生死,她甚至不能肯定柳葉,溫琴,顧莘是不是還安然無恙。

好在崖壁不算太長,青畫花了大半個時辰找到了缺口,順著缺口上了山。沒過多久,一排排簡易的木屋出現在了她的眼前。男男女女都在忙碌著,雖然狼狽卻並沒有女孩口中的“吃人奪食”場景。這一切讓青畫不敢向前,只小心翼翼地繞開了他們。

假如他們都是手拿兵刃,十步一崗百步一哨,那她大可以偷偷找到水源下劇毒要了這些偽裝成災民的刺客的性命,但是現在這副樣子……她不敢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真的災民。如果是真的普通百姓,她怎麼下得了手?

青畫小心翼翼地繞著山頭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柳葉一行人的蹤影。他們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又好像是根本沒有來過這座山。

難道……上錯了山?這裡真的只是一個災民聚居的地方?柳葉和那個女孩上了另一處山?

這個念頭只在青畫的腦海裡徘徊了一圈,因為她看見了一灘暗黑——一灘血跡。雖然被草木遮蓋了,但是她這些年與蠱蟲相伴,對血異常的敏感。青畫提了心屏住呼吸,順著這一點點的血往村民聚居相反的方向走了不長的一段路,在一個灌木叢中找到了一團瑟瑟發抖的小身影。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孩,身上的衣服結了塊,黑乎乎一片。

女孩發現了青畫,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別怕。”青畫柔聲安慰,不急於靠近,“我不是壞人。”

女孩還是很驚慌,卻沒有尖叫。她只是防備地盯著青畫,一點一點地消磨著時間。良久,她才眨眨眼,眼淚一下子決堤了。

“爹,娘……”

青畫趁著這機會小心靠近女孩,柔聲問:“爹孃怎麼了?你身上的血是誰的?”女孩身上沒有傷,這血應該不是她的。

女孩陡然發起抖來,哆哆嗦嗦開了口:“爹孃……不知道……香兒在米桶裡……桶裡下血了……爹孃不見了……村長的腿少了一條,掉了……”

女孩斷斷續續講述著並不通順的事情,青畫卻聽得渾身發冷,待到女孩再也講不出什麼的時候她已經徹底通涼。她猶豫了很久,才輕聲問她:“村裡的那些人,香兒都認識嗎?”

女孩搖搖頭,又點點頭,到末了又搖頭,“爹爹的頭不見了……可是爹爹在蓋房子……”

青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摟住了瑟瑟發抖的女孩,這個……可能是村子裡唯一的倖存者的女孩。

“告訴我,你們做飯的水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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