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默了一會兒, 同時被老福爾摩斯太太的話,和她那張年輕而精緻的臉嚇到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簡直就是她的翻版, 不過更加稜角分明一些。

秋水一般的灰色眼眸,在長長的黑色睫毛下, 在烏鴉羽毛一樣純正的黑色捲髮下,像灰色的,空闊的湖水。

……不,我不該叫你媽媽,我應該叫你姐姐。

這特麼太年輕了,簡直是不化妝版的劉曉慶。

她微微笑了笑,很想把自己的手從老福爾摩斯太太的手裡抽出來:

“……謝謝你, 福爾摩斯太太。”

“哦, 不要叫我福爾摩斯太太,我討厭被冠上別人的姓氏,叫我赫拉斯,我繼承了我奶奶的姐姐的名字, 這也算是我的姓氏——是不是, 克里斯托弗?”

“第六千三百二十七遍,我叫克里斯蒂安……說實話,就因為結婚的時候我沒有跟著你姓,你就叫錯我名字這麼多年,真是太幼稚了,赫拉斯。”

路德維希這才看向說話的男人。

鑑於他蓄著鬍子,路德維希並不能十分看清楚他的臉。

他只是懶洋洋地站在那裡, 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身上隨便穿著一件粉色的襯衫,領口的釦子松松地開著,就像美國街頭隨處可見的,喝街頭咖啡的中年人。

和老福爾摩斯太太一身精緻到不可思議的裝束形成強烈反差。

……老福爾摩斯太太,穿的著實很隆重。

夏洛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解釋道:

“你上次沒有注意到她,讓她受了很大打擊,我肯定,從我早上告訴她你要來算起,到剛才為止,她一直在試衣服。”

路德維希:“……”

除了夏洛克的父母,並沒有其他人來迎接。當他們走上通往莊園大門的吊橋時,一路上,也是靜悄悄的。

就好像,偌大的莊園,除了眼前這幾個人,再沒有別人了一樣。

“這一路上都是人。”

夏洛克沒有看她,只是和她並肩走在吊橋上,牽著她的手,望著山與山之間,漆黑的峽谷說:

“每隔三米有一個監控人,不過你大概找不到他們,每隔一米有一個紅外線監測點……我勸你不要踩到,父親設計了非常有效的捕捉反應鏈,從這他一連串的設定啟動開始,管家就沒有買過肉,一直吃的是現捕的野味。”

“……”

路德維希艱難地踩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不得不扶助夏洛克的手以保持平衡,小聲說:

“這個我尚且能夠理解……但我不理解這座橋為什麼這麼晃,一般來說,這麼寬的橋,不是應該很穩嗎?”

夏洛克頓了一下,像是很不情願講這件事,語氣還是冷冷淡淡的:

“媽媽在橋底下加了一個滑輪……她認為恰到好處的晃動頻率有利於調節情緒,還能順便鍛鍊筋骨,而那些來福爾摩斯家踩點的人都太過緊張,工作強度也過大不夠合理,有必要幫他們……”

路德維希冷不丁腳下一滑,差點滑到夏洛克所說的紅外線範圍之內。

夏洛克伸了伸手,輕輕鬆鬆地把她撈回來。

“……放鬆一下。”

路德維希摸著胸口,驚魂甫定:

“……你媽媽真可愛。”

走在前面挽著福爾摩斯先生的赫拉斯太太回頭一笑:

“我也這麼覺得……但如果你能去掉'媽媽'前面的'你',我就會更可愛。”

路德維希:“……赫拉斯太太,我覺得您已經足夠可愛動人了,真的。”

“哦,我的甜心,那可不一定,說到可愛動人,我絕對不如你……”

赫拉斯太太美豔的臉龐上,是促狹的笑容:

“畢竟,小夏利已經十八年不肯讓我牽他的手了……是不是,夏洛克寶貝?”

