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巧的紙鶴盤旋著在桌案上落下, 女仙清越淡雅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緊接著, 紙鶴於桌案上緩緩泛起一陣淡淡的光芒。

待光芒褪去之後,原本有成人巴掌大小的紙鶴竟從鶴身中間裂開,露出裹藏於其中的另一只火紅色的鳥兒來。

莫焦焦微微睜大眼睛,小嘴巴也無意識地微微張開, 他跳下凳子,蹬蹬蹬歪歪扭扭地跑過去,勉強在桌邊剎住腳步,將紅色的小鳥捏到手心裡, 又跑回獨孤九身邊, 將手心裡的東西遞高, 道:“還有一隻鳥。”

“嗯。”獨孤九將紅色的小鳥握到掌心,又點了點莫焦焦手腕上的儲物鐲子,將鳥放進去, 解釋道:“紙鶴為傳信之物, 一旦到達目的地,便會自動自發開啟傳音,並不如何安全, 常有洩密之危。因而鶴身中藏匿了另一只傳信鳥, 可在本座允許後開始傳音。”

“那九九為什麼不讓小鳥說話?”莫焦焦搖了搖手腕, 被男人握著拉好衣袖,鐲子亦被擋住,看不見了。

“時機未到。”獨孤九低聲應了一句, 俯身抱起小孩,往外行去,“該修煉了。”

別鶴劍正杵在一邊沉思,被吞楚撞了撞劍柄,忙回過神來一道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輟在後頭,遠離那道頎長挺拔的墨色身影。

自進門開始,沈思遠所言便皆入了靈劍耳中。別鶴劍自崇容劍尊修成殺戮劍道就追隨左右,自是見多識廣,沈思遠兄弟與崇容劍尊的舊事,它自然也知道,因而在沈思遠為了報恩洩露天機之時,別鶴劍對他的觀感就徹底變了。

吞楚劍不知兄弟為何突然沉默異常,便輕輕撞了撞別鶴,無聲詢問。

別鶴劍看了它一眼,有些難為情道:

“我只是在想,這烏鴉嘴沈思遠這次還挺講義氣的。原先我還想他滿嘴謊話,畢竟以前剛剛認識的時候,沈思遠就說了,他和小娃娃那個狐狸長老,叫什麼森湖的,根本沒有親緣關係,也不是同胞兄弟,所以別人就都相信了森湖是一隻狐狸,平白讓他們瞞了那麼多年,鴻雁之子也因此死得無聲無息的,真的不厚道,也夠殘忍。

他要是早告訴我們森湖和他一樣是羊,雲糕的身份就很容易確定,也不至於弄成現在這樣嘖!不過,以他今天所說的,當時不說真話應該也是聽從了隱神谷那老頭的吩咐,怪不了他。”

吞楚無聲無息地表示贊同。

別鶴幽幽長嘆一聲,不知為何今日聲音格外凝重,它四處看了看,見無人出現,便拽著吞楚小聲嘀咕道:

“你覺得沈思遠說的那件事……就是他說,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雲糕前往極北之境、隱神谷覆滅、小娃娃重生、遇到崇容劍尊、紙童被做手腳、流光受邪靈控制,甚至是沈思遠來訪,鴻雁仙子命連雲山給崇容劍尊送來另外的信物……這些事情,真的都是隱神谷那老頭計劃的嗎?”

吞楚劍沉默了許久,緩緩動了動劍柄,卻是預設了。

“連你都相信……”別鶴劍喃喃道:“我其實也不是懷疑那老頭,只是覺得,他居然能在全族面臨險境的時候做出如此周全長遠的計劃,又能為了整個妖族的未來犧牲掉自己和隱神谷,連那小娃娃都被算計在內,真心不易。若從大義而言,確實無人比得過他,他也像沈思遠說的那樣,是修真界的英雄。但是,如果只看那小娃娃,還是太過冷血了……”

為了拯救整個妖族,隱神谷谷主保住了神圖子,利用了所能利用的所有人,犧牲了能犧牲的一切,將自己的死亡都放入了計劃之中,他為妖族所做的一切是最值得敬重的。

但是,莫焦焦作為神圖子,作為隱神谷谷主這個周密計劃的中心,他不僅需要按照谷主的計劃一步步走下去,還將自己的一生搭了進去,他註定了要背負著那些犧牲者的血淚,傾盡所有去完成他的使命。

從出生開始便懵懂無知,命運卻早被安排好,旁人為了他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他全然被矇在鼓裡,卻要將這些“債務”一個接一個背到身上,只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神圖子。

隱神谷眾人待小孩無疑是極好的,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莫焦焦如今一無所知,尚且可以無憂無慮地長大,堅信自己是最幸福的,但如果……他懂事了呢?

