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滴水, 我要從小溪流到小河, 又從小河流進海洋……我要走向集體,我不願一個人存在。”

伊寧某小學的教室內,一群穿著校服、戴著紅領巾的小朋友們在語文老師的帶領下, 聲情並茂地齊聲朗誦著現代詩人柯蘭的作品《如果》:

“如果我是一滴水,我要融化在小溪, 融化在小河,最後又融化在海洋裡……我知道我和成千上萬的弟兄凝結在一起, 嚴寒不能冰凍我, 太陽也不能把我曬乾……”

琅琅書聲逸出了教室明淨的玻璃窗,飄過了冬日街道上林立的樓群,拂過了霜雪殘餘的枝椏, 落到了伊寧塔頂一名黑暗哨兵界域中的精神力網上, 化作一滴水,盪開了一圈圈感知的漣漪。

“如果我是一滴水, 我要從小溪衝進小河, 又從小河衝進海洋——”

“趙明軒!”

葉天宸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聆聽,坐在他對面的現任伊寧塔監察員此時的表情已經晴轉多雲了,像是要被氣笑道:“我說老兄你老歹給我點面子吧?讓你守塔這指令又不是我下的。”

趙明軒挑眉,果然很給面子地應了一句:“請葉監察放心,我一定盡職盡力, 認真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

得了他這一句保證,葉天宸彷彿總算順了氣:“行,有你這句就成。”他笑著繼續對其他人道:“弟兄們接下來給我盯好了啊, 從現在開始,別說普通人,我們連一隻蒼蠅都不能放進伊寧塔,尤其帶著什麼手機、u盤、電子設備,招子都給我放亮了啊……鄧昀你就帶小隊專門守在一樓門廳前臺,於欣你跟著小陶那隊去機房,任何異常報給趙監察,讓他處理。”

於欣應是。

葉天宸點了人:“阿合奇、沙吾提、齊源你們這三隊跟我出巡,我們去分哨所看看,省得那些極端民族主義分子趁機搗亂。”

三隻哨兵小隊的隊長們齊聲應是。

由於火鳳這事兒發生得突然,上級第一時間便下令封鎖了各地塔,以及全境戒嚴。加上沙漠那邊的監測站又發現了新的未知空間活動痕跡,肖少華等人便不得不先一步趕往霍城檢視情況,原定的機票自然是退了,而趙明軒則因收到了總塔通知,讓他回伊寧塔開會,配合葉天宸行動,兩人於是暫時分頭行事。

一般來說,哨兵們接的強制任務分兩類,一類是需要外出執行的情況,不管是聯合當地軍營作訓也好,還是抓捕異能者,一類就是趙明軒當前接的,留守塔內,俗稱“蹲辦公室”。基本上,沒哪個高階哨兵喜歡“蹲辦公室”的,因為這對他們的武力值是一種巨大的浪費,更別提覺醒了黑暗的影武者們,尤其前一刻趙明軒還想著能不能趁著外出執勤偷偷溜去看一眼肖少華……不過現在他顧不得這些了,他看向正按上級指示安排人手的葉天宸,這貨難得這麼一絲不苟的認真,頗有種當初一同駕駛星痕戰鬥的可靠感,還有那聚精會神,一臉嚴肅做會議紀要的於欣,總覺得哪裡說不出來的不對……

或許也沒有哪裡不對,而是因為……

太正常了。

一線靈光閃過,趙明軒終於捉住了那處矛盾點——

這兩人正常得就彷彿從未經歷過光陰冢的一切,從首都一戰後直接躍到了這個時間節點。

“我生活在海洋裡多麼廣闊……成千上萬的弟兄在一起奔流,奔向一個方向——”

陡然地,孩童們的聲音再次放大於界域內,嘹亮而具有穿透力:

“鬥爭起來多麼有力量,建設起來又多麼美滿!”

散會後,葉天宸將他叫住了。

“我知道你對嚮導有偏見,”葉天宸正色道,“但小怡不是那樣的人,她和天元門的嚮導是不同的。她是我的靈魂伴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在這一點上,我們無條件信任彼此。”

對方可能沒有意識到,他正在重複光陰冢內對趙明軒用過的說辭。這令黑暗哨兵覺得有種目睹事件迴圈的荒謬感,打量了葉天宸一會兒,方笑道:“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

葉天宸大笑:“好兄弟!”拍了拍他肩膀:“塔裡就交給你了。”

趙明軒懶懶地擺擺手,往他的臨時辦公室走,一邊拿出人員名單,一邊開啟對講機指揮:“五隊六隊各就各位,可以開始清頻了,只留二號內網,其餘閘道器關閉,各隊每層報數。”

“一隊方藍即將到達指定位置。”

“一。”

“二。”

“三。”

“四。”

“五。”

“二隊黑旗已到達指定位置。”

“一。”

“二。”

“三……”

“三隊紅土已到達指定位置……”

隨著他們報數的聲音,一張我方戰力分佈的塔內位置圖已然清晰浮現於黑哨的感官界域內。各地塔一般都有百來層,這還未包括地下室與嚮導之家,因事件特殊,這邊軍區特地調了數十名特種兵來協助,省安全廳也派遣了專人來“看守”他們的防火牆,除了塔頂還留了兩套班子輪換對外的全區精神力監控,其餘哨兵跟隨趙明軒,藉由黑暗全界的力量,將所有人的感官精神力連起來,成為一張覆蓋全塔的網,使塔內的每一寸物理變化都無法逃過他們的感知。而塔長則去了中央監控室,以便將塔內外的情況透過衛星加密通訊,隨時報給總塔。