夏洛克面無表情地說:

“第一百三十八次提醒您,媽媽,請叫我夏洛克或者福爾摩斯,再來一聲'夏洛克寶貝',我就永遠以'福爾摩斯太太'稱呼您。”

赫拉斯太太扭頭:

“你真是太不可愛了,夏洛克……麥琪小時候還有可愛的時候,而你從生下來起,就沒有可愛過。”

“對此我十分榮幸,媽媽。”

用'夏洛克寶貝'稱呼福爾摩斯先生,或者用'麥琪'稱呼麥克羅夫特,這些都已經不能雷到路德維希了,真的。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那句“小夏利已經十八年不肯讓我牽他的手了”上。

她盯著她和夏洛克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交握著的雙手,很想把自己這只砍掉,或是零下一百攝氏度冰凍了以後,再敲開。

維持什麼平衡啊。

摔下去算了。

他們走進黑色的雕花大門,走進依然十分復古的大廳。

在長長的旋轉樓梯中央,在巨大的赫拉斯太太的畫像前,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拿著一把黑色的長雨傘,像任何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哦,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再見到你,路德維希小姐。”

他扶著樓梯扶手,從樓梯上緩緩走下,語氣輕柔。

“或許我該稱呼你為 ——my sister-in-law?”

赫拉斯太太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在這方面你沒資格說話,麥琪,夏洛克至少給你帶來了sister-in-law,可是你連一個brother-in-law都沒有給他帶來。”

麥克羅夫特頓了一下:

“叫我麥克羅夫特,媽媽,還有,我沒有同性傾向。”

“哦,我下次會記得的,麥琪……”

赫拉斯太太不在意地揮揮手,拉著老福爾摩斯先生往側門走去,衝路德維希一笑:

“我讓管家帶你去你的房間,我和克里斯托弗去幫你準備一點小點心——克里斯托弗的法國撻最拿手了,是不是?”

老福爾摩斯先生懶洋洋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

“法國撻?不,赫拉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們的背影消失後,路德維希對著麥克羅夫特,抱著手臂笑了:

“怎麼辦呢,麥克羅夫特先生,我並沒有覺得,成為您的sister-in-law很值得驕傲。”

“哦?”

他走到路德維希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可在我看來,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身上,除了這一點,已經沒有別的優勢了。”

路德維希直視著麥克羅夫特,微微一笑:

“至少夏洛克比您耐看,說話沒有您那麼累贅,身上也沒有您那麼多贅肉,更不會用槍抵著我——是不是,夏利?”

夏洛克的回應是,直接拖了她就走。

路德維希:“……”

麥克羅夫特在他們身後嘆了一口氣:

“你不必這樣,夏洛克,你的小女朋友只盯著我看了兩分鍾……”

夏洛克淡淡地說:

“那已經是極限了——我嘗試過,只要盯著你超過三分鐘,眼睛就會不可避免的受到某種汙染。”

麥克羅夫特愉悅地說:

“那也比我盯著你三分鐘,就會被你催眠來的好。”

“誰讓你四歲的時候拒絕學習心理學?”

“因為那是無用的偽科學。”

“所以你被我催眠了——就是這麼簡單。”

麥克羅夫特看著他的背影:

“我四歲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夏洛克——三樓,房間位置沒有變動,完全按照主宅佈置。”

夏洛克回頭微微一笑:

“那就麻煩你代替媽媽把小點心送上來——雖然我十分不願意見到你,但是晚上見到端著點心的媽媽,絕對是我更不願意看見的事。”

他們走上三樓的長廊,兩邊黑漆漆的都是房間,從2046、2047、2048一路往後延伸。

路德維希:“這裡好像船艙——門上面為什麼還要標明號碼?”

夏洛克語氣冷冷的,但還是解釋道:

“這一層大部分是我的書房,一共二十七個房間,雖然我能記得每一本書放在哪裡,但是管家記不住,所以編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愚蠢的事。”

二十七個房間的藏書……

還好她極少在夏洛克面前秀知識面,那真是太丟人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個房間嗎?你媽媽不是說,會讓管家帶我們去?”

