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孩童心性,大抵都喜好玩鬧,哭笑不定。這是崇容劍尊一直以來對稚童的認知。

畢竟,獨孤九的重師侄連雲山幼年時,一哭起來便驚天動地,不鬧上一個時辰以上不罷休,天衍劍宗的劍修向來心志堅定強悍無匹,卻紛紛對一個年僅五歲的小娃娃聞風喪膽,避之唯恐不及,平日裡最愁師侄嚎哭不止,宗主鴻御老祖甚至頭疼得無心練劍。

然而,如今站在崇容劍尊身前的孩子……卻乖巧得有些不對勁。

隨著“雪蓮”被一口一口地吃完,小孩始終站著一動不動,等到吃完了才摸摸肚子,笨笨地在原地跳了一下,隨後歪著頭,小心翼翼地伸著手試圖碰觸自己。

獨孤九端坐於雪中,不動聲色地將胖娃娃遲緩膽怯的動作收入眼底,長眉微斂,若有所思,並不出聲打擾。

小孩不知道自己已經從一個紅色的胖糰子變成了一個雪白的胖糰子,一舉一動都在男人掌控之下,依舊謹慎非常地試探著,猶如隨時會炸毛的貓崽。

看不見身形時尚且是如此怕生的反應,若獨孤九貿然出聲,恐怕還會把小孩嚇跑。

呼嘯的寒風漸弱,飛雪揚揚灑灑,黑衣男人長髮逶地,如墨烏髮上瑩白點點,斂眉沉默時竟恍若即將羽化的仙人,全無塵世煙火之氣,唯有那雙深若冰海的黑眸,夾帶著令人膽顫的冷漠。

莫焦焦微微睜大眼睛,捏著腰帶愣愣地瞅著。

他看著獨孤九黑髮上黏著的雪花,仗著男人看不見自己,悄悄伸出手碰了一下,將雪花拿了下來,攥到手心裡。接著又好似想起了什麼,恍然大悟道:

“你長得好像谷主說的雪妖……可是你是修真者,不是妖怪。”

小孩自言自語地說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紅色的袍子已經全然被雪覆蓋了。他連忙笨手笨腳地拍著自己,邊拍邊疑惑地嘟噥道:

“谷主說修真者都長得歪瓜裂棗,可是你就很好看。谷主自己鬍子好長,臉上皺巴巴,他也沒你好看……還喜歡拿鬍子扎我……”

厚厚的白雪被拍落,小孩的身形模糊了幾分,他下意識多說了幾句話,說完看男人全無反應,整個人便怔了怔,烏黑的眸子有些黯淡下來,習以為常地低頭玩起了腰帶上繁複的結釦。

莫焦焦小時候不愛說話,整日裡待在落日湖畔不挪窩,長老要教他功課,小孩連修煉法訣都讀不通順。實在無法,谷主便只能命他每日對著其他妖怪說一百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這個習慣伴了他整整十年。

然而自隱神谷之戰後,谷主和長老們帶著小孩疲於奔命,幾乎沒有閒暇再陪莫焦焦說話,每日小孩不能開口引來他人注目,便只做唇形,無聲自語。

後來所有長老都不在了,真的沒人能聽他說了,小辣椒就學會了自己和自己說。

七載沉寂,亡命天涯,換作他人早放棄了,莫焦焦卻不知為何,一直堅持著把那個習慣保留了下來。這些事情若問起他,他也弄不明白為何要那樣做,只是獨自度過的那無數個日日夜夜裡,似乎只有做點熟悉的事情,日子才顯得不那麼難熬。

這會兒對著男人漠然的反應,莫焦焦也不奇怪,只靜靜地站在一邊不挪窩,嘴巴無聲地一開一合,背起了修煉功法。

獨孤九見眼前的“雪糰子”再次一動不動,不似尋常活潑幼童,雙眸又幽深了幾分,他闔眼沉思片刻,復睜眼問道:

“緣何踟躕不動?”

