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家好像偏好白色, 除了路德維希本人。

當她穿過純白色的走廊,走進自己的臥室, 房間的格調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牆上的牆紙是文森特-梵高的《杏花》。

深藍的底色上,暖白色的花朵張牙舞爪, 想要從牆壁裡飛出來。

小路德維希的品味和她很像,無論是牆紙還是看的書,方方面面。

而這時常造成一種她並不想承認的錯覺。

路德維希掀開印著藍色抽象花紋的床單,厚厚的榻榻米式床墊是一格一格的,她手伸過去,像取蛋糕一樣,取出一塊被她沿著線縫切開的床墊來。

床墊下有一封信, 那是卡米拉叔叔寫給她, 讓她去找郝德森太太的信。

還有一把槍……一把史密斯-威森製造的小左輪。

這把史密斯-威森左輪很有一些年頭了,但儲存完好,九釐米口徑,配備三個快速裝彈器, 一個裝彈器配備五發子彈, 三個就有十五發,按理是夠用了。

但是對她來說,這很玄。

她可不是神槍手約翰-華生,百步穿楊神乎其神,她不過是和平世界裡的一隻腐宅,在開槍之前,她最好先學會怎麼上膛。

找了半天沒有找到說明書, 路德維希決定還是用她亙古不變的老方法——會不會,試試看才知道。

這把左輪的把手是紫色的,很明顯是女用短.槍,十有八.九是路德維希的母親卡洛琳使用的女槍。

法國是禁槍的,但就她父親的回憶錄上看,他親愛的妻子卡洛琳在生下路德維希之前,一直都和他在地中海克里特島一帶做研究,中東戰火不斷,她會偷運一把槍回法國並不奇怪。

等把彈夾填滿子彈,她順手就槍塞進了身後褲腰裡,寬大的衣服落下,一絲不露地蓋住了金屬的槍身。

——日本和服式的短外套就是這點好,無論是犯罪藏槍支還是考試藏書作弊,妥妥的都是神器,家裡必須備一件。

等她把這些做完,一分鐘已經過去了。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手電筒,那是她和樂世微窮極無聊玩抓鬼遊戲時的道具。

至於黑光燈?

不,她家裡根本沒有什麼黑光燈。

如果說她呆在貝克街的這段時光教會了她什麼事,那就是在如何撒謊的時候,完全掩飾自己的情緒。

畢竟有一臺人形測謊儀全天候陪伴,為了不在福爾摩斯先生堪比伽馬射線的視線下每天裸奔,沒有技巧也得練出技巧來。

路德維希最後瞥了一眼窗戶,打開門,走進了黑沉沉的夜色裡。

兩分鍾後,盧浮宮廣場上。

他拿起手機,想要定位她的位置,卻猛然記起,她沒有帶手機。

今天他們出門時,她剛穿完衣服就被他拉著手跑到了大街上,她根本沒有找到拿手機的機會。

outcontact.

夏洛克的大腦飛快地旋轉著,以她對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為起.點,她最近幾天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甚至她露出的每一個表情,都像是河水逆流而上,洶湧的浪濤填補了乾涸的河床。

那是他大腦硬碟所收藏的所有畫面中最高清的一部分,是他單獨存放的走馬燈劇場。

細微到,她每一次嘴角上揚的弧度。

一定有哪裡不對。

水和蜂蜜酒是現成的飲品,而把咖啡豆變成現磨咖啡則需要好幾道手續,更不用說法國人用按壓法製作咖啡時繁雜的程式了。

那麼,如果她怕他渴,正常情況下就應該先列舉最容易獲得的選項,把咖啡放在最後。如果她想為他提神,也應該把把咖啡放在第一位。

無論如何,就人們敘述方式的一般規律而言,她都不應該把咖啡放在中間。

他盯著沉沉黑暗中唯一亮著的那扇窗戶,大步朝前走去,步伐撩起風,他黑色的大衣衣角掀起。

陽臺上已經沒有人,月光無所憑依,只好籠著那株細長的紅色鳶尾。

她呢?

她是在房間裡煮著咖啡,還是……等等,煮咖啡?

