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佳成婚, 對錦宜來說原本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本來酈家有桓素舸理事,這些外頭的交際, 也有她擋著,錦宜不露面也是應當。

可桓素舸自把家務交給她之後, 便在院中休養生息,上回酈老太太壽辰她就未曾露面,這一次林家的婚事,她自也是不可能去的。

只曾交代錦宜道:“不必為難,橫豎你父親跟子遠是會去的,你若怕尷尬不去,他們也未必怪罪, 不過, 記得準備些豐厚的賀禮過去,免得叫他們以為咱們是有意冷落。”

是夜,雪松也對錦宜說起此事:“當初林家送來的銀子,咱們就借這個時機還回去吧。”

錦宜點頭, 躊躇又問:“夫人不去, 使得麼?”

雪松想了想:“罷了,反正做不到兩全。”

錦宜道:“夫人的身體到底怎麼樣?為什麼竟也不肯請大夫?”

雪松見問,也有疑惑之色,卻安撫道:“她既然說沒什麼,那應該無礙,我猜她是因為……心裡悶,畢竟咱們家不比他們府裡。”

這數月來桓素舸的言行舉止跟先前就有些不同, 對雪松時而親密的無法描述,時而流露不耐煩之色,雪松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卻也不知緣故。

雪松暗中揣測,倒是想到一個原因,桓素舸畢竟是個高門大戶裡的小姐,起初下嫁過來,因為有些新奇之感,倒是沒怎麼樣,可是時間一長,難免覺著日子乏味,又跟她以前的生活很是不同,所以心裡鬱結也是有的。

雪松一念至此,自然對桓素舸越發體恤愛護,她要是高興了,便竭力逢迎讓她喜歡,她若是惱了,就哄勸幾句,自己卻並不敢惹她生氣,更不曾為她的反覆無常而著惱。

***

錦宜送雪松離開,兩人各懷心事,只是默然而行,並未說話。

將走到院門口,突然聽見外間有人道:“老爺今兒過來,怕是商議明日去林府的事吧?也不知姑娘能不能去。”

另一個說道:“林家的帖子都送來了,再三再四地請過,夫人病了不能動,姑娘怎能不去?”

“你忘了?當初咱們都一門心思以為姑娘會嫁到林家,如今各有了歸宿,只怕是要避嫌的。”

“這有什麼可避的,當初咱們老爺成親,那些人都怕惹禍上身躲著不肯來,林家公子卻還不避嫌疑的來了呢。如今姑娘又許給了桓輔國大人,這會兒不去,還叫人覺著是拿喬看不上林家了呢。”

“唉,也是造化弄人,林公子跟姑娘,看來何等的般配。”

“不敢說這話了,上回姑娘被罰,輔國大人冒著雨過來抱了她去,可見是真心疼惜姑娘的……”

“說的也是……對了,夫人到底是什麼病?”

錦宜跟雪松兩人在裡間兒,身不由己地聽了這幾句話,雪松扭過頭來看向錦宜,嘴唇動了動:“不如……”

錦宜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心裡一刻猶豫,也終於說道:“爹不必為難,明兒我去就是了。”

這兩個婆子雖然嘴碎,說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向來林侍郎對酈家就格外關照,夫人對錦宜也一向的慈和,林清佳成親這樣的大事,酈家的女眷一個也不露面,當真說不過去。

錦宜心想:“畢竟是我錯喜歡了人家一場,可現在都已經過去了,我也……”桓?的影子在心底轉了兩轉,一想到他,就連心胸也彷彿寬闊起來,原先那點兒為難早煙消雲散。

雪松還略有些遲疑,錦宜釋然笑道:“不妨事,如果不去,反而顯得我跟林哥哥還有事一樣,爹放心吧。女兒早想開了。”

從寫意樓一別,錦宜當面背面,稱呼林清佳的時候只用“林公子”,如今突然改口,雪松一愣之下,隱約明白,他心裡寬慰,便點頭道:“那好。既然如此,你早點休息。”

錦宜送了雪松出門,見門口空蕩蕩地,原來兩人在門內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兩個婆子早聽見動靜,嚇得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

次日一早,錦宜梳妝打扮,去辭了夫人,便出門乘車,隨著雪松子遠一塊兒往林家而來。

事實證明,錦宜這一趟是來對了。

雖然林家的人一概沒言語什麼,可是林清佳跟錦宜……的確曾經是被看好的一對兒,怎奈酈雪松常年的“原地踏步”,但林侍郎卻是個要力爭上游的人,兒女的姻緣對林家來說,自然不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甚至跟“兩情相悅”無關。

