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門比過, 日已中天。

夏日的餘波尚在, 身上的薄紗散不去頭頂的這高熱。

半日比賽看下來, 高篷之下不論男女老少皆有些疲乏, 轆轆的飢腸唱響,那些個年紀尚小的幼童便有些坐不住了。

“咚”一聲——

書院銅鐘長鳴,飯點到了。

景春來拍了拍手,引起眾人注意, 方道午時將有一場廚藝考核於書院迎賓樓,另特聘了清風樓大廚備下上好酒席, “諸君可移步,觀試賞宴。”

話音剛落, 周遭的氣氛登時熱烈了起來。

蘇玉瑤忍不住瞪大眼睛扯了羅意可袖子道:“阿可, 前日掌事不還在與學生哭窮麼?”

竟如此大手筆。

且不提清風樓的廚子多麼難請, 光宴請這些個達官貴人, 總不好拿些青菜豆腐湊數, 總要幾樣大菜,再佐以上好美酒——

蘇文湛一聲笑, 乾脆蹲下半個身子,與蘇玉瑤站到一邊來:“阿瑤, 你當那邊……”他指了指西南角一堆綾羅綢緞道:“是誰人來著?”

蘇玉瑤不認得。反倒在裡邊發現一個邋里邋遢的粗野漢子,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道:“怎麼書院什麼阿貓阿狗都放進來了?”

看上去跟一個月沒洗澡似的。

蘇文湛拿扇柄敲了下她腦袋:“莫以貌取人。”

“那些個位置, 可都是人家拿真金白銀買來的, 就來瞧個熱鬧。”

所以別說虧本, 光憑這一波, 白鷺書院不僅是賺了銀子,

羅意可正發怔,卻被蘇玉瑤扯著起身:“你怎麼了?”

她茫然搖頭,臉色緋紅道:“沒,沒什麼,我們跟上去吧。”

不過幾句話功夫,人群已經陸陸續續地散去。

有年事已高的,看了半日熱鬧,精神疲累,撐不住要回府歇晌;但更多人卻是興致勃發,難掩好奇地跟著去了迎賓樓。

白鷺書院的迎賓樓許多年不曾對外開放,是以大部分人對其還是極其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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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跑馬場再往打回的路上走,行至東南角的月亮門出去,便是一座單獨隔開的大院落。迎賓樓設在白鷺書院東南角最外,大門臨著街,平日裡都是鎖著的。

許是要用,院落裡裡外外都清掃乾淨,花木因無人打理,反有種恣意生長的勃發。

二層實木建制吊腳重樓,書院內席開百桌,一直從二樓蔓延到一樓大開的院子裡。

廊下,沿著兩進大門一左一右兩個紅色大柱子,分列著各八個臺板和八口鍋,兩個裝滿了菜蔬的籮筐一左一右地放置著。

——顯然是要當眾下廚了。

除開儒家極為那些迂腐的流派,大部分人還不講究君子遠庖廚,反倒對這般熱熱鬧鬧的比賽方式升起了新奇之感,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視野最好的兩桌,一桌給了白鷺書院的先生們,一桌則匯聚了墨國師、楊文栩、王溪等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官員。

麇谷居士扯著邋遢的漢子坐到角落,從這個角度看,只能看到烏泱泱的人頭。

早先落座穿戴富貴的人不滿了:“這位老先生,你如何能帶流浪漢來蹭酒席?”髒兮兮的倒胃口。

麇谷瞠目結舌,半晌壓著嗓子“噗哈哈”地笑了起來,指著漢子道:“臭,臭小子,你也有今天……流浪漢?哈哈哈……”

精壯漢子眉眼不抬,完全不搭理他,懶懶地為自己倒了杯醉清風,慢條斯理地輕酌,只時不時地將目光往前邊的廊下掃去。

同桌的不過是個賺了些錢的商賈,卻是有些看呆了去,明明這人長得平平無奇,還一身邋遢,可光光喝個酒,姿勢便好看得出奇,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腔調,讓人再說不出要趕人的話。

楊照領著謝道陽與房廩生剛進這迎賓樓,便被不知打哪兒來的一個白麵郎君引著去了二樓臨窗雅座,一扇雲母畫屏將其與外邊隔了開來,視野極好,從上往下,正巧能見到那十六口大鍋。

楊照知道這是讓人看出來歷了。

也不惱,就著醉清風喝了一盅,遠遠見一行紫服裡夾著一抹綠意進了月亮門,突然問:

“阿陽,你說阿廷現在在做什麼?”

謝道陽一愣,俯身道:“威武侯去了滇地剿匪,現如今怕是要起身回程了。”

“若阿廷知道後院起火的話的話……”

房廩生哈哈一笑:“蘇二娘子可還沒成威武侯的後院呢。”

楊照勾了勾唇,眸光落在那抹綠上暗了暗,半晌才道:“這醉清風……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蘇令蠻是頭一回來迎賓樓。

廚一門,統共十六人報,是以她迎面見到十六口大鍋砧板之時,並不感覺訝異。

在釁階之前,她對得不得“中元魁首”並不強求,畢竟要比誰得的花字牌最多,對她這個初入書院之人著實有些難辦。

可蘇令蠻這人自小便是腦後有反骨,被王文窈這般幾次三番地針對下來,反倒激起了鬥志,便自己得不了這中元魁首,亦不想讓這表裡不一的王二孃得去。

一排十六人一字排開,沿紅漆木柱分列左右,蘇令蠻照舊居於最末,左邊長廊盡頭。

廚一門的先生是個圓乎乎的中年郎君,身子臉都頗具福氣相,顛著肚皮站於正門,道:“廚之道,始於刀工,終於勾兌成盤……”

