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十五分, 聖瑪麗醫院。

長長的走廊彷彿沒有盡頭,一扇一扇的病房門從身邊掠過。

婚紗上長長的墨綠色絲帶, 拂過走廊邊鬱鬱蔥蔥的石楠葉,和大朵淡粉色的薔薇。

……薔薇開花了。

醫院一樓安安靜靜的, 遠處有黑人小女孩在唱歌,歌聲穿過花園裡的樹枝,迴盪在走廊的門柱之間。

那是來自古老非洲的音樂,和販賣黑人奴隸的船隻一起,從鮮血和死亡裡,低吟出聲。

……

路德維希光著腳,鞋子在騎摩托時已經脫掉了, 粗糙的大理石地面磨著腳心, 傳來的疼痛卻是模模糊糊的,像來自意識遙遠的深處。

……為什麼道路這麼長?為什麼一直跑不到頭?

肺葉和心臟一起灼燒,能燒到什麼時候?

電梯一層層,磨磨蹭蹭地到了五樓。

路德維希還沒有跑到安和的病房門口, 就看見有護士推著一車的器具, 從病房裡平靜地走出來。

護士慢慢從她身邊經過……明明剛剛還在奔跑,現在卻覺得從頭到腳都被浸在水裡,溼淋淋的。

忽然就忘了,該怎麼走路。

護士漠然地掃過她身上穿的婚紗,眼神並沒有多做停留,推著推車,鈴鈴鐺鐺地走遠了。

……

病房裡還有聲響, 醫生還沒有走完。

路德維希推開門,一個年輕的內科醫生正把針頭從艾瑞希的手臂上拔出來。

一縷鮮紅色的血,從他蒼白的手臂上慢慢地流出來,蜿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被醫生用毛巾抹掉,又流了出來。

窗外有小鳥在啾啾地鳴叫……歌聲從鮮血和死亡裡,低吟出聲。

安和還在床上,蓋著一床白色的被單,安安靜靜,無知無覺。

薄薄的晨光籠在他臉上,淡得,彷彿要消失。

血液離開他的身體,溫度遠離他的手心……而他躺在那裡,一聲不吭。

……

路德維希站在病房門口,沒再往前走。

風輕輕吹過,窗戶不知誰全開啟了,窗簾被掀起,輕薄的白色紗簾起起伏伏,拂過床頭櫃上快枯萎的百合花。

……

年輕的醫生收拾好器具,抬起頭,是德國人的面孔。

他看向路德維希,淡淡地說:

“你是艾瑞希-波西瓦爾先生的什麼人?”

她抬起頭:

“家人。”

醫生把聽診器摘掉,放在大褂口袋裡,朝她走來:

“據我所知,他並沒有提交過任何家人的相關檔案,所以你需要向醫院提交合法的身份證明才能把他帶走,這是程式。”

路德維希抓著門框,點點頭:“我知道了。”

醫生例行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了一句:

“請節哀順變,小姐,還有請注意一下你的裙子,你的腿恐怕在流血。”

……流血?他才在流血。

路德維希看著安和的臉……他的臉逆著光,她看得不是很清楚,於是又往前走了兩步,卻在快走到床邊時,停住了。

“醫生。”

她忽然問:

“他確切的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

“確切時間?”

年輕的醫生看了看鐘:

“死亡過程沒有持續很久……七點五分脾臟開始出血,七點十三分心臟停止跳動,七點十四分確認腦死亡。”

路德維希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就像一個筆直的,寂靜的影子。

醫生見多了這種場面,看她良久沒有出聲,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

掛鐘沉默地停靠在牆邊,無論病房裡住著誰,或康復或死亡……它都一視同仁,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七點十四分?現在是七點十六分。

原來生和死,差的就是這兩分鍾。

七點十六分,貝克街。

雷斯垂德死死地盯著螢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爆炸?”

夏洛克沉默地站著,直到多諾萬一聲“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傳來,他才想起,他一直忘了結束通話電話。

“因為根本沒有炸彈。”

他飛快地拿過膝上型電腦,在螢幕上打出一串串程式碼。

但顯然,他還是……遲了一步。

神色沒有因為危機過去而變得輕鬆,反而越來越冷峻:

“他從頭到尾,不過是想破壞我和維希的關係,他顯然以為愛情是我的弱點……上次在賭場,他的意圖表現的很明顯,但由於某種理解上的偏差,我排除了他整個計劃都是針對維希的可能性。”

——“被感情拖累,被凡人愚弄,和這些愚蠢得像金魚一樣的人一起墮落。”

“他做了這麼大的動作,只是為了破壞你們的關係?”

