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內死一般的寂。

麇谷居士嘆了一聲:

“老夫之前診脈不細, 原以為你是形經紊亂,導致內鬱外發,如今看來, 不止這一重因。你實是中了一種毒,此毒為慢性, 日日入口,雖不至致命,卻會讓人面目全非。且看, 你舌苔厚白,耳後青斑, 若非你經常鍛鍊, 呵呵。”

“如何?”

“那要比你如今還大一個半。”

——比如今的她還大一個半?想到那場景, 蘇令蠻忍不住渾身顫了顫, 怕是連攬月居的門都得特製了!

“何其毒也!”蘇令蠻不禁坐直身子,指甲幾乎刺破掌心:“可能解?”

“自然能。”

麇谷居士捋了捋八字鬍:“待老夫為你放血行針十日, 配上特殊湯劑, 這毒便可自去也。只是……”

“只是什麼?”蘇令蠻最恨這等有話不好好說,非得吞吞吐吐賣個關子的, 偏麇谷這老頭偏愛這一套,急得人想跳牆。

麇谷面色肅然, 目含憐憫,他這輩子見過的太多, 可對一個小女娃娃便施展這般陰毒手段之人, 也著實見所未見, 聞所未聞。何況這離覆子之毒,尋常人根本不知曉,也不知那人為何要大費周章如此對付一個小娃娃。

“你中毒年限太久,毒入宮胞,以後恐難孕子嗣。”

在這樣的時代,一個女人若不能孕育子嗣,幾乎等於判了死刑。

蘇令蠻心中驀地一空,鼻樑酸澀,忽而有淚意上湧。她一點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誰要處心積慮地對付她,甚至在她還是垂髫孩童之時,便預謀著要毀了她的將來。

花期未至,而花已半謝。

狼冶怔怔地走進來,面上的歡快消失無蹤,蘇令蠻極力眨去眼中的淚意,莞爾一笑:“無妨,我本也不打算嫁人。”

林中太陽本便不盛,此時細碎地灑進來,恰恰照不到蘇令蠻那一隅,她寬寬胖胖的身形微縮成一團隱在暗處,讓人看了便心中無端端一揪。

麇谷居士伸手撫了撫她頭頂,露出自己都不曾意料到的溫柔:“傻丫頭,事情未至絕境,又何必自餒?老夫雖不能解,可老夫的師傅能解。只是……”

他為難地看著眼前的胖娘子,“你現下……恐汙了師傅眼睛。”

“居士,您這說話老愛大喘氣的毛病可得改改了。”蘇令蠻擠了個鬼臉,笑了起來:“鬼谷子果然與名不虛傳。居士不妨先幫我將毒解了,我阿蠻既能做胖子中的萬里挑一,便也能做這瘦中美人!”

狼冶著實不太懂女人——尤其是眼前的小娘子,眼看要哭,忽而又笑,瘋子似的。

蘇令蠻略振作心神,便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將害了她的內鬼揪出來。

世上絕無無緣無故地暗害,一切都其來有自,何況這般日日年年的下毒,若非有極大仇怨,誰會來做?而又有誰,有這般恆心手段,買通了她身邊之人下毒?

不過,蘇令蠻還有一點想不通。

若想害她,又有那本事差遣她身邊之人,為何不直接下毒毒死她,非得繞那麼一大圈子,圖什麼?

“好!好得很!”麇谷居士第一回覺著自己以往是大錯特錯,世上好兒郎千千萬,卻也有大氣磅礴之女郎!他就覺得眼前小丫頭甚合心意,不拘泥於世情,拿得起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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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阿蠻,可對?”蘇令蠻點點頭。

“阿蠻,這半月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老夫這,老夫保準將你治好,再贈你副養膚的方子,你好好養著,屆時,老夫親自待你去師傅那,讓他出手為你診治!”

“當真?!”蘇令蠻心花怒放地站了起來,細碎的陽光灑在晶亮的瞳仁裡,透著光,笑了開來。

狼冶也驚了,若說此前居士出手診治面上還有些不情不願,此時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竟連鬼谷子那都打了包票,實在第一回見。

麇谷哈哈大笑,兩條法令紋陷得更深,鼻翼翕動:“當真。”

“說好可不許反悔了?”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按章打鉤,誰變誰小狗!”

麇谷:“……”

他也不知今兒個是吃錯什麼藥了,竟肯做這幼稚之事,無奈地伸出大拇指往上摁了摁,“好,誰變誰小狗。”

“小郎君,可有空幫個忙?”

