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擺弄好桌上的百合花, 退後兩步,不甚滿意地又抽出一根枝條重擺:

“我在大街上遇見你的朋友威廉-莎士比亞, 他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和我分享了你住院的訊息。”

她毫不在意地把莎士比亞黑到了底——敢那麼愉快地說她家安和“不不不, 他的確要死了”的人,再忠誠,也必須有人代表月亮敲打一下。

段安和默默地勾了勾嘴角:“是嗎?”

路德維希湊到他眼前,看了看他手裡的書:

“真是博聞廣識……我不知道你除了法文,還會日文?”

段安和合上書:“不是很懂,閒暇時看一看罷了。”

……還和她裝,明明十五歲時就把日文鑽研了個透。

……

路德維希微微笑了, 開啟床頭櫃的抽屜, 從裡面拿出一把圓頭剪刀。

她在走廊裡,已經看清了。

這裡是重症病房的vip轉移室。

病治好了,轉移到這裡來,治不好了, 也轉移到這裡來……生與死, 最後都從這裡離開。

……

她認認真真地開始修剪起百合的葉子來:

“是嗎,那你真是太謙虛了……我不巧去了你的公寓,發現你還會中文,你寫在窗子上的那一句……什麼來著?”

她並沒有看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說 :

“啊,那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一個小鎮,有無盡的黃昏’……真美,是不是?”

病房裡,一時沉默了,只聽見路德維希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

路德維希聽到段安和沒聲了,就知道他在思考對策了。

她也不急,勾著嘴角等。

段安和許久才慢慢開口,這回用的是中文:

“維希……”

聽到那熟悉的兩個字,路德維希忽然把玻璃花瓶重重往床頭櫃上一磕。

花瓣抖了一抖,花心上,厚厚的花粉簌簌往下掉。

她轉過頭來,眼眶終於有點紅。

她揚著下巴,用中文,清楚地說:

“你還想吃午飯?段同學,我告訴你,李同學很生氣啊,你沒午飯吃了。”

……

段安和目光柔和了一些,開口:

“維希……”

可是他只是微微笑著,用中文慢慢地說:

“維希……你把花瓶弄碎了,漏水了。”

路德維希頓了一下,平靜地把花瓶裡的水倒進垃圾桶裡,轉身。

她背對著段安和,拿紙巾擦乾淨了桌上的水。

……多久了,多久了。

多久沒有聽到有人,用中文叫一句“維希”了。

熟悉的語調,跨過半個海洋,跨過一個時空,在她耳邊,再度響起。

一字一句,都如迷霧重重。

……十年前,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十年後,段安和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路德維希放下抹布:

“穿越還有買一送一的麼?我來了就算了,你怎麼也會到這裡來?”

他們都知道,路德維希話裡的“這裡”是什麼意思。

這詭異到不可能的情況, 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尚可以理解,但發生在兩個人身上……說是巧合,就太過巧合了。

段安和小心地把書放在床頭櫃上,並不是很在意這個問題的樣子:

“那麼你呢,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路德維希轉身:“我忘記了。”

段安和輕笑了一聲:

“的確,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何必再問呢。”

“不,很重要,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路德維希坐在床邊:

“我只記得我吃過晚飯,出去買書,過了院子,站在長廊上,看見你在和爺爺下棋……”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到長廊邊,對你還有爺爺說了一聲‘再見’。”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你記得嗎?”

路德維希搖了搖頭……再之後她就來到了這裡,那之間的事,她已經回想了十年,想要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卻怎麼都回想不起來。

“那你呢?你是怎麼過來的?”

段安和看了看自己蒼白的手指……蒼白到透明,簡直一點血色都沒有。

已經是,死人的顏色了。

他卻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一個日本學考古的朋友請我去上埃及做翻譯,在街頭遇見一個賣首飾的人,看見他有一對項鍊很漂亮,就順便和他買了過來……會到這裡,大概是項鍊的附加效應吧。”

“上埃及?埃及不是已經統一了嗎?”

