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優自內堂出來的時候,滿院子的丫鬟婆子俱都起身侍立,言談舉止甚為恭敬,全然沒有方才之疏忽怠慢。君少優莞爾一笑,只覺國公夫人房裡的下人也同她一樣,有意思的緊。

陳媽媽站在階磯之上,瞧著君少優欲言又止。君少優恍若未覺,徑自出了榮曦堂。午後驕陽似火,天氣炙熱,迎面便是一股熱浪襲來,叫人神思倦怠,昏昏欲睡。然君少優的前身身體孱弱,終日在臥榻纏綿,如今好容易出來行走一次,反倒覺得精神的很,並沒有回房補眠的衝動。

君少優站在當地沉吟片刻,轉身往府上東南角的稼軒院而去。

順著榮曦堂門前鋪就的青石磚徑一路逶迤向南,橫穿後花園子,四周景緻不過是楊柳依依,芳草萋萋,奇花異草,爭妍鬥豔,契闊堂皇之處,自不必細說。只是越往東南,越是偏僻幽靜。一時到了稼軒院,更是靜謐無聲,落針可聞。君少優邁進院門,入眼便瞧見沈姨娘的貼身丫鬟碧溪和陳姨娘的貼身丫鬟燕喜並肩坐在迴廊下,正低頭做針黹。時不時耳語幾句,掩口輕笑。

瞧見君少優的身影,兩人反倒唬了一大跳。碧溪連忙迎上前來,躬身見禮,笑問:“郎君怎麼大晌午的過來稼軒院,叫姨娘知道,又該心疼郎君不仔細身子了。”

君少優微微一笑,開口問道:“閒來無事便想來瞧瞧姨娘,姨娘睡了嗎?”

“只是倒在床上假寐。姨娘的身子郎君也知道,白日若是睡了一時半刻,晚上就該睡不著了。因此並不敢睡。”說著,連忙把君少優讓進屋內。早在裡間聽聞外頭動靜的沈姨娘已經迎到門口,拽著君少優的衣袖在案几前跪坐,一疊聲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大晌午的天,不在房裡睡覺,折騰什麼。”

“只是有些想念姨娘了。”君少優說著,伸手拉過正吩咐碧溪端茶倒水上點心的沈姨娘,溫聲笑道:“別張羅了,阿孃陪我坐一會兒吧。”

沈青棉心中微滯,旋即伸手捂住君少優的唇,左右看了看,低聲喝道:“不是說好了要叫姨娘的嘛,怎麼又叫錯了。”

“不打緊。”君少優搖了搖頭,伸手握住沈青棉的手,開口安撫道:“阿孃放心,我只在私下稱呼幾句,大褚最重孝道,夫人又向來注重名聲。總不會因我私底下稱呼阿孃兩句便大動干戈。”

重活一世,君少優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訓就是不要把所有人都當回事兒,也不要試圖討好所有人。珍惜曾經對你好的,遠離曾經傷害過你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只在鮮花著錦時看著熱鬧,真正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有多少人袖手旁觀,有多少人明哲保身。下剩的那些義無反顧出手相幫的人,才是最值得結交的。

“大動干戈倒是不會,不過她心裡頭不高興,豈不又要橫生枝節。”沈青棉輕嘆一聲,拍著君少優的胳膊輕笑道:“只要有心,嘴上稱呼什麼都無所謂。這世間嘴甜心苦的人太多了,反而是嘴苦心甜的人少。我兒與我做這樣一對母子,倒也不錯。”

說罷,嫣然一笑。靈動的風華與溫婉悉數聚在眼角眉梢。被歲月蹉跎了的容顏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絕色風姿。君少優看著面前這位素有前朝第一美人之稱的生母,心下一陣唏噓。

“阿孃放心,這一世,我定會好好保護阿孃,替阿孃掙個誥命回來。讓您風風光光的,再不受楊黛眉的氣。”

他已經想好,等到嫁入永安王府之後,便用一些手上還沒來得及曝光的機密配方與莊麟做交易,定要給沈青棉掙個誥命回來。

上一世,君少優普一穿越就忙著站穩腳跟,揚名立威。無形中便將其餘事情都疏忽了。等到小有薄名可以鬆口氣的時候,才發現沈青棉的身子已經虛弱的不像話,只挨到他高中狀元那一刻便撒手而去。