夏洛克驀然抬頭。

他找到問題的癥結了。

她在煮咖啡?她怎麼可能煮咖啡?

走馬燈劇場定格到一天之前。

她熟知他嗜好咖啡的習慣,知道咖啡.因就像是尼古丁一樣,在沒有案件和謎題的日子裡使他平靜。但在他作為男友受邀來她公寓吃午餐兼修燈泡的時候……

她遞給他的是一瓶水。

在老約翰因女主人親自招待而感到惶恐的時候,她笑眯眯地說:“我哪裡有客氣?我都沒有給你倒一杯咖啡。”

再回到她剛來貝克街的時候,在那段時光裡,每天必定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對話是——

她:“喝牛奶?”

他:“咖啡。”

她堅持:“喝牛奶。”

他:“咖啡。”

她:“……好吧,咖啡。”

他:“兩塊糖。”

……

這是他習以為常的勝利,但正因為這些細碎瑣事已經融入了他的生活,就像他每一次的呼吸一樣自然,他反而無法很快地把這些細節代入到破案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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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該想到的。

她根本不喜歡喝咖啡,咖啡不過是她為了遷就他才得來的習慣。

所以,她的家裡沒有製作咖啡需要的沖茶器或壓榨壺,否則她也不會在家裡來了客人時,只用礦泉水來招待客人。

她撒謊了。

而如果把咖啡從她列舉的三樣飲料裡排出,剩下的就是……水和蜂蜜酒。

她的小把戲顯而易見。

卻因為他面對的人是她,就如此輕易地干擾他的判斷。

……

老式公寓樓的大門被從裡面反鎖了。

是舊銅鑰匙孔,這種鎖因為沒有運用任何現代技術,為增加安全保障,它的內部構造會更為複雜。

但這只阻擋了夏洛克一秒鐘。

下一秒,夏洛克已經“吱呀”一聲推開了沉重的大門,以一種至少看上去相當冷靜的姿態,向路德維希的公寓走去。

二十秒鐘後,夏洛克站在路德維希的門口,眼神沉得有些可怕。

——她拿走了放在鞋墊下的鑰匙。

她為了找出跟蹤者特意購買的德國防盜裝置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傢伙,雖然他能開啟,但是需要一點時間。

從她獨自走進地下賭場時,他就應該知道,她不會乖乖呆在他懷裡等著被營救……儘管他已經做出了那麼多的暗示,儘管他已經明確地發出了邀請。

可她還是把他排除在了她的計劃之外,不留一點空隙。

他因她對他逐漸加深的依賴而放鬆了警惕,也因她完完全全、毫無保留的信任遮蔽了眼睛。

他忘記了,她的拒絕也會像她施與的信任一樣——完完全全,毫無保留。

不可原諒。

“咔嚓”一聲,夏洛克開啟了德國最嚴密的民用防盜系統,工具只有一根針。

德國門鎖設計師們會哭的。

此時,時間又過去了一分鐘。

他緊緊抿著唇,房間已經空無一,只有被她開啟的礦泉水瓶倒在地上,水汩汩地流出來,在白色長毛地毯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跡。

地毯上的毛東倒西歪,看來她在這裡經歷了一番思想上的掙扎。

她應當對她的小小掙扎感到幸運。

如果她連想都沒想就把他一腳踢開,這就不是她那些粗製濫造的小花招能敷衍過去的事了。

夏洛克大步走進她的臥室。

路德維希掀開的榻榻米床墊還凌亂地堆在床上,床墊下是一封信,和……一把槍的痕跡。

槍?

她根本不會用槍,是打算把槍拿來當鑿子,打洞嗎?

