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從暖閣離開,又怎樣回到自己房裡的。

明明已是深夜,直挺挺躺在床上,卻毫無半分睡意,只好愣愣地盯著碧色幔帳的床頂發呆。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宛若平地驚雷,任他如何也想不到,他眼裡的父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從未懷疑過的身世,卻原是一場空。整整十一年,四千個日日夜夜哪,瞞得竟這般好,若非林如海的出現,也許,他仍被瞞在鼓裡,無知亦無憂地生活著。

他並不是埋怨,只覺得嘴裡發苦,比喝了摻黃連的藥汁還苦。

身世的陰影宛若最深沉的幕布,遮擋了他的世界,再透不出絲毫的光亮。緞面的被角早已被擰得不成樣子,連身子也不自在地輕顫起來,整個人就像被丟進深深的冰雪裡,冷得他牙齒瑟瑟地直打顫兒:私生,原來,他不是什麼石泉蘇家的血脈,也不是幼而失父的失怙孤兒,竟然是林家私生子,一場陰謀構陷、一夕酒後亂性的產物!

蘇軒實在無法想象,母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誕育了他,又含辛茹苦地栽培他。自己明明是她最不願回憶的漆黑過往,卻得到了她能給予的所有光明。卻不知她,每每看到自己,面對自己,聽自己央求著讓她講訴父親的故事,又會想到什麼,那是怎樣複雜的情緒。以前,他總是不理解,明明有同姓不通婚的說法,為何母親和父親皆是蘇姓,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偶爾問及時,母親總是笑著跟他說抱歉,其實,那時她的心裡是在滴血吧。

可他卻那般不懂事,還曾任性地抱怨過,卻從未顧及過母親的心情,是否在心傷,在落淚。想到這,蘇軒再躺不住了,方才他這般離開,絲毫不曾考慮到母親,實在太不該了。

一思及此,便連忙跳下床,匆匆套上棉鞋,披上外衣,也顧不得掌不掌燈的,便衝出屋子。來到正院外,果然看到屋裡的燈仍亮著,從雕花窗稜子裡漏出一點兩點的橘色,恰如茫茫汪洋上遇到閃爍的燈塔,讓人一下子安定下來。

蘇雲岫正在屋裡檢視兩家鋪子各地的經營情況,其實,這些年有意無意的,樂善堂在蘇州、揚州都發展得不錯,只是分鋪零星如棋盤,不曾認真整合過,此番動作,倒也極有前景,離她的期望相差亦不甚遠。沉吟間,忽聞一陣急促卻又輕聲的敲門,起身轉出書案,蘇雲岫一面揉著發酸的脖頸,一面過去開門:“誰啊?是關嬸麼,我就快睡了,你不必守著……澹寧,怎會是你?都這麼晚……”

門剛開了小半扇,蘇軒便一頭衝進自己懷裡,險些讓她吃力不住往後栽倒去,連忙穩了穩身形,拉著他往屋裡走,“你這孩子,大晚上地跑來做什麼?怎麼不多穿身衣裳,也不怕凍出病來。”

嗔怪的話語,滿滿的關心,讓蘇軒鼻頭一下子就酸了,用力地抱住她,將自己整個兒埋在她溫暖的懷裡,聲音悶悶的:“娘,孩兒讓你受苦了。”

蘇雲岫微微一怔,手不禁握成了拳,復又鬆開,來回幾番,終是慢慢地撫上他的後背,嘴角扯動了幾下,似乎是想翹起個笑來,努力了好久,眼淚卻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傻孩子,為娘歡喜還來不及,哪會有苦?”微微側過半個身子,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緩緩地,露出一個笑,“有軒兒在,只要你好好的,為娘就什麼都好了,也知足了。”

“可是……孩兒讓您失望了。”蘇軒死死咬著唇,只要一回想起先前的情景,他就懊惱愧疚得不成樣子,“孩兒明明說過,要替您分憂的,臨到頭卻……”讓母親說出封存多年的真相,無疑是將那個陳年舊疤生生地撕裂,該是怎樣的痛楚,可他非但不曾寬慰半句,反而就那樣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離開,實在是太不孝了。

“傻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對於你,為娘只有驕傲,沒有失望。”蘇軒能連夜跑回來,蘇雲岫心裡滿是感恩欣慰,若非強忍著,幾乎就要喜泣而泣了,連忙拉他到一邊坐下,又為他倒了杯茶,擱進他的手裡,“快喝點熱茶暖暖身子,要是真的著了涼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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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軒依言捧著茶杯小口啜飲著,喝兩口,便抬頭看一眼蘇雲岫,見她眉眼含笑溫柔地看著自己,又連忙垂下頭,喝茶,然後忍不住又抬起頭,就像初生的小鹿縮在家窩邊,時不時探頭看看屋外世界般小心翼翼,又帶著幾分惶惶然:“娘,林家……我是跟你姓的,對不對?”

蘇雲岫點點頭:“這也是巧合,當初正好遇到了佑安,你……蘇叔叔,若沒有他,我們母子倆也不知道還得遇到些什麼。”能同舟遇上蘇佑安,那位病體羸弱卻風光霽月的男兒,一直是她最大的幸運。蘇雲岫也不知道,如果沒有佑安,那時候的她能不能真的撐下來,能不能平安順利地生下蘇軒,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給蘇軒落戶,給他一個清白的身份。若沒人願意擔這虛名,那如今……莫說是科考,便是唸書求學,怕也是礙難的。

只可惜,他們的緣分竟會那樣淺,不過短短四月,便再也找不回了。

看到母親如此神色,便知道她又想起了父……蘇叔叔,那位雖不曾親眼目睹卻紮根在記憶深處的長者,知曉了前因後果,蘇軒心裡更是感恩他為自己的付出。

放下茶杯,蘇軒站起身來,神情甚是認真誠懇地看進她的眼底,道:“娘,無論如何,蘇叔叔,我今生都會視如親父,不,在我眼裡,他便是我最好的父親。”

緩緩浮出一抹溫柔的笑,蘇雲岫忍不住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這般想,也不枉費當初他替你擔下那麼多是非瓜葛。”猶豫了一下,半響,復又探尋地問,“林家,你可想回去?眼下,林家只有個年幼的獨女,並無子嗣男丁。而且,林大人……想來也不會叫你委屈。”

蘇軒眉一挑,傲氣自生:“去林府做甚?”有無兒女子嗣,是否豪門高戶,與他蘇軒何干?留心母親神色間仍有些躊躇擔憂,蘇軒定了定神,懇切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孩兒是您的兒子,您吃的苦,遭的罪,孩兒也感同身受。”一想到母親昔日在林府的際遇,蘇軒忍不住紅了眼圈,緊緊拽著她的袖角,“您從小教導孩兒,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孩兒可不曾有一日忘懷過。林家再顯赫,也非我心之所向,兒只願能陪在母親身邊,哪怕三餐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

做了一十一年的蘇家人,他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好,而且,他深以能與母親同姓為豪。至於林家,昔日如此苛責母親,甚至險些毀了母親一生,如今宗嗣難繼便找上門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樣的府邸,這樣的門楣,他蘇軒不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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