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低聲說:“不是這個問題。”

洛冰河不依:“那是什麼問題?”

沈清秋豎起摺扇:“先解決眼下之事, 之後再說。”

洛冰河慢慢退開,微笑:“好。”

他輕輕地道:“……反正有的是再說的時間。”

眾人都能覺察到, 四周陰陰簇簇的枝葉、及腰高的草叢,以及慘白的亂石堆縫隙間, 潛藏著無數蠢蠢欲動的生物。瑩綠的眼睛和呼呼的低哮,如同微小的細浪,此起彼伏。

這個時候,讓洛冰河走在最前的好處,就充分體現出來了。但凡是他對著走過去的方向,妖風立刻停歇,鴉雀無聲。潛伏的魔物們要麼成群結隊裝死, 要麼簌簌狂退。

說難聽點, 就跟避瘟神似的……

有此神助,找到目的地的時間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如果白霧繚繞之中,忽然有一個地方黑氣滾滾,直衝雲天, 只要不是瞎子, 都能看出來異常。

這山洞洞口掩映著層層厚重的綠葉,陰陰的甚是森然,站在洞口邊,一陣寒涼。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遲疑著。

按照原先的設想,在到達這裡之前,應當先殺他個敵將八百, 斬他個魔物一千,順便什麼毒蟲奇花都要過上一通,才能千辛萬苦來到最後關卡。

就算沒這麼多道程序,衣服起碼要沾點血才對得起boss戰吧?!

一位掌門道:“恐怕不能貿然行動。”

另一位贊同道:“最好先探一探虛實。”

洛冰河道:“那是一定。”

他剛說完,漠北君就一腳把尚清華踹了出去。

真的是踹了出去……了出去……出去……去……

在沈清秋震驚萬分的目光中,尚清華連滾帶摔就飛進了山洞,“探一探虛實”去了。

死寂半晌,突然,洞中爆發出一聲慘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清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了一把藤葉,剛隨眾人湧入洞中,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沈峰主,又見面啦。”

心魔劍插在山洞盡頭的巖縫之間。那黑氣紫煙便是從它劍鋒上溢位的。天琅君坐在一塊青石之上,尚清華就站在那塊青石前不遠處。

洞外的天光投射進來,照亮了天琅君半邊身體。登時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沈清秋總算知道尚清華剛才為什麼叫那麼慘了。

天琅君雖然面上笑容依舊一派優雅,卻因為小半張右臉盡皆成了腐爛的紫黑色,顯得這笑容極其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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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邊袖子空蕩蕩的癟著。看來,那條總是掉下來的手臂,再也接不回去了。

這副破破爛爛、油盡燈枯的模樣,可跟沈清秋想象中的最終boss不太一樣。

沈清秋忍不住留意洛冰河神色。只見他臉上是接近於木然的平靜,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天琅君側了側頭,道:“來的比我想象的要少。我還以為,會像上次白露山那樣,數百名高手齊上陣呢。”

無妄哼道:“你看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身邊一個嘍濟揮校褂玫米拍敲炊噯死綽穡俊

天琅君道:“嘍鏤藝飫鐧娜訪揮校還饃褂幸桓觥!

話音未落,洞中閃過一道青影。竹枝郎無聲無息擋在了天琅君側前方。

不知為什麼,這一對主從,都是一身狼狽。天琅君的露芝軀不適應魔氣,被腐蝕得坑坑窪窪,這可以理解。竹枝郎竟也瞳孔泛黃,脖子、臉頰、額頭,手臂,凡□□在外的地方,都爬著一塊一塊的鱗片,猙獰可怖,看上去和露芝洞裡的半人半蛇形態十分接近。

他啞聲道:“沈仙師。”

沈清秋道:“是我……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嶽清源不動聲色:“師弟,你和這位又有何淵源?”

淵源深了去了。事態發展到今天這一步,跟這位有著莫大的關係。沈清秋正想說話,天琅君微微一揚下巴,對嶽清源眯眼道:“我記得你。”

他想了想,確定地說:“當時幻花宮那老兒要你助他偷襲,你沒理會。如今蒼穹山的掌門是你?倒還不錯。”

嶽清源道:“閣下記性也是不錯。”

天琅君笑著笑著,嘆了口氣。

“如果你們也被壓在一個黑黢黢的地方十幾年,不見天日,每天只能想些過往之事虛度光陰,也會像我一樣記性不錯的。”

這次沒人答他的話了。嶽清源握住玄肅,連鞘帶劍打了出去。

天琅君堪堪避過,轟隆陣陣,他身後洞壁被生生轟塌了半邊,開了一個大洞,外面便是高空,飛沙走石跌落,向下方墜去。寒氣霍的流卷而入,細碎的雪花漫空飛舞,迷人視線。百丈之下的冰面上,隱隱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獸鳴和廝殺聲。第一波南疆魔族已經落地了。

天琅君道:“我猜,一定又是百戰峰打頭陣。對不對?”