夏洛克把床上的信收進口袋,他灰寶石一般的眼睛,冷漠地就像是結了冰的湖水,卻有人在湖面上點燃了瀟瀟的火花。

他們是一樣的人。

一樣不甘於被保護,一樣習慣於獨行,一樣都是冒險家。

但正是因為她太過習慣於獨自解決問題,所以她不會去思考,失去她,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如果失去她……

夏洛克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睛裡黑沉沉的,冰霜一點一點地凝結,凍滅了火。

鼴鼠在偷偷拖著食物回到洞穴時,總以為自己足夠小心謹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可狐狸總是能把它們一鍋端。

上帝偏愛哺乳動物,所以給了它們最大的大腦皮層。

上帝偏愛福爾摩斯,所以他們的神經突觸都比一般人多得多。

夏洛克站在洞穴門口,仔細辨認著灰渣裡的腳印痕跡。

他的小女朋友路德維希小姐今天穿的是機車靴,鞋底是菱形圖案,在大片施工工人穿的絕緣靴裡應該非常顯眼。

但夏洛克一個菱形圖案都沒有發現。

看來他的小女朋友深諳他在鞋印研究上的造詣,非常細心地把鞋印都抹掉了。

但……

夏洛克默然地跟隨著路德維希留下的痕跡——他的鼴鼠小姐顯然沒發現,那層腳印在她刻意的抹除之後,變得更為顯眼了。

看來她走得很急。

急得沒時間想問題。

洞穴通往無數條縱橫交錯的隧道——水管通道,燃氣通道,地下水通道,暖氣管道,還有地下停車庫和地下商場的排水道。

地面城市建設遺留在地下的巨大網路,並不比克里特島迷宮簡單到哪裡去。

施工工人無意中開啟的一個洞口,卻成了一個巨大宗教陰謀利用的舞臺,死人和活人戴著面具,輪番上場。

下水道裡滴滴答答的水聲從不遠處傳來,隧道裡唯一亮著的只有他手機自帶電筒淡淡色光芒。

前方一片漆黑,腐臭的氣息從更深的地下傳來,他卻彷彿毫無所覺一般,羊絨大衣衣角從長滿青苔的水管上拂過。

越往裡走,風聲越小。

互通的隧道是會有風的。

如果風聲變小了,只能說明……她走進了死路。

她走進了死路。

路德維希打著手電筒,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衚衕,三面都是巨大的鐵盤,八隻腳牢牢扣住牆面黑色斑駁的盤坐上,看上去已經有了一些年頭。

這應該是盧浮宮下的防洪閘門,如果塞納河哪天暴漲起來,為了保護盧浮宮裡的文物,他們就會開啟這道閘門,把洪水從巨大的下水道排出去。

她是循著記憶走的……是記憶出了差錯,還是電影本身就是錯的?

手電筒的光芒從頭頂晃過,路德維希手指按在鐵盤毛茸茸滑膩膩的表面上,頭頂的石頭正一滴一滴地落著水,冰涼而渾濁的水珠從她長長的頭髮上劃過。

路德維希默默地伸手抖了抖頭髮。

希望這上面不是盧浮宮的洗手間……

她伏在輪盤上,鐵鏽的氣息撲面而來,但卡輪上的腐蝕並不是很嚴重,看顏色,材質應該是鋁。

鋁和空氣中的氧反應生成緻密的氧化物薄膜,反而減緩了它的腐蝕。

現在路德維希double小姐又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了。

一條是呆在這黑漆漆的地底,搏一搏,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法開啟這個輪盤。

另一種,就是原路返回,然後被她的男朋友逮住,捉回去捱打……這絕逼是要捉回去捱打的,無論她的理由有多麼充分。

……算了,還是搏一搏吧。

冷著臉的夏洛克已經夠可怕了,她想象不出黑著臉的夏洛克是什麼樣的。

路德維希換了一隻手拿電筒,正想湊到另一個輪盤上找找線索,忽然腳底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然後她就看見,一隻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大老鼠,慢吞吞地挪動著步子,在石塊上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又慢吞吞地朝她走來,小小的爪子搭上她鞋面上的鉚釘搭扣。

最後,它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黑色機車靴的鞋面上。

路德維希:“……”

她舉起手電筒,照向大老鼠。

這只老鼠估摸著經常上地面上偷吃東西,和人打交道久了,居然一點都不怕光。

一人一鼠在黑暗裡對視了兩秒。

大老鼠:“吱。”

路德維希:“……”

她扶住額頭:“你盯著我也沒有用,我又不是迪士尼,你再看我也沒有辦法把你變成米老鼠。”

這次老鼠矜持了,一聲不吭。

“喂,我說。”

路德維希抖了抖鞋面,企圖把它抖下去:

“你胖的有點不像話,你知道麼?”