若是依著天衍劍宗那些劍修老祖七嘴八舌的提議,男人此刻應當將小孩的來歷過往一一探查清楚,以免出現意料之外的威脅損傷識海。然而獨孤九卻沒有那樣做。

莫焦焦正認真地念著法訣,一聽那冷冰冰的悅耳音調響起,臉上就呆了呆。

他看著男人肅穆的神色,腳下動了動開始後退,卻又只挪了兩步就掙扎著停了下來,遲鈍地點了點小腦袋,又忙搖了搖,手足無措的模樣。

獨孤九見小孩一會兒頷首一會兒搖頭,置於膝上的修長手指微微動了動,耐心地等著。

莫焦焦見他沒生氣,瑟縮地捏了捏軟綿綿的手指,慢吞吞地解釋道:

“你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害怕和我說話……怕被我連累。”

而男人聽不見他說話,還是開口關心他。這一點小辣椒還是能想得通的。

然而獨孤九見胖娃娃仍舊呆著不動,憶起此前小孩被嚇得摔倒之事,終是緩緩闔上了眼,遮住了因參悟殺戮劍意而愈來愈寒涼攝人的視線。

同時,強大的神識外放,瞬息之間綿延不絕地延伸出去,將整個冰原囊於掌控之中。

蕭瑟的冰原之上,被剋制著放輕了的低沉男聲響起:

“若有想做之事,無需顧慮本座。”

莫焦焦聞言鬆開了緊握的小拳頭,烏黑的眼睛亮了亮,看對方闔眼似乎是要入定了,並不計較他流連在此的事情,膽子便大了起來。

他踢了踢腳,苦惱地蹙眉道:“我不想睡覺。不修煉。你也不要趕我走……”

之前小孩已然歇息了足夠長的時間,此刻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再去睡覺的,但男人適才一直睜著眼不入定修行,小孩也就不肯自己坐下來修煉。

烏黑澄澈的眸子裡,此刻印著的儼然是純然的依賴和依戀,莫焦焦依舊不自知。

他想了一會兒,四處望了望,隨即竟邁著步子、繞著獨孤九開始一圈一圈走起來了。

大雪紛飛,冰原上積雪漸深。胖乎乎的孩子每走過一步,雪地上便印出一個小小的腳印。

莫焦焦扭頭看了一眼,走得更歡了。沒一會兒,男人四周便出現了一個小腳印圍成的圓圈。

獨孤九外放的神識目睹了小孩的動作,又端詳了一會兒那圓到極致,彷彿畫出來的圈,不作任何反應。

莫焦焦踩著雪玩了一會兒,又跑回去偷看男人的臉,確認對方還是合著眼睛,便繼續以黑衣男人為中心“畫畫”。

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緩緩穿行,認真而執著。

獨孤九始終未曾睜眼驚動小孩,只憑藉著密佈的神識沉默地注視著小孩的一舉一動。漸漸地,一個還算完整的圖案在雪地上呈現了出來。

莫焦焦呼了口氣,拉起紅帽子戴上,小心地跑到一邊滿意地瞅著。

他“畫”了一個雪人。一個沒有臉的雪人。

小孩似乎並不覺得雪人沒畫臉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看夠了便回到男人身邊,規規矩矩地在對方面前盤腿坐了下來,安靜地閉上眼修煉,嘴裡還不忘小聲道:“先畫一個小的,等修煉完了再畫一個大的。”

這是他幼時在隱神谷居住時的習慣,十多年了竟還念念不忘,只不過那時的神圖子有著無數他人贈與的珍奇畫具畫布,而如今的小辣椒只有滿地皚皚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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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小孩徹底沒了動靜,獨孤九方才緩緩睜開眼,他無聲而起,凝眸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地上胖胖圓圓的雪人,一時間竟覺此圖和小孩有些相似。

雪花順著長長逶迤的黑髮滑落,男人長身玉立,挺拔如松的黑色身影在雪地中立了許久。

漫天飛雪中不知何時再次衝出無數道劍影,縱橫四溢的劍氣鋪天蓋地,於茫茫冰原中勢如破竹地割裂出一片絕對安全的無聲之地。

寒風夾雜著冰雪被遠遠隔絕在外,身上的雪均已融化不見,身處其中的稚弱孩童又恢復了一身火紅的討喜模樣,仍然懵懂安靜地沉浸於修行之中,渾然不知護著自己的重重劍影,正是以殺戮震懾世人的無上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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