在知道這個所謂萬無一失的救世計劃是用全族生命換來的,在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踩在無數白骨上才得以保全下來之後,他要怎麼辦?

別鶴劍幾乎不敢想象有那麼一天。而獨孤九與沈思遠,自然也早就清楚這一點,所以一致對小孩保持了沉默。

有時候,真相才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殘酷得毫無轉寰的餘地。

“哎呀別鶴,你居然也會為小娃娃操心?真是善解人意。”

別鶴劍正為莫焦焦發愁,後方就傳來了一道慵懶的聲音。它當即拽著吞楚劍轉過身,卻見本該離去的沈思遠去而復返,正拎著一罈酒笑眯眯地看著它們。

“沈思遠,你不去養病來此做甚?”別鶴劍奇道:“別以為剛剛我沒看見你吐血。”

“又不是什麼大毛病。”沈思遠擺了擺手,抓著手中的酒罈晃了晃,道:“好不容易來一次天涯海閣,鴻善老祖請我吃酒呢。”

“你……”別鶴劍倒吸了口氣,氣急敗壞道:“你這破爛身體再這麼糟蹋下去,可別指望鴻雁仙子還能給你救回來!”

“放心。”沈思遠溫和地笑了笑,面上罕見地露出了一抹認真的神情,“我這條命既然沒在隱神谷之戰丟了,那麼,那小娃娃的使命完成之前,我也會活得好好的。”

“此話當真?”別鶴劍顯然不太相信,它繞著對方轉了一圈,忽而厲聲道:“莫不是……以前我以為,你沒跟著森湖進隱神谷,是因為你更喜歡待在神意門,如今看來……又是那老頭吩咐你的?”

“正是。”沈思遠無謂地聳了聳肩,“森湖都能把兒子帶進去當替身,我不過是留在修真界等待神圖子重生,再按照計劃來此相助,有什麼難的?”

“可你你你……”別鶴劍氣得直發抖,“你早知道這個計劃,卻什麼都不說?你要是當年提前通知天衍劍宗,我們尚可助隱神谷一臂之力。”

“別鶴。”沈思遠收起笑容,安靜地看過去,“一個人的命途是不斷改變的,哪怕我與隱神谷谷主擁有窺探天機之能,我等也無法左右他人命運。他能為神圖子做出那樣的計劃,是在一切皆未曾發生變化的前提之下,若我提前洩密,神圖子的命途便不可控了。”

“所以你們為了讓所有事情順利進行下去,哪怕是明知道隱神谷一族會滅絕,也能無動於衷地做下去?”別鶴劍譏笑道:“當真是大義所驅,佩服。”

“……事實如此,我與隱神谷谷主確實……”沈思遠灌了一口酒,懶洋洋笑道:“罪無可赦。他不是提前腳一伸去了陰曹地府麼?我也遲早跟著去搶孟婆湯。”

“夠了。”

別鶴劍正想說話,沈思遠後方便緩緩現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卻是本該去了冉月湖的崇容劍尊。

男人負手而立,薄唇微抿,眉眼間冰寒如含霜,幽深凜冽的視線定在別鶴劍身上,又挪到玩世不恭的沈思遠面上。

他顯然已聽了許久,周身氣息沉鬱而壓抑,卻仍極好地控制著勃發的怒意,俊美無儔的面容上除了慣有的漠然,未曾洩露半分異樣的情緒。

獨孤九抬手朝沈思遠甩出一隻瓷瓶,看著對方接住後又毫不猶豫地開啟一飲而盡,方冷聲道:“椒椒與隱神谷之事,本座早有決斷,日後待他成人,自會明了。未長成之前,誰也不準在他面前多言半句。”

沈思遠輕笑一聲,調侃道:“你都護得這麼緊了,我們怎麼可能說什麼,崇容,既然隱神谷之事你已盡數掌握,又不讓那孩子知曉,那麼,神圖子該做的,還得拜託你繼續擔著了。你說是嗎?別鶴。”

