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積雪影響,向來人聲鼎沸的東望酒樓今日也是門可羅雀,除開下工了來喝幾杯小酒的小商小販,來二樓喝酒的不過小貓兩三只。

馮三縮肩抖腿地杵在門口迎客,抬頭看看外邊快壓下來的天,忍不住小聲抱怨了句。

一架四輪馬車“籲”一聲停在了酒樓門口,熟悉的石青色繡褐紋惟簾,馮三抬眼便看見角落的三叉戟標識,連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蘇二娘子?裡邊請裡邊請。”

孰料從馬車中跳下來一個從未沒見過的少年郎君,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唯眉間一股驕橫之氣沖淡了容貌帶來的好感。

“我二姐姐沒來,這……便是東望酒樓?”蘇覃舉目四顧,嗤笑道:“也不怎麼樣嘛。”

“想必這位客官就是蘇府的小郎君?”馮三將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體:“我東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頭,口感最是清醇,最適合您這樣的小郎君。可願入內一品?”

蘇覃視線不自覺往馬車裡瞥了瞥,丟去一粒碎銀子:“走著。”

馮三接過打賞,樂呵呵地引著蘇覃往酒樓二樓而去。

蘇覃此番是第一回來東望酒樓,往年是年紀小,後來是蘇護望子成龍,不許他碰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臉新奇模樣。

“上一壺梨花白,並一盤子燒花鴨、一盤子山雞丁兒、一盤松花小肚兒、一盤子龍鬚菜,和一盤子蒸熊掌。快些,小爺我餓了。”蘇覃也不見怵,徑自選了個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聲就丟下一個繡花錢袋子。

馮三眼皮子跳了跳,為難地道:“蘇小郎君,這……東望的規矩,一向是有單點單,從沒有單獨點的。還有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滷汁發好再蒸,蒸亦要兩個時辰,現下必是來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間高臺白壁掛屏上高高掛起的一巨幅選單,規規矩矩的楷書,十行兩列二十個菜名,蘇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說,只能點那上面的?”

“是,東望一直以來都這麼個慣例。”馮三連連點頭。

“什麼破慣例?敢情今兒個小爺還吃不上自己喜歡的了?你們掌櫃的呢?”蘇覃拍桌子跳腳,一副耍橫樣:“讓你們掌櫃的出來,小爺今兒個還非得評評這個理。”

這時,另一個跑堂杜二自樓梯上來,身後領著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人,滿身風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聽人說這東望有失傳已久的渾刀酒,小二,給我們哥幾個一人來一壺。”

杜二面帶難色,那領頭的脾氣急,反手便是一個耳刮子,將杜二打蒙了:“怎麼,以為爺吃不起你這的酒?”

“幾位爺,這渾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為難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幾的臉皺成了苦瓜:“掌櫃的之前發過話,只有能踏上三樓,才能喝上渾刀酒。”

“三樓?就這?!”領頭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麼來著?”

旁邊跟班的一人諂媚著道:“老大,這東望酒樓是有這麼個規矩,上一個登樓的,還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兒個還是算了吧。”雖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從朝野退了下來,可當年憑一手奇門遁甲之術幫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個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這老大是個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譁啦啦——”好端端的一張圓桌立時被劈成了燒火的柴木。

“哪來的狗屁倒灶的規矩?一個破酒樓竟然還敢定這麼個這規矩?!老子現在就要喝,讓你掌櫃的來!”

馮三一看來者不善,呲溜一個轉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處。

二樓本有幾個安靜喝酒的饕餮,聽聞此言頓時怒了。東望酒樓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亞於城守和兵馬司,人人談起來可都是面上帶笑心中自豪的。

“哪來的不長眼的狗在這兒亂吠?這東望酒樓的規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規矩,有本事你就上,沒本事就縮起來,跳什麼腳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場面頓時亂了起來。

人群推推搡搡間,蘇覃悄悄從視窗探出半個頭,衝窗外做了個手勢。

東望酒樓之人,除開三個跑堂,一個掌櫃和廚下的幾個廚師,人實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櫃大發慈悲,讓其中一個跑堂和兩個廚師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個酒樓就兩個跑堂和一個大廚,馮三不見了,唯一個杜二還硬挺著不走,但那三個外鄉人手頭功夫不弱,幾下間已是吃了不少暗虧。

