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將軍騎著馬慢悠悠地回來了。

那是一匹烏蹄白馬, 馬身通體潔白,不染一絲雜色, 被洗刷保養得不見一絲灰塵,好似初冬之雪, 長長的馬鬃流水般自脖頸處覆蓋而下。唯有那四隻馬蹄是黑色的,馬掌穩健地踏在地面上,發出規律的噠噠聲。

鄧將軍身著筆挺的軍裝,他在門拉緊韁繩,翻身下馬。軍帽底下,耳鬢處露出少許摻雜些許銀絲的黑髮。他摘下了軍帽,這個動作並沒有讓他的頭髮變得凌亂, 仍是極為齊整。

他雙眉之間有著幾道深深的皺紋, 眼角處卻是只有少許印記極淺淡的細紋。任何一個見到他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愛笑的人。

早已掐算好時間,知道鄧將軍什麼時候會回來的陸振華走上前,從對方手裡接過了韁繩, 正準備牽著馬從側門進入宅子, 向馬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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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將軍走了幾步後,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轉身叫住了還沒走多遠的陸振華。“萍萍在家嗎?”

陸振華如實回道:“一個時辰前,小姐出去了。”

鄧將軍沒有說什麼,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靜,看不出任何異樣,心底卻在思量著什麼事情。

他有些後悔讓萍萍接觸那些洋鬼子的東西了, 她哪有以前聽話。一個女孩子整日出去遛馬,這像什麼話!自己是她的父親,他還能坑了她嗎?有他在,還愁未來找不到一個好歸宿?

身為女孩子,以後找個好夫家,老老實實地在家裡相夫教子,一生享受著優渥的生活,不必為柴米油鹽操心,這樣的生活才叫一個輕鬆。

想到這裡,他又想起昨夜□□的學生了。

鄧將軍的眉頭不知不覺中皺了起來。

男的鬧事,女的也跟著鬧事,兩三個女的夾在一群男人中間,還真好意思的。如果真扯得下臉面,就別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弄個四不像的□□,弄的人一晚上睡不好覺,真以為晚上鬧事就沒人抓你們了?想得美。有本身在白天多召集上百十號人來場大□□!

真是一群年輕人,不成氣候。

……

喬安去郊外跑了一趟馬,待她在外面玩盡了興,才騎著馬姍姍回到鄧宅。一個自由慣的人,讓她乖乖的像是金絲雀一樣被困在狹小的世界裡,這無疑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她沒有從正門進入鄧宅,而是直接牽著馬從後門來到了馬廄。

她一眼就看到了陸振華手下正在梳理著毛髮的那匹馬,沒等陸振華過來接過韁繩,她自己就已經動作熟練的將韁繩捆在了木樁上。

她問道:“父親已經回來了?”

“將軍剛回來沒多久。”陸振華道,他並沒有像大部分僕人那樣垂下眼睛,不與主子們對視,而是敞亮地看著對方,眼神是年輕人特有的明淨。

他看著這個一身明媚紅豔的騎馬裝,身姿俏麗的少女,原以為她在聽到自己這樣說後會火急火燎地離開馬廄,卻沒想到對方只是點了點頭,眨了下眼睛,連步子都沒挪動半分。

鄧將軍留給喬安的印象並不太好,她完全不急著去見他。

他並非不愛自己的女兒,但卻有一種發自骨子裡的重男輕女,這種不經意間流出來的輕視並不讓人舒服,雖然這種輕視中沒有任何惡意。

她在馬廄裡與陸振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聊著聊著,不知怎的兩人突然轉入教學狀態。

喬安每在地面上用樹枝寫下一個字,陸振華就手捏一根細柴火在一旁比照著寫一遍,他寫得極為認真,每當寫錯一筆,他就會耐心地用手將地上劃出痕跡的薄土抹平,神情專注地再寫一次。

喬安從不憚於向外人傳授自己所擁有的知識——只要這些知識能用在正途上。

是的,知識是寶貴的,但在她眼裡,一門無法傳遞下去知識,就算它再珍貴,它的價值也是有限的。只有一門可以不斷傳遞下去的知識,才是具有真正無限價值的寶物。人們可以根據這些知識不斷發明創造,不斷的新知識從舊知識上延伸出來,生生不息。

而對於“本國文字”這種知識,一個生於此、長於此的百姓,本該生而習之,現在卻成為一種奢侈品,這真是莫大的悲哀。

喬安心想,若她能執掌文化的權柄,她就絕對不會讓這種情況繼續延續下去。

只要她有這個權力……

正午的太陽耀得人眼疼,原本帶著幾分溼意的空氣變得悶熱起來。她掏出一枚懷錶看了看時間,“也到飯點了,我估計父親早就知道我回來了,我要是再不過去找他,他大概要氣急了。”