“這麼說也對……”別鶴劍一見獨孤九便忍不住開始發抖,絲毫沒了剛才質問沈思遠的勇氣,只好貼著吞楚掩飾自己的恐懼,附和道:“如今能幫娃娃的,也就崇容劍尊了。”

獨孤九見一人一劍皆表了態,方不甚滿意地斂起眉,道:“別鶴,椒椒在尋你。”語畢,男人徑直抬手招過吞楚劍握到手中,飛身離開。

沈思遠竊笑一聲,無奈地看向別鶴劍,安慰道:“崇容心中有數,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便是沒了隱神谷,小娃娃不還有他嗎?若一切順利,扭轉乾坤也不是絕無可能。”

別鶴劍聞言沉默了一瞬,冷哼一聲,轉頭往冉月湖畔飛去。

沈思遠抬手朝遠去的飛劍揮了揮,又收回來抱著酒罈,依照記憶往山下走。他分明可以在瞬息之間便出現在千里之外,卻選擇了徒步順著山路下山。

山道寂寥,他也不看路,只低垂著眉眼,眼中一片清明死寂,哪有之前嬉笑的模樣,只輕聲自言自語:“世事如棋,家破人亡,誰道死去不是一種解脫。我也想……罔顧大義,只求隱神一族……順遂無憂……終究太遲了……”

悽清蕭瑟的山道上,藍裳男子身覆重雪,步履維艱,逐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

冉月湖畔。

莫焦焦化為原形將自己扎進泥裡,認認真真地吸收四周遊動的靈氣。

丹田處天火燃燒得極為旺盛,一次又一次地循著妖力流轉的軌跡,緩緩將自已與小櫻桃椒的妖力融合,拓寬經脈,凝鍊妖元。

這幾日,莫焦焦丹田裡天火盤踞之處,已然被一顆小小的櫻桃椒種子佔據了,那種子似乎完全不懼怕天火,反而有逐漸吞噬天火的趨勢,起初小得幾乎看不見,沒幾天便凝鍊得如同修士結丹大小,蘊含著極為深厚的熾熱妖元。

莫焦焦不知道這顆種子是從何處而來,卻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而且自從櫻桃椒種子出現在他丹田之中,他記起來的東西便愈發多了,譬如上次見到沈思遠變的羊時,他就想起了雲糕的本體。

小辣椒耐心地待在湖邊修煉,獨孤九帶著吞楚劍回來之後便立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眸光深邃,一動不動。

莫焦焦將妖力運轉完最後一個大周天,便覺得有些累了,不想繼續修煉,他想了想,悄悄地將妖力迴圈停了下來,揪著自己的葉子仔細地看,小小聲道:“怎麼焦焦越來越綠油油的……”

獨孤九正好聽到這句話,邁步走到櫻桃椒身前,沉沉道:“不可偷懶。”

莫焦焦懵懵地鬆開葉子,仰著頭看對他而言極為高大的獨孤九,聲音細細地心虛道:“焦焦沒有偷懶,焦焦在看葉子。”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葉子?”獨孤九低聲重複,“怎麼了?”

“好像更綠了。”莫焦焦有些委屈,他擰著枝條將自己捆了起來,扭著身子左右轉動,又鬆開,將自己長長的枝條往外延伸,向男人展示著碧綠的葉子,道:“焦焦變厲害了,可是沒有變紅。”

“椒椒還小。”獨孤九只能如此安撫他。

男人在櫻桃椒身前蹲下去,不知從何處取了一隻碧綠的瓷瓶出來,看著有巴掌大小,他揭了瓶塞,將瓶口湊到小辣椒邊上,淡淡道:“味道如何?”

“聞起來香香的。”莫焦焦回答道,他好奇地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片綠葉,卷了起來,從瓶口塞進去,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又迅速把葉子拖了出來,整株櫻桃椒都開始細細地打著顫兒,哆哆嗦嗦地抽泣了起來,哭訴道:“太難吃了,好苦。”

獨孤九將瓶子放遠一些,以免被小櫻桃椒的枝條甩飛,低聲道:“此物名喚靈,有穩固神魂之效,妖族妖丹受損之時,若服用此物,有很大機率修復妖丹。從今日起,椒椒每日皆要喝一瓶。”

“焦焦不喝。”莫焦焦搖著葉子拒絕,“谷主的藥和這個一樣不好喝。”

