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紙箋落手裡卻重若千鈞,賈敏心裡亂騰騰的,這般細緻入微,甚至連她曾說過的話都有錄下,叫她既惱又怕,更是恨得牙癢癢,那些個老刁奴做了這些年的悶葫蘆,沒想到竟眼前這節骨眼上興風作浪,給她重重的一記棍棒。甚至,她心中隱隱有些預感,自那場夜宴,那曲唱詞後,似乎一步步都有事先算計好的,宋氏,趙氏,再到今日的府邸舊,府裡接二連三的出事,若當真都是巧合,這事兒也未免也忒刻意了。

只是當下,她需要做的並非揪出那元兇,而是——

“老爺,只因這些下的話,您就判了妾身的罪,認定了妾身就是那惡婦毒婦了?”賈敏臻首微揚,眼底泛著水光,輕咬著嘴唇,卻固執地盯著他的眸子,似是含著最後的微薄的期望,那雙盈盈的秋瞳,欲語還休,雖不曾言語,可又飽含千言萬語,脆弱又執拗地盼著他的答案。

林如海微微撇開眼,袖中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耳裡清晰地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林家的話,總還是該信的。”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有些怔忡,原以為提起這些過往,他會震怒,會心痛,會心亂如麻,沒想到,竟是這般寧和淡漠,沒有斥責,沒有爭執,只是簡單地敘述,平白地闡明,似乎自己就像個旁觀者,明明最是親近的卻已再進不了他的心,入不得他的眼了,自然也再傷不了他半分。

這個認知,讓林如海有些茫然,也讓賈敏的心更加難安,這些年,她自詡是瞭解林如海的,所以才能這麼多年牢牢把握住他的心,即使府裡花開滿園,她也能叫林如海甘心情願地留自己身邊,可眼下她卻有些不懂了。

坐不遠處的男子,還是那般徇徇儒雅,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隨著時間的沉澱,更多了幾分內斂成熟,宦海浮沉的歷練更讓他多了威嚴氣勢,這個男子,是她的夫君,一生的依靠,當年看到他高中探花盛裝遊街時看盡長安花的風姿,一顆芳心便這般暗中交付了,她原以為他們能恩愛如初白首偕老的,她原以為哪怕她真的離開了,他心裡也會只認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卻沒想到……

賈敏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燦如夏花,淚水卻止不住地落下,抬手抹去後又扶著桌幾接著笑,似癲似狂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失態,叫林如海也不由皺了眉:“笑什麼?有何可笑的?”

“為何笑不得?”賈敏偏頭反問了一句,復又低低地笑了,“從未想過,與夫妻二十年,心裡竟還抵不過幾個下的說辭。林家的話都信,說什麼卻再不願信,更不願聽,眼裡,又算什麼。呵呵,沒想到,真真是沒想到,這一生竟是笑話一場,臨到終,竟連林家都做不得了。”

林如海也跟著笑了起來:“林家,這些年,待如何,信至深,可卻……做過什麼,心知肚明,若非還顧念這點夫妻情意,顧念玉兒,依所作所為,即使送回賈府,旁也說不得林家半分不是。”

“要休?為了這些個不想幹的老奴,就要休了?”賈敏的聲音陡然尖銳了起來,她萬沒想到林如海竟然這般狠心,竟動了這個念頭,“難道拖著病軀為婆婆侍奉湯藥還是錯的?難道不聞不問,任婆婆病體沉痾卻熟視無睹才是正理?林如海,說話也要講良心哪,為了這些個片面之詞,就動了這樣的念頭,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話說到急處,賈敏只覺得胸口憋悶得緊,用力地喘咳起來,想要將那口濁氣盡數排出,卻怎麼咳也咳不出來。見她如此難受,林如海手指微微動了動,想要去替她倒杯茶順順氣,可剛一動作,又僵了原處,積年累月的習慣,讓他自嘲地笑了笑,猶豫片刻,不禁頹然地長嘆一聲,起身拎過茶壺,將斟滿的茶盞推到她跟前。

看著嫋嫋生煙的茶盞,賈敏略恍了下神,雖不似往日那般親手放進自己的手裡,或者輕撫著自己的後背就著他的手小口啜飲,但總歸也是好的,也是有心的,待自己也並未真的無情,賈敏心中稍安,又多了幾分勝算,卻也不接過,只怔怔地盯著它,幽幽地道:“老爺都不要了,還管作甚,叫就這麼咳死了才好。”

林如海眉峰緊鎖,卻沒有出聲。

兩便這般靜坐著,只聽到賈敏時不時低低地咳嗽,約莫相持了半盞茶的功夫,方聽到賈敏輕聲嘆息道:“是不是妾身再說什麼,老爺都不會信了?再做什麼,老爺也覺得是處心積慮的陰謀?”

林如海沉默片刻,啞聲問道:“還想說什麼?”