陸振華愣了一下。對方可是將軍家的小姐,怎麼可能一直呆在馬廄裡,他這才意識到這點。

“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簡單的應了一聲。

“那我走了。”

他看著少女一擺手,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他低下頭,一筆一劃地描著她之前所寫的字,仍如之前那般專心致志,只是薄土上的字跡重了三分。

喬安回到自己房間換了一身衣服,進行一番簡單的梳洗。一個小丫鬟過來幫她散開馬尾辮,重新梳了一個髮式,添了幾件簡約的髮飾。

鄧將軍不喜歡現在那些所謂進步女學生的髮型,更不喜歡那些貴婦人們燙成卷狀的髮型。她犯不著在這些小事上頂撞他,也就任丫鬟為自己打扮了。

她掐著飯點來到了大堂。

鄧將軍在她坐下後,出聲道:“你一個女孩子,整天出去騎馬像什麼話。你要是不願憋在家裡,和那些夫人小姐一樣出去聽聽戲也行,別到處亂跑。以後要出門時,從家裡拉上一個人陪你一起出門,不要一個人出門。”

一直以來,喬安就沒能將自己的戲曲欣賞細胞培養出來。

她早去過戲堂子了,許久以前她就聽說過民國戲曲界的大名。這個年代的一些夫人小姐們在捧自己喜歡的旦角時,比後世的追星族還要兇猛,摘下自己的金戒指金項鏈就往臺上扔。臺上的人唱了半天,喬安連個臺詞都聽不出來,讓她想跟個風都跟不起來。

看來不管在哪個年代,她都是戲曲無能星人,就算在民國也擺脫不掉這個屬性。自那以後,她就再也不去聽戲了。

聽到鄧將軍這樣說,喬安表面上應承的很好,私底下……不說也罷。

她唯一乖乖聽將軍的地方,就是按照他說的那樣,出門時拉了一個人當保鏢。當然,在她眼裡這個被她拽出家門的人,大概約等於免費勞力。

這個免費勞力集齊了“與她相熟”、“還算談得來”、“有點共同語言”、“不會隨時向鄧將軍打小報告”諸多屬性,喬安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陸振華還算合格。

陸振華跟著少女去了很多地方,有本地的工場,還有農家的田舍,有外國人建立的銀行,也有本地人成立的商行。他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麼,不過這無所謂,他只需要跟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的所作所為。

這時的她與在鄧宅裡的她是不同的,也是不容忽視的。果然是女肖父,她一言不發時,真是像極了鄧將軍給人的感覺,壓迫而又透露出一種異樣的沉靜。

他有時一天之內會陪她去七八個不同的地方,從她安排的緊湊的行程上來看,她應該是處於一種焦躁狀態中的。不過隨時隨刻都能注意到她眼神的陸振華,卻清楚地知道,她雖然有些迫切,但從未陷入焦急煩躁的情緒中。

他有時也會在心底琢磨,她究竟準備做什麼?可惜他從未分析出個所以然來。

不管她準備做什麼,陸振華都一直幫著她瞞著鄧將軍。

喬安還藉口去朋友家玩,去了外地一趟。

……

雖說此時是民國,但嚴格點來說此時應該歸於是北洋政/府時期。

喬安在一張白紙上先是寫道“民國政府”,又寫道“北洋政/府”。她就著這個名稱畫了一個樹狀圖,一個個機構、一個個能夠與現在的她有所關聯的名字通通填寫到上面。

她對著這張紙發了一會呆,然後將它燒燬。

第二天,她來到鄧將軍面前,直言道:“父親,你能幫我在政府裡安排一個好職位嗎?”

鄧將軍皺起眉頭,“萍萍,那不是你一個女孩子該待的地方。”

他不知道萍萍是怎麼起了這個念頭的,莫非他以為進入政府工作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他真心不認為政府裡的工作適合一個女孩子擔任。

雖說政府一直沒取消女子參加文官考試的資格[注*],但也就是名義上這樣說說,別說進入政府任職了,一看到你的性別為女,就立即把你刷下來了。裡面的貓膩多著呢,反正鄧將軍是不認為有女子能透過考試。即使是現在已在政府裡任職的女子,也大多是憑關係走進來的,掛個名頭只拿薪水不幹活,吃空餉罷了。

當真認為一個女子可以在政府裡佔據個好職位不放手?

女孩子就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可是……”

鄧將軍端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沒有什麼可是。”

“可是我已經透過政/府組織的文官考試了。”

鄧將軍一下子嗆住了,“你咳……什麼時候,咳咳……”

喬安無辜地看著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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