最近埃及出現的次數好像特別多……路德維希皺起眉,隱隱感覺哪裡不太對:

“你用什麼和他買的?”

他輕輕地笑:

“畢竟是法老戴過的項鍊,上面還刻了埃及十四個神的名字,貴重一些理所應當……世界上有那麼多事情無法解釋,想明白了,也就不奇怪了。”

“沒什麼?原來沒什麼?”

她怔怔地盯著他淡到沒有顏色的臉,突然慢慢地笑了:

“我還不知道你生的是什麼病呢……不要撒謊,你不說我也能問的出來。”

段安和摸了摸自己冰涼的手指,笑了笑,又把手收回去:

“歐洲人不愛惜身體,熬夜,酗酒,年紀輕輕就器官衰竭……”

“那麼多人熬夜酗酒呢,器官全部衰竭……是太巧?還是你人品太好?”

路德維希慢慢地說:

“還是說……這就是你為了到這裡來,交換的代價?”

段安和看著她冷下來的臉,習慣性地伸手,溫和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沒有那麼戲劇性,我來這裡和我的身體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要多想。”

路德維希“啪”地拍開他的手:

“別說戲劇了……我現在什麼神話都能接受,如果這就是空間轉換的代價,你告訴我,我也能趁早做個準備,趕緊的和我的男朋友分手,省的耽誤人家……”

即便竭力忍耐,此刻,她的聲線還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段安和彎了彎嘴角:

“你真是像爺爺呢……”

他是她爺爺認的外家孫子,兩邊算是一家人,平時也是喊爺爺的。

“我聽爸爸說的……當時,奶奶失血過多,快要死了,他也是這麼直接地對奶奶說‘你的命就要過了,且給我留句話,我日後也好當個念想’。”

“活人才需要憐憫,要死的人有什麼可憐憫的。”

路德維希漠然地看著他,放在床鋪下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被單。

“所以大伯伯才經常說,這世上,只有快死的人,你不要給他留情面,留不得,因為留了他也帶不走……你爸爸的話,你不明白麼?”

……全身的血都是冷的。

明明一動不動,骨頭卻咯吱咯吱地響。

她卻只是咬緊了牙關,半晌,對著段安和平靜地重複了一遍,爺爺對奶奶說過的話:

“啊……你的命就要過了,且給我留句話,我日後也好當個念想。”

……

安和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了。

“如果非要留一句話……上次告別時,我已經留過了。”

他目光清淡,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如同隔岸觀火,平靜地看著時光一點一點地流過……而他一點一點地死去。

他抱住路德維希瘦削的肩膀,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

蜻蜓點水一樣,很快又放開了。

“如果不夠,我可以給你多寫幾句,還有幾天時間,抄一部詩集也是夠的……你以前喜歡唐伯虎,現在還喜歡麼?抄他的好不好?”

……

就在氣氛凝重的時候,路德維希口袋裡突然震動了一下。

“家裡咖啡沒有了。sh”

……為什麼恰好是在這麼混亂的時候,他來提咖啡的問題?

路德維希幾乎頭疼地回了一句:

“有,老約翰剛買的。”

幾乎是沒有停頓地,他又發過來:“現在沒有了。sh”

“那就自己去買!”

“你在和我開玩笑?sh”

“……”

就算是沒有見面,路德維希也能想象出夏洛克傲慢地抬起頭,漫不經心地說:“你在和我開玩笑嗎?”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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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抬了抬頭……安和正託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她。

之前被死亡凍住的氣氛,在夏洛克突如其來的簡訊下,蕩然無存。

她手指動了動:

“夏洛克,我在忙。”

夏洛克好一會兒沒有再發來。

路德維希以為他消停了,她剛想把手機放回口袋,手機又震動起來。

“晚餐方便請來royal餐廳。sh”