假如林清佳是個頑愚不堪的人,倒也罷了,偏偏他少年成名,盛名在外,將來若是走仕途,必然前途無量,但……如果有個極好的岳家扶持,那前途無量的把握,才算是十足的。

可是看酈雪松,實在無法指望他扶持林清佳一把,只別拉下水就成。

雖然之前有了桓素舸的下嫁,但林侍郎的反應能力比其他官員要敏銳很多,當初下嫁的訊息傳來,所有人一窩蜂往酈家跑的時候,獨他不動如松,當桓?不喜這門親事的訊息傳開,大家都離雪松三尺遠的時候,他卻能打發林清佳去吃喜酒,不過分諂媚,也並不棄之不理,足見他的平衡之術,爐火純青。

但從林侍郎的本心來說,跟酈家的關係,就保持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上,已經足夠。

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都註定了林清佳不會娶酈錦宜。

所以當把請帖送到酈家後,侍郎夫人又親自到過酈家兩趟。

他們原本以為桓素舸會來赴宴,但桓素舸身體欠佳,顯然是來不了的,故而林家暗中也是忐忑,畢竟他們沒怎麼指望錦宜會來。

表面說不出口,心裡卻都人盡皆知……酈錦宜,是被他們林家棄了的家婦人選啊。

沒想到錦宜偏偏來了,林夫人意外之喜,聽到門上報後,忙帶人親迎出來,兩下相見,錦宜屈膝行禮,林夫人則搶先一步過去,俯身握住錦宜的手,久久無法放開。

對錦宜而言,所謂“一笑泯恩仇”,如此而已。

她對林清佳原先的那點兒芥蒂,也已經釋然了,如今他們各有所歸,她現在,就像是一個做妹子的心情,看著兄長娶親的熱鬧,希望他跟自己以後的日子都能“執子之手,平安喜樂”。

***

吃過了喜宴,錦宜便暗暗叫蓉兒出去打聽,看看雪松跟子遠什麼時候走。

不多時蓉兒回來,在錦宜耳畔低語了一句,錦宜詫異地看她一眼,便站起身來。

林夫人正陪幾個老誥命說話,遙遙看了一眼,見她沒有告辭的意思,心想大概是暫時外出,便未留意。

錦宜來到外間,便問蓉兒:“你說真的?”

蓉兒道:“我聽林家的丫頭說的,說大少爺喝醉了,已被扶到裡間休息。”

錦宜又是疑惑,又有些擔心:子遠向來很有分寸,何況這是在林家吃喜酒,怎會這樣快就醉倒?

這會兒裡間林家二小姐、早嫁給太常丞為妻的林韻出來問詢,錦宜只說聽說子遠醉了,林韻見她擔憂,安撫了幾句,因見錦宜不放心,便要陪著她一同前往。

兩人才走不多時,林韻的丫頭跑來到:“小少爺睡醒了,吵著找奶奶。”

錦宜忙道:“姐姐先回去吧,橫豎我知道路的。”她以前也來過幾次林府,自不陌生。

林韻擔憂兒子,又見她有丫頭隨身,便只得先回去了。

事有湊巧,就在林韻走後不多時,錦宜過中門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得意的大笑聲傳來,蓉兒忙道:“姑娘,這想必是有人喝醉了,等會兒再去吧。”

錦宜聽這笑聲有些熟悉,只記不起是在哪聽過,她也有些擔心會遇到醉了的人,便也站住了腳。

不料正所謂“狹路相逢”,錦宜避嫌的當兒,就見迎面有個人轉了過來,邊走邊放肆大笑,看樣子是要打旁邊的甬道往前面去的,誰知驀地看見了錦宜,便轉過身來。

這人竟正是茂王李長空,他也不知做了什麼好事,滿面得意之色,見了錦宜,那得意便越發放大了幾倍:“是你呀,酈家錦宜。”

錦宜屈膝行禮:“見過殿下。”

李長空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你這是要去哪?……哦,是不是要去見酈子遠?”

因上次跟他鬧的不快,錦宜也不願跟這位殿下??攏?辛爍隼竦??潰骸笆牽?嬙肆恕!?br>

“站住。”李長空突然叫了聲。

錦宜退開一步:“殿下有什麼吩咐?”

李長空挑了挑眉:“酈子遠……沒跟你說過?”

錦宜一怔:“殿下在說什麼?”

李長空對上錦宜疑惑的眼神,突然仰頭一笑:“怎麼,你果然不知道?”

錦宜雖不知怎麼,身體卻彷彿正在變得僵硬:“殿下你……什麼意思?”

