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次日一早便是元月初一。君少優轉醒之時, 枕畔已經沒了莊麟的身影, 然自己身上的冬被卻被人掖的嚴嚴實實的,沒有一絲縫隙。被窩裡頭的湯婆子大概是新灌的,被人小心包裹著, 如今正抵在腳下,熱乎乎的, 怪不得君少優會覺得越睡越熱。

默然發了一回呆,君少優起身坐在榻上, 帳中沒攏火盆兒, 溫度有些寒涼。君少優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伸手搓了搓已經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君少優將視線落在床腳, 只見冬被上還壓著一層厚厚的氈子, 看著包包稜稜的。君少優微微皺眉,伸手掀開氈子, 果然瞧見自己要穿的冬衣被大氅包裹著, 捂在裡頭。君少優伸手拽過大氅披在身上,感覺暖和多了。

又在榻上捂了一會兒,方才起身穿衣,準備下地洗漱。

大概是聽到了裡面的動靜,門口站崗的小將士立刻尋了軍中雜役進來攏火盆兒。那雜役還帶著一壺熱熱的滾水供君少優洗漱。君少優輕聲道謝, 一面舀水洗漱,一面聽那小將士為莊麟表功道:“將軍早就起來了,此刻正帶著將士們在演武場操練。一徑吩咐說公子昨夜睡得晚, 因此不讓驚擾了公子。還說屋裡沒人,公子又睡得正熟,先不讓攏火盆,免得一時照看不到出了差錯。又吩咐小的仔細留神,且聽到帳內有動靜了,立刻差雜役過來生火,免得西北天冷,凍壞了公子。”

君少優默默聽著,也不答言。那雜役生過火後立刻退了出去,不過盞茶功夫又拎著一個食盒進來。走至案前,掀開盒蓋,裡頭是一盤剛剛煮好,熱氣騰騰的餃子並些米醋佐料一類。君少優含笑道了謝,笑問道:“你們可曾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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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雜役回話,那小將士搶先說道:“我們早起就吃過了。還是公子手藝好,昨天的年夜飯就不用說了,我長這麼大,沒吃過這麼鮮美的湯中牢丸。早上熱乎乎吃了一盤,又喝了一碗湯,一整天都暖洋洋的,力氣可足了。”

君少優看著小將士滿臉饜足的模樣,不覺莞爾一笑,開口問道:“你多大了?”

那小將士略笨拙的抓了抓臉,開口說道:“我十六了。”

君少優打量著看起來很壯實高大的小將士,詫異說道:“這麼小就從軍了?”

那小將士急切搶白道:“我不小了,我從軍三年了,都是老兵了。”

那豈不是十三歲就入了伍?可若是按大褚律例,男兒十五方能選入軍籍。君少優默然片刻,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什麼人?”

那小將士神色黯然片刻,開口說道:“我叫馬武,家裡沒人了。”

頓了頓,開口補充道:“五年前北匈奴南下作亂,我家裡人都被殺了。我那時年紀小,在山上貪玩兒,方撿了一條性命。後來下山時發現整個村子都被一把火燒了,族人死的死,被掠走的被掠走,什麼都沒了。我想為爹孃族人報仇,便一路乞討來西北參軍。結果他們都認為我年紀小,不肯收我。後來還是莊將軍見我可憐,才收了我做親兵的。所以我感激莊將軍,他是個大好人。”

馬武說到這裡,吸了吸鼻子,神色要哭不哭的,向君少優道:“公子也是好人。”

君少優看得難受,開口說道:“抱歉,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馬武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卻沒在開口。

君少優草草吃過早飯,去馬棚遣出自己的追雲,扳鞍上馬,一路顛顛的前往城外災民們聚集的破廟——如今已被修繕的完好,且更適合人日常居住了。

君少優剛剛臨近破廟,便瞧見一夥兒小孩子正在廟前的空曠場地上玩雪放爆竹。廟門口也是吵吵嚷嚷的,一群大人駕著梯子登高爬上的,正在換桃符,貼春聯。年景味兒十足。

君少優站在下面看了一會兒,見大家都是其樂融融的模樣,只覺得自己也跟著樂呵起來了。

便迎上前笑問道:“這時節才換桃符,該不會早飯都沒吃罷?”

按照舊例規矩,這早飯可是在重新整理門臉之後,寓意新年新氣象。

那裡正冷不防聽見這麼一聲問候,連忙回頭,卻見是恩人緩步上階。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走至跟前行禮問安,周圍的大人小孩兒也圍過來見禮。裡正有些赧然說道:“昨夜守歲,大夥兒很長時間都沒這麼鬧騰過了,一時有些乏累,今兒一早才起。”

頓了頓,又說道:“恩公倒是起來的很早,可吃過早飯了?”