“你丹田中的櫻桃椒種子便是當年遺落的妖丹,椒椒不想它重新變得健康起來嗎?”獨孤九換了一種說辭,試圖說服小孩。

“……想。”莫焦焦有些掙扎地戳了戳自己,道:“焦焦以前就沒有妖丹,別人說我不是正常的妖怪,就很不高興。”

“它已經回來了。”獨孤九低聲道:“椒椒還記得你離開識海之時,作為你新身體的櫻桃椒種子嗎?那種子由極北之境取回,當年隱神谷谷主將雲糕送去雪山,便是攜椒椒妖丹而去。今日沈思遠所言,便是暗指此事。”

莫焦焦茫然地晃了晃枝條,道:“雲糕為什麼要帶焦焦的妖丹去別的地方?”

“妖丹對於妖族的重要性,不亞於元嬰之於修士。”獨孤九沉聲解釋:“當日隱神谷有難,椒椒妖丹離身,雖是不幸,但未嘗不能作為你將來死而復生的契機。椒椒可還記得谷主交給本座的《隱神谷秘史》?其中便記載了櫻桃椒種子埋藏之地,恰好在極北之境。如此種種,焉能是巧合?”

“焦焦聽不懂。”莫焦焦小聲道,“櫻桃椒種子是焦焦的妖丹,別的聽不懂。”

“無妨。”獨孤九氣息沉穩,未有絲毫變化,他耐心道:“椒椒只需要知道,你的妖丹如今受損,需要喝藥和持續的修煉來修補,便已足夠。”

“那好吧。”莫焦焦乖巧地答應了,只是他又實在怕苦,惦記著那喚靈的味道,便期期艾艾道:“可是藥太苦了,焦焦不想喝。”

他說著便化為原形站到獨孤九面前,揪著男人的衣袖,生怕對方直接將藥水倒到他的根上。

獨孤九無法,微微斂起眉,沉思道:“喚靈不可與食物混合。喝完便可吃點心,去了苦味,如何?”

“不好。”莫焦焦搖頭,小眼神異常堅定,“焦焦不喜歡喝苦藥。”

小孩任性起來總是蠻不講理的,哪怕適才還聽話地答應要修補妖丹,真碰到要他喝藥的時候,又開始耍賴,將對方的話全當耳旁風。

眼見著獨孤九眸色微沉,身上氣息隱隱有了變化,莫焦焦敏感地瞅著他的眼睛,警惕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悶悶道:“焦焦不喝藥。”

獨孤九抬手要去攬他,莫焦焦便連連搖頭,笨拙地將男人的手推開,邊往後退便可憐兮兮地商量道:“焦焦聽話修煉,不要喝藥了。”

獨孤九知小孩執拗起來十匹馬都拉不回來,不再多言,傾身迅速將人攬進懷裡,抱到腿上坐好。

“焦焦不喝……”眼見著那瓶藥離自己越來越近,莫焦焦急得直搖頭,笨手笨腳地伸出雙手去掰獨孤九抱著他那只手臂。然而不論他如何使勁,男人皆不動如山,手上穩當得很。

莫焦焦登時委屈地紅了眼眶,嘭得一聲便化為一株小小的櫻桃椒,從男人膝上跳了下去,歪歪扭扭地往湖邊一蹦一蹦地跳過去,邊跳邊嚇得哇哇大哭,那樣子活似身後的人要毒死他。

“嗚焦焦不喝藥……”小櫻桃椒跳得歪七扭八的,幾次都險些栽倒下去,他急得不行,連枝條都紛紛往前伸著,慘兮兮地邊跑邊哭道:“九九不要追……別追焦焦嗚……”

小辣椒哭得稀里嘩啦,倒是將毫無哄孩子經驗的獨孤九震在當場,擰著眉站了起來。

他緩緩抿緊薄唇,收起瓷瓶,生平第一次抬手捏了捏眉心,狹長幽深的雙眸中罕見地流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情緒,隨即抬眼看向拼命逃跑的莫焦焦,無聲地放出真元將差點摔倒的櫻桃椒扶住,又不動聲色地離去,護在一邊。

不遠處的小辣椒仍嚎哭著往前蹦,嚇得連往後看都忘了,只知道往湖邊跑。

身形修長的男人凝視著傻乎乎的小辣椒,輕輕嘆息了一聲,安靜抬腳跟上,任由慌不擇路的櫻桃椒一頭扎進了溫熱的湖水裡,藏到湖底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的紅包都發了,2更接近十二點。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