“不過也是,那麼丟臉,怎麼好意思對你說呢?”茂王湊近錦宜,以一種不懷好意的戲謔語調道:“你那個弟弟,倒是個不錯的硬骨頭,不管怎麼折騰他都不肯求饒,他都沒跟你說麼?”

渾身的血似乎都冷了:“你說什麼?!”

“哼……”茂王點了點頭,不以為意地說道:“我還以為,他會向桓?求救呢,又或者告訴你,你去對桓?吹枕頭風……畢竟,現在滿長安誰不知道,桓?極至疼愛他沒過門的小妻子……你那一身勾人的本事無處施展,倒是可惜了。”

李長空深看錦宜一眼,哈哈一笑,負手轉身。

錦宜直直地看著茂王,似靈魂出竅。

這瞬間,酈老太壽宴那天子遠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樣子又出現眼前,他嬉笑著說是從馬上摔下來,又抱怨錦宜多心咒他。

“姐,我發誓以後再不敢了。”

“你放一百個心,年紀輕輕總是這樣操勞,留神會長皺紋。”

子遠恍若無事地笑,似乎並不是掛著一臉的傷,又似乎那些傷一點兒都不疼。

或者,今日子遠這麼快喝醉,也跟眼前這人脫不了干係。

身後蓉兒怕起來:“姑娘、姑娘咱們……”

錦宜不理她,反而緩步往前,一邊說道:“殿下請留步,”

李長空已走開一步,聞言腳步一停,他回過頭來:“怎麼?”

錦宜本目視正前方,此刻目光轉動,看向茂王。

這會兒她離茂王只有一步之遙,因此李長空看的很明白。錦宜的雙眸有些泛紅,眼睛裡浮著薄薄地一層水光,她輕聲細問:“殿下方才,是說我勾人的本事無處施展……可惜了?”

她的表情似嗔似喜,粉色的唇角緩緩揚起。

就像是纖纖素手在琴絃上一挑,讓茂王的心跳亂了一節。

“你……什麼意思?”茂王聽見自己的聲音,疑惑,而帶有一絲說不出的意味:這個賤人,是在……勾引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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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錦宜再度挪步靠前,同時垂眸,目光從茂王的腰間,一寸一寸往上。

就像是她的目光是有什麼有形的東西,從身上緩慢地撫過一樣,李長空身子一震,陡然屏住了呼吸。

眼前這張臉上的笑意越盛了幾分,錦宜溫聲道:“殿下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聲音絲毫的不悅都沒有,反而極為溫柔綿軟。

……為所欲為。

茂王咽了口唾沫,不知不覺中竟有色授魂與之意:“不然……你又能怎麼樣?”

“我……”錦宜目不轉睛地看著茂王,唇角那一抹恰到好處的嬌嫋淺笑叫人骨酥筋軟,她輕聲道,“想要……”

就在李長空愣怔之時,臉上“啪”地狠狠吃了一巴掌,隱隱地還有些火辣辣地疼!

這一巴掌,把茂王方才心裡的那點兒綺念扇的粉碎。

李長空卻無法置信:“你、你敢……”他抬手在臉上摸了一把,那股火燎般的感覺讓他痛的叫了出來,看看手指,竟然已經沾了血。

這段時間錦宜並沒有正經幹活,養了一把好指甲,這會兒倒是排上用場了,茂王殿下的臉上多了三道鮮亮的血痕。

蓉兒在錦宜身後,此刻已經嚇呆了,無法反應。

“賤人!”李長空卻徹底醒悟過來,“你敢放肆!”

不管如何,他都是皇族,錦宜就算是未來的輔國夫人,這也是犯上。

他抬手上來便要捉錦宜,蓉兒總算也回過神來,怯怯上前半是哀求地阻攔:“殿下……”

“賤婢!”李長空怒紅了眼,不由分說舉手一個巴掌,把蓉兒打的天暈地旋,往旁邊跌倒地上。

他正要順手再拿下錦宜,錦宜卻冷冷地看他一眼,突然厲聲尖叫道:“來人呀,救命!”

茂王驚的一怔:“你幹什麼?!”

錦宜並不回答,只是叫嚷著拼命亂揮亂打,冷不防又在茂王腮上抓了一把。

李長空怒極,用力將她一推:“你瘋了嗎!”

錦宜踉蹌往旁邊撞開,正好碰在牆上,只聽到“咚”地一聲,錦宜伏在牆上,髮髻隨之散亂,頭上一枝珠釵搖搖墜地。

茂王見她彷彿受傷,心驚肉跳,本能地知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從左手側的花園門口有幾道人影匆匆走了出來。

當看清面前情形的時候,其中一人喝道:“茂王!”

另一個則失聲叫道:“錦宜!”兩人不約而同往這邊急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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