君少優頷首答應著,開口提點道:“營中還有昨夜剩下的湯中牢丸,將士們基本吃過了,下剩的是留給你們的。”

災民們聞言,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君少優一大早起出城找來這裡,自然是有正經事情和裡正商議。這會兒和一應人等寒暄已畢,便把意思同裡正說了一說。裡正聞言,立刻將君少優讓到裡面禪房處,雖不甚優雅,但勝在乾淨整潔,靜謐無人。倒是個可以靜下心來談事情的去處。

兩人面對面跪坐,君少優開門見山的說道:“如今是正月裡,習俗上是不興動土動工的。只是我覺得,這大好晨光就這麼辜負實在可惜,便想著將災民中八歲到十八歲的青少年聚集在一起,教他們讀書識字。不求他們能科舉仕途,只要身有一技之長,能寫寫算算,將來給東家做個賬房掌櫃的也好。這只是我的一些淺見,老人家要是覺得可行,不妨同族人商議商議,儘快給我個答覆?”

裡正萬萬沒想到君少優竟會提出這個建議,不由得欣喜若狂,連連點頭道:“恩公高義,我等自然知曉。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這些個窮苦百姓,若不是恩公一路照顧,早就橫屍野外。如今能吃飽穿暖,有地方住已然幸運至極,哪曾想過還能有這等讀書識字的福分。根本不必同他們商議,我們自然是再無不可的。只是又要勞累的恩公不省心,我等十分過意不去。唯有給恩公磕幾個響頭,成日求神拜佛保佑恩公能安康順遂。”

言畢,不等君少優反應,立刻轉身出去,呼喝著眾多災民進來給君少優叩頭。

君少優連忙起身將眾人扶起,開口說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西北安置災民,此番舉措,不過是奉旨行事,略盡綿薄之力。爾等若要感謝,當感謝皇恩浩蕩。感謝陛下寬宥仁厚,體恤萬民才是。”

眾多災民聞言,立刻面朝京城的方向跪拜連連,口內山呼萬歲。三拜九叩之後,又轉身向君少優道:“聖上天恩,我等自然銘記在心。可恩公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也不能忘懷。”

說完,又是連連叩頭。

君少優搖頭苦笑,再次將人扶起,說道:“爾等切莫如此。教習大家讀書,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爾等這般行事,反叫我不好意思了。”

見君少優依舊如此謙遜平和,半點兒沒有矜功自伐的驕奢之氣,眾多災民不免被感動的老淚縱橫。他們都是最底層的窮苦百姓,縱使豐年也要遭受地主官吏的盤剝壓迫,哪裡見過君少優這等熱心腸對他們好的人。這些個庸庸碌碌一輩子只圖溫飽的勞苦大眾,興許他們一輩子都說不出什麼叫國家大義,什麼叫士為知己者死。不過此時此刻受了君少優千般恩惠,諸多災民熱血沸騰,也恨不得為其出生入死,才能報答恩公的恩情。

君少優見狀,微微一笑,又多說幾句勸開了一時頗為激動的災民們。只留了裡正在禪房裡頭,依舊商議著教人讀書之事。

君少優提出這個建議,其實也有私心在裡頭。若論身份勢力,他不過是國公府一介庶子,手中並無人脈。然而他胸懷遠大,總有一日會迴歸廟堂。他想要做的事情很多,而那些事情並不是他孤軍奮戰就能成功的。他總要培養一些班底。

而這些災民乃窮苦出身,身後也無背景牽扯,更有不少孩子在荒年時候沒了爹孃兄弟,孤苦伶仃。君少優此時對眾人施以援手,不過是本著廣結善緣的目的。更可以趁此機會劃拉些伶仃少年在身旁培養調、教。如此三五十年後,相信他手上也該有了一支對他死心塌地,如臂使指的勢力。此舉效用雖然緩慢,但勝在穩紮穩打。不會像上一世結交世家豪族那般,看來長袖善舞威風赫赫,實則空中樓臺,水月鏡花,稍有波瀾便土崩瓦解,半點兒依靠不住。

正所謂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原本君少優還不以為然,不過歷經上輩子起伏跌宕,生生死死,卻也由不得君少優不信。畢竟大廈傾頹之日,他苦心結交的世家中人沒能奮力營救他,反而是他所提拔的寒門子弟大多肯為他赴湯蹈火,生死不懼。有些人他甚至都記不得了,不過是偶存善心提攜一二,之後便丟在腦後再沒想過。君少優沒在他們身上耗費心力,自然也沒想到他們會因他的一時善舉而惦念不忘,最終豁出性命來報答他的滴水之恩。