“說吧。”狼冶嘴角帶笑,看來心情極好。

蘇令蠻從腰間扯下一塊玉珏遞了過去:“去林外找我家小八,就是你晨間看到那個扎了兩個小揪的,你讓她幫我回去拿些換洗衣物過來,等等,”她抬頭在屋內尋了會,終於在角落找到一管狼毫,在隨身綢帕上匆匆寫就,也一併給了狼冶道:

“交代小八此物交給巧心,讓她給小郎君,便說……便說這幾日府裡勞他看著了。”

“你母親那可有話要交代?”狼冶看也未看,將帕子隨便疊了疊就塞進袖裡,蘇令蠻徵了怔,半晌才笑著搖頭道:“不必了。”

隨著門簾子輕晃了晃,狼冶抬腳便出了房門。

蘇令蠻半眯著眼,懶懶地躺在美人靠上。陽光透過半開的窗輕輕灑進來,給周圍鑲了層金邊。身上的大麾已然解開,她將褲腿上的泥用布擦乾淨了,便老實不客氣地曬起了太陽。

“咔啦——”一聲,麇谷毫不留情地將窗關上了,“一會你要扎針,不能見風。”

蘇令蠻乖巧地應了聲,眼見麇谷拿著針包過來,眼睫便不由自主地顫動,她深吸了口氣,猛地將手伸了出去:“居士,扎吧!”

麇谷面無表情地拍落她手,“換一隻。”

接下來之事,蘇令蠻再不肯回顧。她從未想到一根針居然會這麼疼,從腦袋到手臂到小腿,她被扎得跟只刺蝟沒什麼兩樣,每根針尖都跟鑽進了骨頭縫似的,讓她疼得直抽抽,扎完一邊換一邊,而每隔一炷香時間,麇谷還會以小刀割皮放血。

蘇令蠻深深覺得,這一趟下來,自己這身肥肉估摸也會瘦上好大一圈——純粹是折騰瘦的。

不知過了多久,麇谷終於停下了扎針,一根根地往回收。

“阿蠻,好了。”

“接下來還有十四日,日日如此,一會狼冶煎的湯劑你記得喝了。”

麇谷收起針包,臉現疲倦之色,這一次行針放血經歷了將近六個時辰,他治了多久,便站了多久。

蘇令蠻欲起身坐起,卻被麇谷阻止了,“歇著吧,你今日也累了,不必起來。”

“多,多謝居士。”許是自小關切的人少,但凡出現個對她好的,蘇令蠻便忍不住內心翻湧,可翻騰的謝意到了嘴邊又也吐不出口,反倒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無事。”麇谷神秘地朝她笑了笑,“正好老夫新想了個法子,試試效果。”他顛了顛手中盛了小半碗血的瓷碗,“可惜還不夠多。”

蘇令蠻渾身一涼:“居士這放血莫非……”

“莫多想,行針逼血,是為了清除你體內的餘毒。只不過……老夫一不小心多放了點,正好給你換換血,反正你壯,莫怕。一會記得喝碗豬血湯,老夫讓狼冶煮了。”

蘇令蠻欲哭無淚:“居士,阿蠻可不是那血豬。”

麇谷拍拍她,不負責任地袖著手晃悠出了門,擺擺手又吩咐了遍:“一會記得喝豬血湯,多多益善。”

蘇令蠻命門被制,便是不忿也只能乖乖閉嘴,她朝天懶躺了會,突然道:“綠蘿,你在麼?”

綠蘿“恩”了聲。

“那你說說我身邊那人會是誰?”

果然,一如既往的沉寂。

蘇令蠻本來也沒指望綠蘿回答,自言自語道:“巧心自小便跟在我身邊,家生子,我二人情意甚篤,不可能。小八雖來得晚,但素來對我忠心耿耿,性子又直,更不可能是她。可能日日接觸我飲食的,出了這兩人,其餘人都近不得身啊。”

“小刀……小楊……”

攬月居的人都被蘇令蠻唸叨了個遍,綠蘿聽得腦袋犯渾,忍不住開口道:“正院的呢?”

“阿孃那的?”

果然是一葉障目。

蘇令蠻驀地坐了起來,指尖傳來一陣劇痛,十指連心,她“嘶”了聲,及時止住了叫聲。阿孃那的……

“你想到了?”綠蘿有些好奇。

“不,我只是突然覺得,”蘇令蠻轉過頭,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她以前雖飽受嘲笑、欺辱,卻從未要反欺旁人。也從未想過人心會險惡至此,在她幼時便處心積慮要毀了她。

——為什麼呢?

綠蘿看著蘇令蠻的面色,撫了撫胸口,不知怎的,那裡有塊東西要浮起來,讓她想為眼前之人落一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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