夏洛克目光冰冷。

地下賭場裡,戴著貝雷帽的年輕男人姿態輕佻。

他指尖玩弄著刀尖,就像玩弄著花朵。

——“單純肉體的毀滅真是太無聊了……我找到了更好的毀滅方法,新的遊戲。”

……

夏洛克頓了頓,說:

“當然不止這樣……這只是遊戲的前奏。”

而遊戲最後的目的是——毀滅。

雷斯垂德搖了搖頭:

“世界上也只有你能理解他匪夷所思的思維方式……在我看來,你和維希解釋一下,和她說清楚你是想救她不就好了?”

“解釋不了……因為我沒有證據。”

夏洛克一把把電腦扔在沙發上:

“剛才他傳送過來的遊戲影片是無痕格式,三分鐘以後會自動銷燬,當時我急於救人,忽略了這一點。”

他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而交通局電子眼拍攝的街道實況,在我們等待爆炸的那一分鐘裡,也已經被人入侵刪除了……剛才我想要搶救下最後一個檔案,但還是遲了一步。”

“他是怎麼刪除的?”

雷斯垂德皺起眉頭:

“我們一直盯著交通局的電子眼,如果他從另外一臺伺服器入侵,沒理由發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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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一直盯著交通局的電子眼……在最後一分鐘,畫面切到聖瑪麗醫院門口的時候,為了清晰度我使用了麥克羅夫特那套……那是前兩天才安裝上去的,可是已經被人發現,我想麥克羅夫特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一下他的小團隊了。”

“可是還有目擊者……大街上有那麼多的新娘,我們可以找到很多的目擊證人。”

“哦,雷斯垂德,別天真了,他不會給我留下這樣的把柄。”

夏洛克從衣帽架上拿下他的大衣,利落地披上:

“我們看的是整個路面的俯視角,才會覺得她們人多……而事實上,每一百米一個,四條街道總共不超過二十個,平均出現時間不超過兩分鍾……在所有人都在關心路況的時候,有多少人會關注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

“那如果我去作證呢?還有大街上那些交警也可以作證……”

“要說證據,我的流浪漢們也拍了照片……但是這些都沒有用。”

他聲音低沉,帶著提琴琴絃上金屬的顏色:

“因為他們和我相關,你們和政府相關,而政府就是麥克羅夫特,我的哥哥,這些都屬於利害關係證人……她不會輕易相信。”

而且,對她來說,他的阻攔,並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他提醒她艾瑞希可能的身份,戳穿她的記憶。

第二次,是他阻止她去埃及,威脅迫降飛機,並揭發她父親學生偽造論文的罪證,導致她交易泡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故友死在自己面前。

第三次……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亞圖姆挑選時機的眼光,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讚歎。

第三次,她還會不會,再相信他?

……

夏洛克理好了襯衫領子,轉身面對雷斯垂德,眼神冰冷:

“顯然亞圖姆計算好了每一個細節……這的確是一個難得一見的,令人熱血沸騰的對手。”

……的確奇葩得難得一見,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熱血沸騰。

雷斯垂德還半趴在沙發上,朝上瞥了他一眼:

“你還好嗎?”

“當然。”

他走到沙發邊,把已經被他手心裡沁出的汗水抹溼的手機放回大衣口袋,居高臨下地看著雷斯垂德,臉色一如既往地平靜:

“我很好。”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感覺還不錯的話,能不能把我從這該死的地上扶起來而不是盯著我看?你那一拳打的太重了。”

“……抱歉。”

夏洛克終於發現雷斯垂德現在的姿勢有多狼狽了,朝雷斯垂德伸出手。

雷斯垂德勉強借了一點力,坐回沙發上:

“我接受你的抱歉……但真是讓我意外,你居然有覺得抱歉的時候?”

“當然有。”

夏洛克嘲諷地說:

“因為我沒想到蘇格蘭場的探長如此不堪一擊……這說明單憑肌肉判斷攻擊力是不準確的,演繹推理法有待完善。”

……他突然又不想接受這份抱歉了。

夏洛克在沙發邊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像承認一件極普通的事情一樣說:

“這一局,我由於一些理解上的偏差,稍微落後了一小步……但這並不是最終結果,我和他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理解上的偏差?

雷斯垂德也坐直了身體,看來恢復過來了:

“總體來說你還是贏,別忘了,現在埃及教會在倫敦的據點被我們拔得所剩無幾,他只不過是一個光桿司令。”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夏洛克朝路德維希的房間走去: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據點,他在乎的是遊戲本身,他也不在乎財富和勢力,他想要的是巔峰……神所在的高度。”

雷斯垂德沉默了一會兒:

“所以他必須打敗你?”