世人趨利避害乃是天性。沒人天生就該為旁人出生入死,豁出性命。遇難之時,有人相幫乃是情分,選擇袖手旁觀也是人之常情。君少優自覺不是聖人,他做不到每求必應,自然也不奢望旁人能做到。所以上輩子對他好的,他心中感激惦念,見他遭難便隔岸觀火的,他也不會埋怨。而那些轉過身就落井下石,倒打一耙的,君少優也會暗暗記在心裡,伺機報復。

他不是割肉喂鷹的佛祖,自然也不會在旁人刻意背叛陷害後故作大度的當做前塵都沒發生過。他想報仇,然而他明白自己勢單力弱,此刻與人對上無疑是蚍蜉撼樹。為今之計,也唯有謹慎周旋,徐徐圖之。

當務之急,君少優迫切希望能掌握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可是他此時所經歷擁有的實在有限,唯有把主意打到這些災民身上。

心有籌謀之下,君少優對災民的態度自然真摯熱忱,叫人如沐春風。

君少優此番盤算,裡正絲毫不知。不過他縱使知道了,恐怕也是對君少優感激涕零,無有嫌隙。蓋因民風淳樸,總是比旁人更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或許他們笨嘴拙舌,說不出這等冠冕堂皇之語,但他們做出的事情永遠讓人敬佩。正如《紅樓夢》中的劉姥姥一般,就算主人家當日善舉不過是心血來潮的施捨,但劉姥姥依舊感念在心,並在賈府傾頹後前往牢中探視,又散盡家財不遠千里營救巧兒。

如此義舉高潔,君少優早在生死存亡之際,感受良多。

重活一世,君少優吃一塹長一智。寧可把心思放在這些淳樸的百姓身上,也不會再去討好那些世家豪族。

君少優與裡正在破廟後頭的禪房裡商議了將近兩個時辰,才將諸多瑣事商議妥帖。由裡正負責挑選出適齡之人進義學讀書,君少優則負責尋找學舍,撰寫教材並提供學員習學時所用的筆墨紙硯等物。

君少優思量此事早已不是一天兩天,心中自然有所成算。他找到驃騎將軍林惠,央求他提供一幅營帳以作學舍之用。然後叫工匠做了塊大木板拋光打磨,用架子立在營帳當中權作黑板,用木炭做筆。他站在前面用木炭寫字,底下的學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西北苦寒,沒有那麼多的筆墨紙硯可供揮霍。君少優便讓木匠做了幾百個凹槽淺淺,半尺見方的小木匣子,裡面盛滿沙石,用枯枝做筆,供學生練字所用。

至於教導學生之教材,君少優也懶得用四書五經一類掉書袋。最開始先橫平豎直將筆畫交給諸多學生,次後從第一排坐著的第一個人開始往後教眾人寫自己的名字。且他丹青極好,索性用礬過的重絹畫些草木牛羊,犁鎬鐵鍬,日常所用之物,乃至營中將士所穿鎧甲,所持兵戈等,並在圖畫下面寫上相應字句,有此衍生開來,讓學生看著記著,更明白形象一些。

最開始這義學之中只有災民選□□的百十來個學生,後來有空閒的將士,在操練之後也湊過來旁聽習學。君少優見狀,又命工匠多做出幾百個木匣供將士使用。為了形象細緻,君少優在講解兵戈鎧甲時,還拉來了偶爾閒暇無事的徐懷義。君少優以他為例項,請他講解圖畫上刀戈鎧甲每個部分的功用。乍開始徐懷義還扭扭捏捏的,跟君少優一問一答,說的乾巴巴的。後來習慣了,便開始口若懸河起來,經常把自己從前經歷過的戰役當成故事講給諸多學生和將士。這其中便包涵徐懷義作戰多年的經驗等等。聽得諸多學生和將士如痴如醉。

君少優見狀,索性又請了軍中其餘有閒暇的將領來講學。來來往往之下,最後竟震動了大將軍林惠。

林惠聞聽君少優想要開辦義學,還以為君少優是一時興起。應君少優之請求撥了個帳子給他,也不過是礙於他的身份,不好駁了他的顏面。在他看來,無銀錢支撐無鴻儒為師,君少優此舉不過是排遣寂寞,長久不了。怎料君少優僅憑這點子東西,竟然就風風火火將義學辦將開來。不光如此,還把營中泰半將士都劃拉進去。林惠聽諸多將領七嘴八舌說的歡快,心中十分好奇,遂在這日處理完公務後親身前往義學以作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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