大老鼠爪子緊緊的扣住她的鞋帶,長長的鬍鬚輕輕地抖動著,大概是沒在地下見過人,把她當成了地面上活動玩偶之類的東西。

……這特麼太不把人放眼裡了。

路德維希揪住它的鬍子,往外一扯,兩根鬍子被她拔了下來。

大老鼠瞬間炸毛,亮出了牙齒。

還好它夠胖,動作夠慢。

路德維希一下子收回了手,趁它爪子鬆開時,抬起腳,用力地晃起來。

大老鼠終於抓不住,“啪嗒”一聲,從她腳面上落下來。

然後,路德維希又看見,這只成精的胖老鼠在被扯了鬍子,還摔了一回之後,依舊不緊不慢地爬到閘門地下,再不緊不慢地鑽進去,不見了。

……鑽進去?

防洪閘不應該是密封的麼?它是怎麼鑽進去的?

有貓膩。

路德維希叼住頭髮,立刻趴下來,粗礪的石頭蹭著她的臉頰,她也顧不上那麼多。

手電筒明晃晃的光照射在左邊圓盤底部的縫隙上,那條縫隙並不大,但老鼠這種神奇的動物總是能從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鑽出來,再胖都一樣。

生物界的事實證明,能力和胖瘦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何胖子就站不了前臺。

圓盤地下蒙著一層厚厚的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

路德維希把頭髮甩到身後,咬住手電筒,拿了一塊鋒利的石頭,開始清理沉在圓盤上的泥土和微生物們。

隨著這些沉年的舊跡逐漸剝落,一行掩藏在鏽色裡的“零”,緩緩顯現出來。

路德維希張開嘴,電筒“啪”的掉在地上,依然堅.挺地亮著。

這是……密碼盤?

十位數字的密碼盤,還需要想麼?

路德維希伸手想要在上面按下密碼,卻發現對比那小小的轉盤把手,她的手指太粗了,指甲也太厚了,根本無法把齒輪轉到她想要的數字。

所謂把手,只是一毫米不到的小突起,設定密碼盤的人簡直變態。

但這種小事怎麼能難得倒她。

她從頭上拔下一根頭髮,用頭髮勾住齒輪上的突起,慢慢把十個小齒輪都調到她需要的數字。

青蛙王子的密碼,卡特蘭數。

1,2,5,1,4,4,2,1,3,2。

她握住鐵質圓盤上的把手,一腳蹬著牆,使出從產道裡擠出來時的力氣,緩緩拉動了這個沉重的大家夥。

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顯然這裡面使用的材料可不是鐵這種廉價的金屬。

一條長長的,更加漆黑和陰森的甬道,在她眼前顯露出來。

同時顯露出來的還有一隻老鼠。

方才鑽進去的大老鼠正蹲在甬道口的中央,呆呆地看著這扇塵封十年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開啟,而門口還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老鼠只有小的可憐的大腦皮層,這顯然有點超出了它的認知範圍之外。

下一秒,大老鼠發揮了它前所未有色敏捷速度,“嗖”地一聲從路德維希腳邊飈出去,消失在漆黑的隧道之中。

路德維希鼴鼠小姐:“……”

她好像,被老鼠嫌棄了?

隧道另一頭。

就在離路德維希不遠的地方,夏洛克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住了腳步。

——腳印消失了。

看來他的小女朋友已經發現她犯下的重復性錯誤,不再直接踩在容易留下印記的沙石上,而是選擇踩在碎石上走。

她為了擺脫他,真是煞費苦心,無所不用其極。

夏洛克冷冰冰地眯起眼睛。

不過沒有關係。

事情只要做下了,就會產生反應,道路只要走過了,就會留下痕跡。

而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小小的黑點,正從一條隧道的深處,跌跌撞撞地,慌不擇路地,驚魂甫定地跑出來。

在手機淡淡光亮的映照下,夏洛克有些訝異地揚起眉。

這是……一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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