“妾身並非是想辯駁什麼,只想請老爺您認真想一想,多少年前的事了,一個個竟都將一字一句記得這般清晰,都是一日一日裡的瑣事閒話,便是妾身自個兒,也早已忘記這些個話兒事兒可曾有過,若不是明白老爺斷不會胡亂編些什麼尋妾身的開心,妾身真的是難相信,這些個東西真的不是話本裡頭摘的。”

賈敏這段話說得極慢,也極綿軟無力,間或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喘咳,只是餘光總留意著林如海,似要從他的神情,細微的動作裡看出些什麼,然只看到他默然坐那,目光凝滯不遠處的花黃梨木博古架上,不肯移過半個眼神與自己,也叫她難從雕塑般不吭聲不動作的沉默裡瞧出什麼來,只得斟酌再斟酌著言辭,緩緩續道,“妾身這些年,雖不可能事事周全無甚過錯是非,但妾身心裡卻是真真切切惦著老爺,也念著老爺的。老爺您旁的可以不信,但妾身待的這番情意,您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抹煞了,若不然,不然……妾身真的是再難活下去的了。”

這番話,賈敏說得動情,心裡更是又苦又澀,若非真真地愛著這個男,戀著這個男,讓她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想擁有他,長長久久地擁有他,她又何嘗會落得今時今日?她要的,從不是相敬如賓,而是讓他真真地將自己放心上,放那無可以取代的位置上。

如此感肺腑的真情流露,林如海聽得心中震動,這些年,他只是從她的眼裡看到過她的情意,卻從不曾聽她這般說過,此刻聽來,卻也叫他不得不信,只是……林如海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稍稍停頓片刻,又道,“若只有一,或一事,還能說是巧合,但眼下,一樁樁往事清晰明了,縱使再舌燦如花,也抵不過鐵證如山。,不必再費唇舌了,今日還願坐這聽顛倒真假,也還當是的妻,若不然,早一封書信送去榮國府了。只是往後,林府的事也毋需再多操心,安心調理身子就好,看玉兒的面上,不會那般做,但也需應下,往後再不會生出半分是非來。”若再動什麼心思會如何,林如海不曾言明,但話裡話外的警告卻早已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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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聲的感慨落到賈敏耳裡,不啻於天際驚雷,心知林如海雖看著溫雅平和,然骨子裡卻是個極有決斷的,一想到自己如同囚禁般這光鮮亮麗的屋子裡過活,賈敏的心就被狠狠揪緊了,她不甘,她不要,若失了林如海的心,又丟了掌事的權,這世上多的是捧高踩低見風使舵的小,到那時她該如何生存,黛玉又會如何,她實不敢往下想了。

“老爺!”賈敏猛地起身,雙膝一彎,就這麼直愣愣地跪他跟前,拽著他的衣袍角哭道,“您是的夫,真的惱了,冷了,再不願見到,都生受著不敢有絲毫的怨言,只是黛玉何其無辜,不過是被這無用的孃親拖累了,若是,若是……老爺,看夫妻多年的份上,看雖諸多不是,卻也有些可取的份上,您讓再出府一趟,只要一趟就好。就當是求您,讓再真真地為林家,為您,盡一份心意可好?”

淚水不住地滴落,不多時便染深了石青色的衣袍,落下大團大團的黯淡,如同飽蘸墨汁的狼毫最後的落筆,“老爺,已不求旁的,只盼著她將來能善待玉兒,玉兒是無辜的,那也是您捧手心寵愛過的女兒哪……”

架上的沙漏一點一點流逝,賈敏只覺寒意順著膝蓋往周身蔓延,整個也漸漸搖搖欲墜起來,但她仍撐著,死死攥著手中的衣袍,生怕一鬆手就什麼也抓不住了。已記不得究竟過了多久,方聽到上方嘆息一聲,輕聲應了一句,手裡終究是空了,她卻也再無旁的氣力,只軟軟地癱坐地上,木木地看著那抹石青色從眼前離開,似乎,也這般從她的生命裡退出。

“若出去,也說不得什麼,為何……”

“為何說不得?與其讓您聽旁說,不若自己說。至少如此,還願意聽說,也願意給機會說。”

林如海站門口,回頭看了她一會,賈敏卻不曾抬首,只低垂著眉眼,無聲地落淚,她素來是得體的優雅的,如今卻呆怔地坐地上潦倒成這般,叫他看著心裡也頗不是滋味,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終是轉過身,挑開簾幕往屋外走去。

待他的腳步聲盡後,賈敏慢慢地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眸裡混沌一片,呆滯無神得再看不清什麼,只是循著記憶裡的方向,盯著空蕩蕩的簾幕發呆。

林如海快步離開正院,一見到候外頭的林平,便直接吩咐道:“太太近日要去趟樂善堂,替她備好車馬,萬不可出絲毫差池,丁點都不許出,明白了?”

