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令蠻在巧心的服侍下剛換完衣服, 蘇覃便來了。

“坐。”

她指了指對面的八仙座,蘇覃順勢坐下, 青竹與巧心被兩人都打發了出去, 守在門口。

小八沏了壺茶過來,墊腳往裡瞅,巧心一把扯住她,搖了搖頭:“莫去。”

“可……”她看了看手中茶盞:這兩天二娘子沒在,屋裡都沒壺熱茶了呀。

“我的小八哎,得虧是二娘子心善,不然……哪個主子容你這般糊里糊塗的。”巧心揪著她耳朵,壓低聲道:“二娘子與小郎君談事, 你莫去湊熱鬧了,啊?”

小八懵懵懂懂地“啊”了一聲,就這麼端著茶壺, 也站在門口,三人齊刷刷一排, 跟檢閱似的。

裡間。

“覃弟, 你想聽什麼?”

蘇令蠻扶著頭, 半倚在圓桌旁,室內兩盞琉璃燈均已點亮, 將房間照得透亮。蘇覃著一身鬆垮垮的羅衣, 悠閒地四處看了看, 才在緊挨著她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摺扇一打, 便是一股子強自風流味:“弟弟我想知道的海了去了。為顯公平, 你一個問題,我一個問題,如何?”

蘇令蠻卻覺得不大公平。

賞梅宴那邊的訊息,她用腳趾頭猜,也能猜出個大半,遂搖頭拒絕:“不妥,第一,賞梅宴那邊的訊息,我沒甚興趣。再次,有些問題就算你問了,我答不了,也不能答。”

蘇覃頷首,示意她繼續,蘇令蠻淺笑著道:

“不如換個方式,一共便三個問題,我隨便問,你能答就答;你也隨便問,我想答就答。但最後,你需答應我一個條件。”

“嘿——這我可虧大了。”蘇覃稀奇地看著蘇令蠻:“沒想到二姐姐你竟然會使心眼了。”

蘇令蠻不以為然:“這哪兒叫使心眼?虧吃多了,總還是會長進些。怎麼,莫非你以為我是西市東街頭的那個二傻子?”何況就算是那二傻子,也會為了一點吃的絞盡腦汁。

“什麼條件?”蘇覃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咱說好了,若太吃虧了,我可不答應。”

蘇令蠻嘴角翹了翹:“也不難,舉手之勞罷了,只看覃弟願不願意。”

“我知道覃弟本事不小,往後自然是高升的。可家事不平,到底不大好。麗姨娘與大姐姐的性子你心裡門清,阿爹又任事不管,那便只有你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丁來管了。”

蘇覃面色不大好,笑不到眼底:“二姐姐希望我怎麼管?”

“家和萬事興。麗姨娘看不清,大姐姐看不清,難道覃弟你也看不清?”蘇令蠻笑了:“若我阿孃與阿爹和離,阿爹續娶一個厲害的,你以為……你姨娘和大姐姐還能有好日子?麗姨娘總以為鬥倒了我阿孃就有好日子,殊不知……”

世上像她阿孃這般好欺侮的主母,真是少有的。

蘇覃一怔,莞爾搖頭:“母親不會的。”

“老實人還有逼急的時候呢。”蘇令蠻把剛才那句話還給了他。

蘇覃面容一肅,琉璃燈下,那雙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點亮光:“二姐姐多慮,上一回在二姐姐院子整的那一出,二姐姐莫非以為弟弟我是得了失心瘋,想殺人玩?”

自然不是想殺人玩。

“三弟弟將口舌之罪終止於一個小小丫鬟,自然是怕波及麗姨娘和大姐姐,以免等我追究了,她們顏面不好看;二來嘛,姨娘如今規矩許多,大姐姐也好似得了教訓,也能替你省事。再來,也好震懾震懾這蘇府上下,好提前叫人知道你這未來家主的本事。”

蘇令蠻般嘲諷半讚歎,在許多小郎君還在招貓逗狗的年紀,她這弟弟便有這等深謀遠慮,莫非當真是歹竹裡出了好筍,爛泥裡出了金疙瘩?

思前想後,都覺得不像是阿爹能出的種。

“二姐姐當真如此想我的?”

蘇覃直直地看著蘇令蠻,眼底透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一絲光。蘇令蠻頷首:“站在蘇府立場上而言,你我利益一致。可終歸不是出自一個母胎,世上哪有真正和美的妻妾子女?也唯有你們男人,才做著娥皇女英的美夢。”

“好,往後我束著姨娘與大姐姐,不去與你阿孃作對。倒是你——我管不著。”

蘇令蠻滿意地撫掌:“我自不必你管。”

蘇覃突然捂眼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幾乎是笑破了音,待放下手時,一切又如常般,蘇令蠻莫名地看著他,蘇覃終於點頭承認了:“你我唯有在大利益上是一致,是以,二姐姐,你要問了麼?”