蘇令蠻偷溜上來之時,恰看到中間亂成了一團,蘇覃躲在一個角落裡衝她招手,她見沒人注意到她,幾個箭步便跑到了蘇覃身邊。

“嘿,二姐姐,厲害啊,去哪尋來的這三個人?演得夠像的啊。”

蘇令蠻猛地朝他頭上拍了一記:“那哪是我請來的?個個都是練家子!我請來的人還沒來,看樣子……哎,來了。”

她看著走出樓梯口傻乎乎站著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個擺明車馬來尋釁的外鄉人相比,她找來的四人實在是太遜了。

所幸他們還曉得記得自身任務,見中間打起來了,乾脆一塊兒撲了上去,不肖是誰都打了再說,一時間二樓那是雞飛狗跳,罵聲遍野。

蘇覃悄悄地朝蘇令蠻比了大手指:“二姐姐,這幫攪屎棍本事不錯!”

“起開!”蘇令蠻撥開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無語凝噎。

不知從酒樓何處出現六個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臉,也加入了勸架的範圍,沒料到被“攪屎棍”和幾個打出火氣之人勾到,也被捲入了混戰。

“住,住手!我們掌櫃的來了!”

馮三蹭蹭蹭帶著一杏黃袍子的男人上樓,呼哧呼哧大喘著氣喊停手。

蘇令蠻眼尖地發現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劉軒小掌櫃,連忙拉拉蘇覃的袍子示意,見他不肯動,一腳便狠狠朝蘇覃屁股蹬了過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後將小心地自己往屏風後藏了藏。

蘇覃被這喪心病狂的一腳踢得跟個皮球一般直接滾了出去,恰好壓到了劉軒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頭惴惴不地抬頭看人。

劉軒垂眼看著不知何處而來的小郎君,皺了皺眉;再看一眼已經打成一團的人群,更是怒從心起,偏面上還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蘇覃,輕輕為他拍了拍身上塵土,笑眯眯問:“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蘇覃結結巴巴地道,扶著劉軒起身,一個趔趄,不小心腿軟又跌在了地上,手縮了縮,滿臉無措。

劉軒怔立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只覺得……下身涼颼颼的。

馮三“啊”地叫了聲,蘇覃臉紅得滴血,結結巴巴道:“掌,掌櫃,對,對不起……”他捂臉,從指縫裡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劉軒從容地俯身提好褲子系上,面上一派雲淡風輕地道:“沒什麼,小郎君並非有意,劉某不會介意。何況,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蘇覃腿間。

蘇覃下意識地捂住了:“看,看什麼?”

孰料劉軒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戰成一團的人堆裡,蘇覃趁機趕緊偷偷地往邊上溜,直到靠到東邊的角落,才將手往屏風下的空隙伸了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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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令蠻從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緊緊的青銅長鑰,壓低聲道:“記得幫我纏住劉軒。”蘇覃剛剛舉動有章有法,扮可憐裝小白兔樣樣皆來,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謂快、準還狠。

為了避免劉軒發現鑰匙被盜,乾脆扯了人褲子——也不可謂不狠了。

蘇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來。劉軒手段了得,不過是一會功夫,原本亂成一團的十多人已經被撕擼開來,灰衣人和杜二、馮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後。外鄉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蘇令蠻請來的四個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劉軒幾乎被包圍在了一幫子人裡面。

“你們是何人?誰派你們來的?”劉軒不自覺朝蘇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腰間。

馮三悶笑了聲,外鄉人不忿地道:“你們東望酒樓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來,不過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錢!”

蘇覃叉腰便跳到劉軒旁邊,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劉軒的視線,他張牙舞爪地朝外鄉人道:“有錢有什麼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權?可有付家通全國之財?……”

論辯濤濤,旁徵博引,說的劉軒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蘇令蠻趁機一溜煙跑到了樓梯轉角,心中倒是對這個便宜弟弟有些改觀。難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狀是一告一個準,嘴皮子利索,又慣會扮像……

趁著蘇覃手舞足蹈說得興起之時,蘇令蠻以一個胖子絕對到不了的靈活身手,半蹲著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樓——

感謝蘇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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