當年君少優不懂後宅陰私,聽信了太醫的話,以為沈青棉是重病纏身不治而亡。心中雖然傷痛遺憾,卻並沒有多少疑慮。後來陰差陽錯知道國公夫人曾在自己前身的藥裡動過手腳,便猜測沈青棉的死也有貓膩,只是時過境遷,楊黛眉又行事縝密,跟在沈姨娘身邊服侍的下人或死或被發賣,君少優查的很是吃力。待要水落石出之際,又被新帝莊周和平陽公主聯手算計,麾下羽翼損失慘重,弄得他焦頭爛額,顧此失彼。及至最後功敗垂成,白綾斷命,再沒有機會將沈姨娘的事情問個清明。

如今重活一世,君少優還有機會彌補上一世的疏漏。還有機會報答這個嘔心瀝血教導自己讀書進學的女人。不論沈青棉是真的身子虛弱重病纏身,還是有人從中作梗,君少優都不會允許前世的悲劇在自己眼前再一次發生。

想到這裡,君少優有些感性的伸手握住沈青棉的手,開口笑道:“等到我在永安王府安頓妥當,便將阿孃接過去不斷小住。有我在身邊護著,定不會讓旁人欺負阿孃。”

沈青棉忍俊不禁,搖頭笑道:“傻小子又說混賬話。你阿孃一日是護國公的姨娘,一輩子都是護國公的姨娘。你要是真那麼做,首先你父親就饒不了你。”

君少優聽著沈青棉的話,莞爾一笑。他經歷了上輩子一場輪迴,雖然泰半時候都過的稀裡糊塗。但某些規矩禮儀還是懂得的。雖說生了子嗣的姨娘不好離府,不過他自信以君瑞清的功利計較,只要自己能付得起代價,此事也並不是沒有一點兒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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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君少優心情甚好的說道:“阿孃,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阿孃以前的事情。甚至連阿孃喜歡什麼都不知道。您不如現下跟我說說,等將來有機會了我也好著手安排。”

沈青棉微微一愣,旋即悵然說道:“都不知是哪年的老黃歷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君少優眉頭一皺,頗為不甘,沈青棉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了。轉而說道:“陛下下旨賜婚的事情,我在後院兒也有所耳聞。這麼多年,我避著夫人的耳目暗中教導你讀書進學,本想讓你將來脫離國公府自己掙個前程。豈料世事無常,不想你竟有這般姻緣。不過讀書能使人明理靜氣,就算不為仕途經濟,多讀些聖賢書也是好的。你切莫因此就自怨自艾,落了功課。”

君少優聞言,只覺得心中暖暖的。前世他剛剛穿越那會兒,於詩書方面並不甚精通,又沒有資格入國子監進學,再加上楊黛眉刻意攔阻,科考溫習之路走得十分艱苦。要不是沈青棉暗中悉心教導,再加上慢慢融合了前身的記憶,君少優恐怕真的會放棄科舉尋找旁的捷徑。因此君少優對沈青棉十分感激。

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懷疑,君少優心中一動,壓低了嗓音問道:“阿孃,你的湯藥裡面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沈青棉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皺眉嘆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種風言風語?別叫夫人知道你說過這些話,不然,又該起風波了。”

君少優想了想,開口說道:“阿孃,我的藥裡曾被人動過手腳。”

沈青棉抬眼看著君少優,沉默半晌,移開眼睛輕嘆道:“不過是些君臣佐使配方上的玄虛,雖讓人虛不受補,但並不會害了人命。也許對我兒來說,虛弱一些反而更安全。”

看到君少優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訝,沈青棉伸手摩挲著君少優的臉頰,溫顏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個人的天資才幹要跟他所處的環境和自保能力相匹配,否則便如小兒懷抱赤金於街上行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阿孃之前疏忽了。自你七歲那年無緣無故得了一場風寒,阿孃便曉得楊黛眉的心思。不過是不想讓你有所建樹,免得威脅到她親生兒子的地位。所以這麼多年阿孃叫你韜光隱晦,扮愚藏拙,不過是順了她的意願。只要你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威脅,楊黛眉不會對你如何。畢竟,楊黛眉那樣一個注重名聲的人,不到萬萬不得已,不會肆無忌憚鋌而走險,叫人知道她毒殺庶子的。”

“那阿孃呢?”君少優脫口問道:“阿孃是不是也曉得自己的湯藥被人動了手腳,卻從來不說。”