數十人分散開來,從各個角度抄了過去。無妄法杖揮得虎虎生風,剛猛十足,搶攻在最前。竹枝郎被玄肅逼得節節敗退,卻仍盡職盡責地吸引著大部分的火力。天琅君繼續坐在青石上,清閒得很,道:“當年我便記得,你拖到最後一刻才拔劍。今天也要這樣?”

嶽清源不答話,正要一掌擊上竹枝郎胸口,另一名掌門搶先打了上去。竹枝郎不避不退,生生受了這一擊,可發出慘叫的卻是那名掌門。

沈清秋瞳孔驟縮,喝道:“別碰他他身上都是毒!”

混戰之中,幾人中毒,幾人被爆炸的魔氣靈力震出洞外,身體飛入半空,下墜的途中翻上了飛劍,才穩住身形。尚清華偷偷摸摸往沈清秋那邊溜,竹枝郎正戰得血氣翻騰,驀地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往外蹭,不假思索甩了兩條青蛇過去。沈清秋看得清楚,反手一翻,一枚青葉正要飛出,挽救飛機菊苣的生命,兩條青蛇突然被憑空凝結的一道銳利冰刺穿過。

漠北君鬼影般出現在戰圈之中,拎起尚清華,扔小雞一樣扔到沈清秋那邊,一拳砸向竹枝郎。

接下來的十秒內,沈清秋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暴打”……

竹枝郎這邊被漠北君狂毆不止,圍攻天琅君的火力陡然加大。

天琅君雖沒了一隻手,以一對多,風度仍分毫不墜,道:“唉,你們為何又這樣。以多對一,不覺得勝之不武有違道義?”

一名掌門搶攻道:“對付你這種居心不良唯恐天下不亂的魔族妖人,還講什麼道義!”

下一刻,他的腦袋猶如蒜瓣一般被拍得四分五裂,天琅君笑道:“其實我本來沒什麼不良的居心,也不覺得天下大亂多有趣。偶爾越界,來這邊唱唱曲,讀讀書,挺好。不過,既然都在白露山待了那麼多年,不真如你們所想做點什麼,還真是有點不甘心。”

嶽清源指尖一彈,玄肅出鞘三寸,靈力暴漲。天琅君身上骨骼錯位般咯咯作響,“咦”了一聲,道:“果然是掌門。挺好,你師父本人不怎麼樣,挑徒弟和繼任者的眼光倒好。”

他伸出一手,直接握住玄肅劍鋒,恍如無知無覺,笑道:“但你為何不盡數拔出?只是這樣,還奈何不了我。”

嶽清源目光一沉,玄肅再次出鞘半寸!

忽聽洛冰河涼涼地道:“他奈何不了你。我呢?”

天琅君笑容未褪,突然,一道強勁的魔氣如斧砍刀劈般襲來。

他僅剩的那隻手脫臂而出,被狂風捲起,飛出洞外,直墜下埋骨嶺。

洛冰河終於出手了!

這對父子再次對上,這次,終於輪到天琅君毫無還手之力。

洛冰河兩眼紅得刺目,緊繃著臉,出手狠戾,毫不容情。天琅君現在雙手皆斷,竟然有了左支右咄、應接不暇之態。竹枝郎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漠北君,臉上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見主受困,像是殺昏了頭,橫衝直闖過去。恰好無妄被天琅君魔氣掃過,口噴鮮血,向後飛出,無塵大師迎身去接。眼看竹枝郎就要撞上他,沈清秋見勢不好,閃身擋在無塵身前。

竹枝郎一見沈清秋,黃澄澄的瞳孔閃過一絲清明,猛地剎步。導致身形不穩,踉蹌著險些栽倒,正要繞過沈清秋去助天琅君,倏地一道白光橫穿而來。竹枝郎背部重重撞上洞壁,被生生穿胸釘在了岩石之上。

他胸口那半截修長的劍身,正是正陽。

沈清秋回頭,洛冰河緩緩收手。天琅君平靜地站在他身後兩丈之外。

只站了一會兒,他就姿勢優雅地倒了下去。

……

打完了?