林平連忙領命應是,心裡暗暗盤算著要不到時自己親自送去,可得看緊了些太太,萬不可讓她做出什麼驚心的事兒來,若是傷著了自個兒,或是蘇家母子,怕都是要命的麻煩。次日安頓好一切,林平便過來請示賈敏何時動身。只一夜功夫,賈敏似乎不再是昨夜的失意,又恢復了那個端莊優雅儀態萬千的林家女主模樣,細細地梳洗妝扮過,更是一反常態地穿了一身大紅衣裙,繡著大朵大朵的金絲牡丹花,稱得那張明豔的容顏越發嫵媚動。

賈敏到時,蘇雲岫正房裡翻閱賬簿,此回樂善堂事多繁雜,又關乎眾多官場夫小姐,自是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她與秦子浚同坐屋裡,時不時地商議幾句,生怕出了什麼差池揚名不成反惹了是非。

聽到下來報,說是林夫造訪,蘇雲岫呆怔許久方弄明白說的竟是賈敏,便是秦子浚也不曾想到竟會出這事,兩面面相覷,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半響,還是秦子浚微微輕咳了一聲:“如今,她也翻不出多少風浪來了,願意見便見一面,若當真不願,回絕了也就是了。”

蘇雲岫猶豫了下,搖頭道:“來者是客,也想會一會她。”她倒是好奇,這賈敏究竟為何來找她,又會怎麼說話。眼下樂善堂,自家的地面上,難道她還會怕了賈敏不成?

秦子浚笑了笑:“便不陪同去了。”說罷,復又拿起毫筆,伏案做起事來。

蘇雲岫應了一聲,起身欲走,瞧見他如此作為卻又止住了腳步,反而不走了,偏頭笑吟吟地問他:“就不擔心?”

“怎會輸了她?”秦子浚好整以暇地抬起頭來,好笑道,“若同去,還不嫌礙了的事?”他如何不懂她的心思,旁的不說,那熠熠生輝的眸底滿是期待和鬥志,早將她的心思顯露無遺了。

被他一點破,蘇雲岫也忍不住笑了:“等回來。”

待她走後,秦子浚反倒是擱下了筆,撐頭坐案前,看著屋外越發濃翠的夏色,面上不自覺浮出一絲黯淡的苦笑來,這種撥著手指算日子的感覺,還真是無力哪。既盼著時間快些,將這些個糟心的事兒早些了結乾淨,也好叫她寬心開懷,可另一面,又祈禱時間慢些,再慢些,若是這個夏,永遠停留眼下不會流逝該有多好。

賈敏正正廳裡吃茶,聽到腳步聲,不由地抬起頭來,只見一名溫婉清麗的少婦逆光而來,讓她有些看不清眉眼五官,只覺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衣裙飄逸,踩著一地的金色陽光,如同從煙雨江南畫軸中迤邐到凡塵俗世般,離得近了,方看清她的眉眼如畫,婉約柔美的身姿,更難得的,卻是那通體的氣度,全不似落魄家的女子,從容而淡定,優雅而多情,也難怪……

當賈敏留心打量自己時,蘇雲岫也留意。對於賈敏,她也是如雷貫耳的,今日一見,即使身為對手,站對立的位置上,她也不得不暗贊一聲,確實不愧是賈敏哪。明豔姿容雖因病態少了幾分瑰麗,但那精緻的眉眼間仍能想象得出,若是昔日,該是如何驚心動魄的美。而最叫她佩服的,還是眼下她卻能端坐那,如同自家花園裡一般,甚至還能悠哉悠哉地捧茶啜飲,似乎她今日造訪的,只是尋常的友,而非自己這個恨之入骨的。

林平站賈敏身後,將兩不動聲色的交鋒看得分明,心裡委實捏了把冷汗,只他卻也說不清就是是擔心自家太太,還是那位蘇夫。太太的手段,他素來是明白的,最近又翻出這麼多舊事來,更叫他膽戰心驚,萬不敢小瞧半分,只沒想到,這位柔柔弱弱的蘇夫,竟也是這般不好相與,看眼下這架勢,怕是絲毫也不遜色半分。

饒是身為林府管家多年,見過了不少風浪,他也忍不住心裡哀嚎,自家老爺還真是……世上女這般多,為何非要招惹些個難纏的?

看賈敏的做派,蘇雲岫不由勾唇笑了,襝衽寒暄道:“不知林夫大駕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民婦實是惶恐。”她不說,自己何必要提,她蘇雲岫旁的沒有,這耐心卻是從未缺過的。

賈敏似乎也覺察到她的用意,眸色微轉,將茶盞輕輕擱下,道:“與蘇夫相比,哪有什麼大駕可言?若不然,蘇夫也不會一二再再而三地瞧不上咱們林家的門楣了。”

蘇雲岫眸色一沉,唇畔笑意更甚幾分,反唇道:“民婦俗一個,並不懂多大的道理,只是這條小命卻是愛惜得緊呢。”視線從賈敏身上微微掠過,林平身上一頓,曼聲又道,“出嫁從夫,民婦是蘇家的媳婦,自然當事事為蘇家著想。索性上蒼垂憐,有了兒,若不然,還真是對不住亡夫的一番拳拳真情呢。”

作者有話要說:本想再努力一把來個大章的,貌似有點遙遙無期。燈花先更一些,回去接著碼字,希望還能再搗鼓一章出來。汗。。。如果燈花手殘死掉了,親們請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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