潛臺詞當然是——不方便也請來royal餐廳。

但他既然沒有把後半句說出口,簡直就是給她空子鑽……路德維希手指頓了一下,回了一條:

“不太方便。”

好像料到她會這麼說,下一條簡訊沒有停頓地發來:

“聖瑪麗醫院九點鐘方向兩百米處。sh”

路德維希皺眉,但還沒有等她再回覆一句“不太方便”,又一條簡訊接踵而至:

“不方便也請來。sh”

路德維希:“……”

她家福爾摩斯先生,最近上道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難忽悠,這不是個好兆頭。

她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發了個“好”。

再抬起頭,臉上已經是平平靜靜的神色。

段安和微笑地看著她,手指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笑得眉眼都彎彎的。

……莫名有一種早戀被老師抓包的即視感。

路德維希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本小本子和一支筆:

“不到最後一刻不要放棄,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她語氣鎮定得不得了,寫的字卻歪歪扭扭的:

“你來這裡的契機是埃及刻了十四個神名字的項鍊,你來這裡多久了?怎麼會跑到艾瑞希……”

“我五年前來到這裡,是意料之外,之後我想你可能也在這裡,就開了一家咖啡廳等你,身體問題三年前就出現了,並不是因為你。”

段安和按住她的手,溫和地打斷她:

“不要寫了,也不要想了……我從來不騙你的是不是?你也不會有事,我怎麼會讓你出事?”

路德維希握緊筆,手上寫字也沒停。

“你的口氣很肯定,你一定知道什麼……不要放棄,我們再努力一把,好不好?”

她只是不能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他死。

“說不定找到項鍊你就能回去了……你和我描述一下那個賣項鍊的人,我下午就啟程去埃及……”

她說著就愣住了。

去埃及?可她沒有錢了……她所有的錢,都拿去為她的男朋友買了一塊灰寶石袖釦。

……沒錢就向人借一些,再不行把法國的公寓賣了,她樓底下的鄰居一直想買,先籤合同把錢套來也是夠的。

人難道還能因為錢死了麼?

打定主意,路德維希繼續列出專案,手中的筆卻被安和握住了。

他堅定地,一點一點地,把筆從路德維希手中,抽出來。

“沒有用的。”

他看向窗外,陽光越發地淡,一縷細細的光線從窗簾的夾縫中落進來,落在他瘦得有些過分的手腕上。

“人都是要死的,維希……恐懼中的求生太過狼狽,我更希望從從容容地離開。”

他微笑著,轉頭看她:

“按老家的慣例,死的時候不許哭,要笑,因為有變化都是好的,而生與死是最大的變化……我一直想知道死的背後是什麼,維希,我期待死亡。”

路德維希看著他冰涼的蒼白的指尖,慢慢離開自己的手背。

“莊周妻死,鼓盆而歌……你忘了嗎?”

……

鼓盆而歌……那得是多硬的心腸?

路德維希閉上眼睛。

良久,她站起來:

“也對,你要開開心心的,我們就開開心心的,那些事我們不想了,也不管了……說不定百年之後再相見,我們鎮上的小夥伴們,還能湊一桌打麻將。”

她聳聳肩,收起床單上的紙筆,故作輕鬆地和他開玩笑:

“對了,你的靈堂喜歡什麼顏色?黑色太肅穆了……粉色好不好?”

段安和有些頭疼地摸了摸太陽穴,把她拉住:

“別鬧,粉色的靈堂,你想讓殯儀館把我裹白布扔出去麼?談談你吧……剛才那個是你的男朋友?”

路德維希頓時有種帶男朋友回家的感覺,有點緊張,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

“是。”

“夏洛克-福爾摩斯?”

路德維希眨了眨眼睛:“是。”

“這樣啊……”

段安和單手撐著頭,笑得好不燦爛:

“那我也算是你娘家人,總該有一點特權和福利,是不是?”

他君子謙謙地朝路德維希攤開手:

“簽名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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