這麼簡單?

沈清秋還有點沒法接受。

他都沒打幾下呢。這就完了?

他拍尚清華:“……你不是說天琅君很難打嗎?”

尚清華說:“……是很難啊。”

沈清秋:“這贏的有邏輯嗎?”

尚清華:“再難打的boss,在男主面前也不要想浪得起來。這不是公認的邏輯嗎?”

兩人環顧四周,來時有數十人,滿血狀態,到現在,站著的已經沒剩幾個了。沈清秋看著之前視作超難關卡boss的兩位。一個被釘在牆上,鮮血淋漓;一個正躺在地上,十分符合“飽受□□、斷了線的破布娃娃”此類描述。

半點也沒有打完終極boss的酣暢淋漓之感,越看越覺得,這根本就是己方在欺負老弱病殘,仗著人多不要臉地群毆……

沒錯他們的確是在群毆。可誰知道會變成這樣?boss實力和想象中的差太多了!

洛冰河轉回身,滴血未沾,氣定神閒,問沈清秋:“要殺了他嗎?”

他指的是天琅君。竹枝郎聞言,握住正陽劍身,奮力外拔。他脖子臉上鱗片似乎在混戰中被颳去不少,這時一陣一陣用力,血流如注。

自從知道公儀蕭為他所殺後,沈清秋心裡一直有個疙瘩,但這幅模樣,實在慘不忍睹,見者很難不同情。而且,雖然沈清秋被他詭異的報恩方式坑了無數次,可好歹竹枝郎從沒對他起過壞心思。

沈清秋嘆道:“都變成這樣了。你何苦。”

竹枝郎咳出一口血沫,乾啞地說:“變成這樣?”

他苦笑道:“如果我說,白露山那副模樣,才是我的原身,沈仙師你有何想法?”

一個轟天雷劈到沈清秋腦門頂上。

怎麼,原來白露林那在地上爬爬爬的蛇男才是竹枝郎的原始形態嗎?!

竹枝郎喘了一口氣,道:“我血統微賤,只因我父親是一條混沌巨蛇,母親生下我時,便是這半人半蛇的畸形模樣。一直長到十五歲,旁人皆棄我惡我,辱我驅我。若非君上助我化為人身,還肯提攜我,我便一生都是一隻蠕動在地的怪物。”

他咬牙道:“君上給了我第一次為人的機會,沈仙師你則給了我第二次。或許對你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萬死莫敢不報……沈仙師問我‘何苦’?你說我是何苦?”

天琅君忽然嘆道:“傻孩子,你跟他說那麼多做什麼?”

他雖然躺著,卻躺的依舊很雍容,如果忽略掉被魔氣侵蝕的小半張臉,就更雍容了。

他望著天,悠悠地說:“人啊,總是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親密的人,轉眼也可以欺騙於你。何況一直都只是你一廂情願地要報恩?你說再多,他也不懂你,只會厭煩不解。又何必多言?”

一時之間,在場眾人都沉默不語。一個本無異心的大好青年,滿心歡喜談了一場戀愛,卻不過一個騙局,被鎮壓在暗無天日的高山之底,無數個日日夜夜。誰有資格讓他不要怨恨?誰有資格讓他“放下吧,看開點”?

無塵大師卻道:“若閣下當年真的無此意圖,聽信讒言,是我們的錯。今日之禍,躲不過,避不得。種惡因,得惡果,遲早都要償還。”

他合掌道:“可蘇施主不惜自服□□,也要去見你一面,你又怎能怪她欺騙了你?”