“或者更恰當一些——毀掉我。”

他把路德維希的手機放進大衣口袋,床上還放著婚紗拆下來的包裝,夏洛克掃了一眼包裝盒,目光忽然凝住了。

他慢慢撕下包裝盒上的標籤,放在眼前看了看。

隨後,他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簡訊。

……

雷斯垂德的聲音從客廳裡傳來:

“那個艾瑞希-波西瓦爾,我們是否還要調查他?”

良久。

良久,他才聽到夏洛克輕聲說:

“不用了……對他的指控,被撤銷了。”

……

房間裡,夏洛克看著剛才手機上傳來的幾張照片。

照片來自他放在街上的流浪漢,拍攝的是那些假新娘身上婚紗的近景。

面料是好的,但是看得出針腳匆匆,顯然是臨時趕製出的成品,和維希穿的那件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如果不是電子眼畫素太低,他隔著一百米就能辨認出來。

而包裝盒上的標籤,表明這件婚紗是客人自己設計,商家只負責製作。

製作時間是一個星期之前,在艾瑞希生病住院期間,數量僅有一件。

……如果艾瑞希-波西瓦爾和亞圖姆是一夥人,以亞圖姆追求完美的性格,完全可以在一個星期前就開始準備,沒理由使用這麼粗糙的次品。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根本不是一夥的……亞圖姆透過某種方式知道了艾瑞希和維希之間的關係,獲得了婚紗的設計樣本,順手利用,自導自演了一出精彩的戲碼。

戲碼的首幕,是中國街老闆莎士比亞。

因為忙於做路德維希的精神分析,還要對付亞圖姆層出不窮的小計謀,這種三分以下的案子都被交給了雷斯垂德處理,他只過問了最後結果。

——失誤的開始。

而戲劇正劇開始的時間,就是路德維希穿上婚紗去見艾瑞希的時候……她什麼時候穿上婚紗走出貝克街,這出滑稽劇就什麼時候上演。

恐怕連那個計程車司機,也是安排好的。

他清楚地記得,她出門時不僅沒有帶手機,還沒有帶錢——在道路擁堵根本跑不了的情況下,哪個司機會讓她這樣輕易地坐霸王車?

……

窗簾邊是路德維希的書桌,沒有什麼化妝品,也沒有什麼首飾,桌子上乾乾淨淨的,檯燈邊只有一瓶墨水,和一支筆。

換下的鞋子和衣服凌亂地放在床邊,這兩天她都沒有怎麼回過貝克街,忙於應付死亡和……他。

她永遠見不到那個咖啡館老闆最後一面……因為他。

這是亞圖姆毀掉他的第一步。

為了造成不可彌補的隔閡,艾瑞希,一定會死在她到達之前。

……殺死一個快要死的人,需要哪些步驟?

不,連步驟都不需要。

那就像碾碎一朵花朵一樣輕而易舉,只需要一陣風,香氣就會散去。

……

夏洛克慢慢把手機放回大衣口袋。

……現在他不是百口莫辯了。

麥克羅夫特說的對,他太過於迫切地想要證明一件事,太想要把某個形象從她腦海裡趕跑……以至於他如此輕率地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了口。

即便他說出口的時候,已經指明了這只是勸阻她涉險的猜測,即便那個時候,證據其實充分得已經可以下定論……但誤導就是誤導,沒有什麼理由能為他開脫。

……

夏洛克一言不發地關上房間的門。

雷斯垂德在他身後說:“你現在是要去醫院嗎?”

“嗯。”

雷斯垂德看著他修長的背影:

“你最好確定你是去安慰她,而不是去雪上加霜。”

“……”

彷彿是猶豫了一下,雷斯垂德在他走到門口時,才再度開口:

“你說你是因為理解上的偏差才造成失誤……那個偏差是什麼?”

口袋裡的震動響起,夏洛克面無表情地拿出來看了一眼,又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放回去。

他把手放在冰涼的銀質門把手上……他還記得這個門把手是經過她各種威脅之後,他才假裝勉勉強強地買來。

“是‘征服’這個詞……需要征服,意味著還沒有獲得。”

——所以他排除了路德維希。

他轉開門把手,淡淡地說:

“而那個時候,我以為……那已經是我的了。”

……

手機還沒有黯淡下去的螢幕上,還能看清,方才發來的是一句簡短的話。

那是亞歷山大在埃及向阿蒙神求取的神諭的前半段,歷經幾百年的時光,在倫敦某個骯髒的地下賭場再度響起,現在又出現在了他的手機上——

“你將征服世界,但是,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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