蘇令蠻還記得頭一回上這位先生課時,自己耳邊有一百只鴨子在“嗡嗡嗡嗡嗡嗡”個不停,先生刀工廚藝極佳,性格溫厚,只奈何有個碎嘴的毛病——

就在她以為廚先生此番亦要滔滔不絕之時,他停了,乾脆利落地宣佈開始。

第一項,刀工。

切膾之藝,自前朝始,到如今的士族圈裡已是蔚然成風,京畿設宴之時,常有兒郎表演切膾之藝,若能切得又細又薄,亦是一件備有面兒之事。

原先還觥籌交錯、互相勸食之人已經紛紛停下了筷著,睜大眼看著十六位小娘子施展切膾之藝。

帶圍兜、濯手,幾乎整齊劃一的動作行來,亦隨著小娘子們的性格各有不同。

十六條一模一樣大小的新鮮鯧魚被廚先生一一分發到了砧板上,前座之人甚至能看到魚尾巴在不停地彈跳。

為保證公平,各色刀具都是統一制式,並由專人檢驗過,最後再由廚先生和景院長統一細查過目一遍,才一一分發到諸位學生手中。

一切行來,都發生在睽睽眾目之下,顯得格外嚴謹而妥帖。

箭課考核的教訓使得書院接下來的準備更為嚴謹妥帖,為避免一切作弊行為,更是不厭其煩。

刮魚鱗,去內臟,洗刷乾淨。

三步到位。

眾人一眼便看出,十六人中,尤以正中兩人謝七娘和王二娘子最為有條不紊,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美感,彷彿這不是在殺魚,而是在撲蝶繡花一般。

蘇玉瑤著急地看著角落的綠衣小娘子,只見她昂昂立在砧板前,一雙俏白的臉上滿是凝重,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肥嘟嘟的鯧魚,不明白別人魚都快要殺好了,她還再磨蹭什麼。

廊下一片唏噓聲。

“這等切膾記憶,非長年累月地練,如何能好?她一個定州來的小娘子,如何能比得謝王兩家的本事?!”

陳郡謝氏。

琅琊王氏。

那可是比大梁朝都老得多長久得多的世家貴族。

就在旁人以為這初初讓人驚鴻一瞥的綠衣小娘子要就此惜敗,卻見她動了。

由極靜到極動。

彷彿是早先便在腦子裡考量過無數遍一般,一把笨拙的菜刀被她使出了金戈鐵馬的氣勢,“刷刷刷——”菜刀震動太快,幾乎成了一條直線,很快魚鱗便被完全不傷及皮肉地剝離了下來。

若有人能近處細看,兩廂比較之下,便會發現大多數小娘子刮鱗完,雪白的魚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細小的肉眼難辨的傷疤——可蘇令蠻的沒有。

麇谷居士得意洋洋地喝酒:“小清微,阿蠻的魚膾你是沒嚐到,那叫一個絕啊。”他“呲溜”了一聲,得來楊廷淡淡的一瞥。

大白天光下,院落被照得敞亮,菜刀每每揚起,總帶起鋥亮的刀鋒。

楊廷眯著眼,視線落在綠衣上,只覺得那馥白的手指彷彿要甩出花兒來一般,帶著點柔軟的力度,他甚至能回想起指腹的溫度。

蘇令蠻趕上了進度。

砧板旁擱置的一盆子清水被她細細地洗濯過血水,鯧魚魚肉雪白豐膩,她提起一側的剔骨刀,以十字劃拉,只見長長的魚骨便完整地抽離了魚身,在光下泛著晶瑩。

周圍若有似無關注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口氣,這等刀工比起那些還在慢慢剔骨的笨拙不可謂不巧妙,甚至等她剔完骨,那一整片血肉依然一點瘡疤都沒有。

那邊謝七娘與王二孃手邊瓷盤已經細細貼了一層魚膾了。

薄、透、晶瑩。

“小子,你猜誰會贏?”

漢子撩起眼皮,懶洋洋地倒了杯酒,視線落到綠衣上方緩出一點暖意:“阿蠻。”

阿蠻兩字,彷彿揉在唇間,軟又暖,麇谷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再問,卻不肯答了。

另一邊楊照也在問謝道陽,房廩生自然是王二娘子必勝的論調,謝道陽搖搖頭:“當然是我家小七了。”

謝靈清從前不願比,不知為何此番竟然肯了。謝道陽從來都覺得,他家小七,想做之事無有不成的,那股子專注力,他便不曾在旁人面前見到過。

切膾之藝,在風度,要優雅有風致,要高貴不焦躁。

若以容顏論,自然當屬王文窈與蘇令蠻,這樣兩個俏生生的小娘子,任是站著不動亦動人何況這舉手投足,連切膾都透著股美感。

一片片雪白、薄透的魚膾刷刷刷落在瓷白的碟上。

可若以氣度,謝七娘卻更有股悠然的莊重,她不疾不徐地動著,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斷其動作。

不過一會,十六位小娘子幾乎同時停了手。

一疊一疊的魚膾紛紛呈在太陽底下,一字排開。

景先生分別請了楊文栩、王溪和墨如晦連同廚先生做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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