天琅君微微一愣,抬起了頭。

沈清秋也是心尖一顫。

無塵大師這個人不會說謊,而他要說的版本,似乎和旁人所述所知的,不大一樣。

無塵大師道:“在昭華寺,因不想讓蘇施主身後遭受非議,也因為答應要保守秘密,老衲未能開口說出真相。”

“蘇施主是被老宮主強行押回幻花宮的。她執意不肯聽命,不肯將你騙去預先設好了幾十重陣法的圍剿地點。老宮主在水牢對她動刑之際,才發現她已有身孕。強行落胎恐會危及性命,蘇施主更是極力反抗。老宮主便給了她一碗□□,就是那碗對魔族致命的□□,告訴她只要她肯喝下去,就放她去見你。”

“蘇施主喝了老宮主給的藥,一個人出發。可她不知道,老宮主將圍剿地點改在了你們往日相會的白露山。”

天琅君軀體殘缺,這樣勉力抬頭,還有血跡凝在唇邊,怔怔然的,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老衲是在去白露山的路上遇到蘇施主的。她當時剛喝完那晚藥不久,周身是血,每走一步,血也流一步。我聽她斷續說了幾句,不忍欺瞞,如實告知天琅君已被永世鎮壓的訊息,她才知道師父對她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不但地點是錯的,時間也是錯的!”

“應她所求,老衲護她避開幻花宮搜查巡捕的弟子,將她送到洛川上游。從此,再也不知所蹤。”

“天琅君,蘇施主也許確實並非純善之人。她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幻花宮之主。一開始,接近你也可能未曾懷有好心。可到後來,你們二人之間,究竟是你惡意蠱惑於她,還是她情不自禁?”

“老衲非是局中人,這些皆不得知。可我所見所知,卻是她拒絕聽從養育自己十幾年的師父的命令,在水牢受盡折磨也不肯鬆口,不願騙你害你——如果最後不是萬不得已,天下哪個母親會喝下那樣一碗□□?”

“她非是棄你不顧,而是萬般無奈,人世不憐,生生錯過了啊……”

天琅君的嘴唇似乎輕微地顫了顫。

半晌,他道:“……是嗎。”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問了一句:“真的?”

無塵大師道:“老衲敢以性命擔保,所言絕無半句虛假。”

天琅君轉頭,看向沈清秋和嶽清源,索證般地問道:“真的?”

他居然根本不管旁人是不是也是知情者,抓著人就問。嶽清源無言以對,默然低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麼。沈清秋再三思量,終是緩緩一點頭。

也許老宮主或許本無汙衊加害之心,但他見兩人情狀逐漸親密,卻一定會開始後悔放蘇夕顏去接近天琅君。

蘇夕顏脫離了掌控,和天琅君真的傾心相愛,甚至還有了洛冰河,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老宮主才斷章取義,缺斤少兩,一番編排,生生把天琅君塑造成了意欲顛覆三界的絕世魔頭。

生生毀了這許多人、許多年。

天琅君像是忽然脫了力,重新躺了下去。

他嘆道:“好吧。好歹,總算有件不那麼糟糕的事。”

他眼睫沾了一點雪花,隨之顫動。不知究竟是十幾年後落在眉間的第一場雪,還是凝結住的,沒有落下的淚水。

沈清秋轉頭去看洛冰河。他從始至終聽著,卻聽若未聞,甚至“呵”的輕笑了一聲。

這樣把話說開,天琅君的心結固然是解了。可對洛冰河而言,殘忍程度分毫不減。

無非是從生父生母都厭棄的成果,變成了生父生母都放棄了的成果。

一樣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心魔劍還在源源不斷散發著紫黑之氣,下方廝殺之聲越發清晰。恐怕埋骨嶺的下落仍在持續,不知距離洛川冰面,還有多少距離。嶽清源朝插著心魔劍的巖壁走了幾步。沈清秋道:“事已至此。天琅君,你收手吧。”

現在收手,還不算太晚,如果天琅君繼續往心魔劍中輸送魔氣,就真的只有殺了他才能阻止合併了。怎麼說,沈清秋也並不特別希望天琅君真的去死。畢竟,談個戀愛談得成了這副模樣,實在是夠倒黴了。再要人家的命……沒有哪個boss這麼苦逼的!

天琅君卻忽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笑聲在山洞和嶺中迴盪。他像是覺得十分滑稽,歪頭道:“沈峰主,你看,現在的我,甚至連竹枝郎的人形都維持不住了啊。”

這時候,沈清秋還沒覺察他話中的意思,只是隱隱覺得心中哪裡一跳。

天琅君慢條斯理道:“和你們鬥了這麼久,我這副身體,消耗不可謂不大。你以為,一直撐住心魔劍魔氣供給的,究竟是誰?”

這句話他說的不快不慢,可進了沈清秋耳朵裡,卻是一字一句,聽得他如墜冰窟,脖頸漸漸僵硬起來。

“你是該叫人收手。只是,那個人卻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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