他提出邀請。

報時的沙漏在靜悄悄地往後走著,月亮漸漸升了出來,半開的窗外吹來一層冷風,蘇令蠻起身,望著頭頂那一輪圓月:“第一問,獨孤瑤……她回去了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第一個問起的,會是這個目下無塵的獨孤瑤。許是為了還有的,一點輕飄飄的憐憫之心。

蘇覃卻覺得她問得好。

“獨孤瑤與我等一同放出府,可出府時,面色惶惶若喪家之犬。所以,第一問來了,二姐姐,你可知……獨孤大司衛是身死還是被囚了?可是與楊廷羅太守有關?”

以獨孤信愛女之名,若要辭行,不可能不帶著獨孤瑤走,便中途離去,亦會與獨孤瑤打過招呼。可從昨天下午宴飲,到今晨午間,獨孤瑤非但沒見過獨孤信,甚至再三問起,也都被人含混了過去。

旁人許是不會在意,蘇覃卻偏生起了疑心。

蘇令蠻再一次為他的敏銳驚心,窗外沉沉的月色透了進來,她忽然覺得有點冷,可風又吹得人清醒,滾燙的腦門像是被澆了一層冰水。

“大司衛他…”話在舌尖滾了一圈,又收了回去。此事不該由她來說,定州城變天,接下來恐怕還有一系列變動,雖或早或晚都會公佈出來,可不能出自她之口,想到楊郎君那雙冰霜似的眼睛,蘇令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不能說?”

“不能。”在風雲詭譎的政治變幻中,他蘇府連塊隨風飄搖的瓦礫都算不上。

蘇覃表示理解,可看二姐姐表現,她是知情人員之一,或者——乾脆就是參與人選之一。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蘇令蠻受傷的左臂,心底的揣測,反而有了些實據。

“輪到我問了,”蘇令蠻轉過頭,直直盯著少年郎君眼底那一絲藏得極深的野心和近乎直白的欲/望,道:“你問這些意欲何為?或者說——你劍指何方?”

“好問題。”蘇覃眨了眨眼,清秀的臉盤和桃花瀲灩的雙眸,像極了無害的白兔,口中的話卻截然不同,坦誠得讓蘇令蠻訝異:

“大梁朝實行舉孝廉制,我蘇府有一門鄂國公府在京,可這推舉名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一個旁支庶子,我蘇覃要出人頭地,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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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覃的眼睛大而亮,談起未來簡直熠熠發光,蓬勃的野心,在這少年郎君身上展露無遺,刺眼得幾奪人之目,蘇令蠻眨了眨眼,極力掩飾那一抹不自在。

“……公頃豪強,世家貴族,如今大好機會在前,我如何放棄?”蘇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蘇令蠻,彷彿在徵求她同意。

這大好機會,自然是指楊廷。

楊廷之父楊文栩,位極人臣,主宰輔,統二相三司六部,身為他唯一的兒子楊廷,雖無官職,可手中權柄幾可與皇權相抵。

舊朝飄搖,從來是鐵打的權臣,流水的皇帝。

今朝雖穩當許多,可皇帝年幼,楊宰輔還未還政於皇,楊廷無詔便敢殺一州之司,可見一斑。

故此,蘇覃有此想法,實屬正常。蘇令蠻毫不奇怪,甚至賞梅宴後,這定州城裡有此依附想法的,更是不知凡幾——便這羅太守,能聽從楊廷設下鴻門宴,一劍斬了獨孤信,焉知沒有那一點示好的心思在裡面?

蘇令蠻失語,半晌才道:“該你問了。”

她無從判斷蘇覃野心好壞,更不會加以鼓勵或阻止,便蘇覃本人也不過一提,並不指望這看似與楊郎君有過交集的二姐姐施以援手。

兩人有心知肚明的默契——

“你昨夜歇在何處?”

這話問得很巧妙,並不涉及敏感之處,彷彿只是在問蘇令蠻動向,蘇令蠻卻依稀看出他的一絲試探,便出口證實了他的試探:

“城南十里,定州兵馬司。”

獨孤信的下場她不能說,可這住處,還是能透露的。眾所周知,定州的兵馬司因常年無戰事,早就鬆懈得過了分,一個小娘子偷溜進去,完全有可能,說出來,楊廷也不會因此治了她罪。

可這話,亦是在明明白白告訴蘇覃——她與楊廷有交,兵馬司,真的變了天。

蘇覃顯然明白了,臉上的笑,更真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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