“我的事情與你的事情不同。正室與姬妾天生就是死敵,就算我本無意,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分了她丈夫的寵愛,因此不論她怎麼對我我都不覺得奇怪。”沈青棉默然片刻,看著君少優一臉的驚疑,開口安撫道:“不過你放心,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時候,楊黛眉也不會把我怎麼樣的。我跟她相識大半輩子,這點兒成算還是有的。”

又道:“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必亂打聽。你只需曉得若有一天阿孃真的去了,那也是阿孃心甘情願,與人無尤。你也不必做些極端的事情擾了阿孃死後的清淨。只要你能好好的活著,阿孃便是死也瞑目了。”

君少優神色茫然的看著沈青棉,女人的一舉一動一如記憶中的嫻靜溫婉,就連眸中的瞭然平靜也跟記憶中沒有差別。她依舊淡然跪坐於前,表情恬靜安寧,可是君少優突然就覺得此時此刻的沈青棉鬱郁不得釋懷。那種自身體深處散發出的無望氣息從嬌小的身軀裡漫延,使她看上去彷彿是一尊沒了生命氣息的絕美雕像,雖然活著,但已經沒了魂魄。空空洞洞的,讓人看著就覺傷悲。

君少優想了想,鬼使神差的許諾道:“阿孃,你要好好的活著。等待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帶著阿孃離開護國公府。阿孃不喜歡這裡,那我們就永遠離開。”

沈青棉微微一愣,然後展顏笑道:“小孩子不要渾說。仔細你父親知道了罰你跪祠堂。”

之後,便拉著君少優的手囑咐道:“雖然你是男兒,不過幾個月後就要嫁入永安王府。該知道的一些事宜姨娘還是仔細跟你說說才是……”

君少優翻了翻白眼,不莊重的模樣惹得沈青棉肅顏訓斥了幾句。雖不想知道這些瑣碎娘兒們的東西,可架不住沈青棉一腔熱忱,絮絮叨叨。兩人在房裡唧咕了一整個下午,直到金烏西垂在稼軒院吃了晚飯才起身告辭。

彼時已至掌燈十分,府中的粗使婆子提著一桶桶燈油火燭聚集在迴廊欄杆前後,照例點燈。不過片刻,廊簷屋角以及後花園子內的樹梢石欄上皆點上了各色燈籠。一串串如銀色巨龍,在微暗的夜色裡一直綿延到遠方。

大褚王朝的府邸宅院與唐朝的建築風格有些類似,便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將房子建的越大越好。比如君少優目下所住的護國公府,佔地面積至少也得有個七八十畝。君少優所住的葳蕤院在護國公府的西北角,距離稼軒院少說也得有十來裡地。

來時天光正好,君少優興致又高,遂繞的後花園子步行,回時卻覺身上懶怠,遂行到荷花池子前吩咐駕船的船孃直接將自己送回葳蕤院。若是平時,船孃少不得開口埋怨幾句,牽扯些倒三不著兩的廢話。今日倒是二話不說便引著君少優入船前行。君少優曉得這又是聖人賜婚的後遺症,並不以為意。

只是好笑於自己上輩子同莊麟水火不容,這輩子倒是拉著永安王府的大旗做虎皮,在護國公府威風起來。

這樣的感覺是上輩子隻手空拳靠自己打下江山的君少優從未有過的,如今倒是頗有幾分新奇。

怪不得世人都喜歡被人捧在手掌心裡寵著的感覺……確實不錯。

君少優腦中憑空想出這麼個念頭,旋即搖頭自嘲。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莊麟如此苦心,必定所圖甚大。屆時說不得要算計到他的骨頭渣子裡,才能還了今日的威風。

踩著夜色回到自己的葳蕤院,秋芙正舉著燈籠站在門前張望。君少優見狀,不覺開口笑問:“怎麼不進屋裡頭等著,在這站著做什麼?”

秋芙提著裙裾走下臺階,湊到君少優跟前低聲說道:“夫人屋裡的陳媽媽自半個時辰前就過來了,說是要給郎君請安。我說郎君不在,陳媽媽也不肯聽。只守在裡頭等著,如今都喝了四五遍茶湯了。”

君少優聞言,輕勾嘴角。他便知道,中午他說了那麼句話,心中有鬼的陳媽媽定然是不踏實的。果不其然,找到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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