“管家?”

夏洛克轉頭看著她:

“老約翰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

黑漆漆的中世紀長廊,黑漆漆的中世紀房間。

房間與房間之間,大概是赫拉斯太太為了營造某種氣氛,只亮著小小的,昏暗的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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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我旁邊?”

路德維希默默捉住夏洛克的大衣衣襬,慢慢說:

“這是,什麼意思?”

夏洛克盯著她抓住他衣襬的手:

“你好像很喜歡抓我的衣襬……但如果你害怕,抓我的衣襬是沒有用的。”

路德維希鎮定地笑了:“你在說什麼?不,我不害怕。”

就算再害怕,她也不會牽他的手了。

當動作成了習慣,這段關係就真的成了欺騙和玩弄,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了。

再牽,砍手。

冷冷清清的月光從視窗傾瀉進來,空氣裡浮動著灰塵。

夏洛克看著她,抿著唇,再往前走的過程中,慢慢又朝她走近了兩步,變成挨著她走。

“你怕鬼?”

怕鬼?

怕,當然怕。

當她在盧浮宮對面的小公寓裡睜開眼睛時,她因為全身僵硬而不能移動,因為全身冰冷而感受不到地板的溫度。

這一切都告訴她,讓她醒過來的這具身體,是一具毫無生氣的,死去多時的屍體。

已經冷掉的,僵硬的,屬於路德維希的,小小的屍體。

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敢看自己的手,不敢洗臉,不敢照鏡子,怕照見臉上還未消去的屍斑。

也不敢吃東西,怕自己的胃還在腐爛。

……她都已經能死而復生,難道還不能出現其他更為靈異的事情?

“不怕。”

夏洛克沒有把嘲諷的語氣落到實質,但是路德維希就是知道,他在嘲諷:

“令人驚訝,身為一個保留著應激性的生物體,你居然會害怕一堆有機物和無機物的組合。”

路德維希還攥著夏洛克大衣的衣襬。

“好吧,我有一點點害怕——但我想反駁一下,我害怕的不是無機物和有機物的組合,先生,我害怕的是靈魂,所以我不怕你房間裡的那些斷臂,但我害怕案發現場。”

夏洛克不以為然,卻沒有把大衣從路德維希手裡抽出來:

“那我倒寧願你害怕的是有機物和無機物的組合,那至少不是無稽之談。”

路德維希:“恕我直言,正因為你沒有辦法證明靈魂存在,才沒有辦法證明靈魂不存在。”

“所以你在害怕一個你都不能確定是不是存在的東西?”

“不知道是不是存在?”

路德維希重複道:

“福爾摩斯先生,我也曾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我也曾相信,空間是確定的,時間是流動的,一切機率相加之和是等於一的。”

“……所以我討厭物理,時間,空間,確定性……探討這一切有什麼意義?那才是真正無用的學科。”

“我倒覺得那是一個不輸於化學反應的,更廣闊的世界。”

路德維希拽著夏洛克,直接拉低了兩個人的平均走路速度: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空間的邊境在哪裡嗎?你不知道,你能找到世間所有兇殺的真相,卻找不到空間的盡頭,找不到時間的盡頭。”

夏洛克頓了一下:“為什麼要去找空間的盡頭?你打算去那裡旅行嗎?”

“不,我只是想證明,那些你認為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都是有可能存在的。”

她淡淡地說:

“時間和空間都沒有盡頭,那麼,依存於這兩者存在的機率就沒有盡頭……當可能性都是無限的時候,我們怎麼能那麼直接的反駁,靈魂不存在,時間不可逆,空間不平行?”

路德維希把夏洛克的大衣抓得更緊了一些。

因為如果,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那麼誰來解釋,我為什麼在這裡?

夏洛克微微張開嘴,他縝密的邏輯,絕對務實的作風,他的一千零一條反駁理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路德維希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夫人,老約翰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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