趙明軒感到總參這一招約莫是跟天元門學的,畢竟那回嚮導們在首都城區佈下的幻陣實在叫人印象深刻,若非他的老部下及時發現,若非少華他們的精神力透鏡及時投入使用,若非龍組組長的犧牲,恐怕等不到“彩雲”戰劑他們就能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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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回的教訓過於慘痛,也無怪乎這一回上頭下了死命令,不允許任何一個地方塔內出現所謂的投票通道,更不允許有人投票,若是出現,該塔全體管理層人員都會被抓起來問責。

“咔嗒。”

是分針往前挪動了一格的聲音。

趙明軒若有所覺地抬首朝辦公室窗外望去——

塔對面的廣場時鐘在陽光下反射著冬日的冷色。

離十二點僅剩二十分鍾。

首都,sg特轄區。

sg醫院內。

韓蕭站在g級病房門口,躊躇著,徘徊不前。偶有幾名護士端著托盤匆匆路過。

他拿起手機又放下,在搜尋框內鍵入“嚮導覺醒徵兆”又刪去,怎麼也想不通,好端端一個人,怎麼發個燒就覺醒成嚮導了?

“你自己也做哨向研究的,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哪,”方才被他纏得不耐煩的醫生,回答的話語再次響起耳邊,“是!十四五歲是高爆發覺醒期,但又不是說過了十四五就再也不可能覺醒了,還有人四十才覺醒的,你說這大齡嚮導,沒幾年又失感了,虧不虧?我問誰去?要不你們再整個課題?”

然而聽到他這麼說,韓蕭心中重新燃起希冀:“那是不是說明蘇紅馬上也要失感了?她都三十三了,應該不符合哨兵們的需求吧?”

醫生憐憫地看著他:“醒醒吧你,人精神力初測一千八,妥妥的a級嚮導,還有二十多年呢,你還是趁早再找一個吧。”

一盆冷水潑在了韓蕭頭上,沒待他怎麼清醒過來,來自實驗室群組的短消息、語音條又炸開了屏:

“韓哥,蘇姐怎麼了?”

“小韓,蘇助理發生了什麼事兒?為什麼人事發了調檔函?”

“你們不就堵個車嗎?離職是怎麼回事?”

“那師姐下午還來實驗室嗎?我們的專案是個什麼說法?”

“韓助理,你們到哪了?今天下午的會還開不開?”

眾人的文字或詞句,關心的、擔憂的、焦急的、好奇的,像一盆亂了序的怪味豆,向韓蕭噼裡啪啦砸來,砸得他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什麼都無法思考,視線落到的最後一處,是紀小妍發來的微信:師兄,蘇姐的情況還好嗎?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咔嗒。”

面前病房的門被人開啟了,韓蕭不由得就站起身迎了上去:

“請問……”

“我知道你。”來人打斷了他的話,這位剛剛引導蘇紅建立精神力屏障的男嚮導對韓蕭說,“你是囡囡的男朋友……”

上了年紀的男嚮導戴著金邊眼鏡,一身白大褂,端的是歲月沉澱後的優雅從容,將六神無主的韓蕭襯得狼狽不堪。“非常感謝你從前對囡囡的照顧,”嚮導不緊不慢地說,微微一笑道,“辛苦了。”

“囡囡?”

儘管慢了半拍,對方對蘇紅的稱呼隨即令韓蕭意識到了什麼:“您、您是……?”

“我是她的父親。”嚮導答。

“韓蕭!”

對方話音才落,病房門內便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怒吼:“你在幹什麼!”

嚇得韓蕭一抖,忙道:“我來了我來了!”邊對那位嚮導致歉,尷尬地笑:“呃……這位……”

他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嚮導也並不介意,而是禮貌笑笑便讓開了道:“囡囡初覺醒,還有些情緒不穩,請多多包涵。”

韓蕭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屋,因被那位陌生嚮導平淡不驚地投了個大雷,掛了一腦門瀑布汗,顧不得其他,見了蘇紅便問:“剛剛那個人是你爹?真的假的?!臥槽……你不是說你爹……”

“死了嗎……”三個字被他悄無聲息地咽了回去。

只見蘇紅點了點頭:“所以我沒有父親了。”

電光石火地,幾句曾經的對話撞入了韓蕭腦海——

“你知道嚮導和普通人的婚姻是可以不被承認的吧?”

女子漫不經心地像是聊起了一個日常話題。

“我認識的一個男嚮導,就跟他普通人女友結婚了,孩子都生了。”蘇紅說著像是笑了笑,或是沒有笑,他記憶中的她,神情多少有些模糊了,“可惜孩子還沒滿週歲,他哨兵一來,招招手,嚮導就跟他跑了。”

“然後那個女的……就一個人含辛茹苦將孩子拉扯大……最後,在那姑娘上大學的那一天……”

韓蕭卻依然清楚記得她那時候的聲音,像講述一個他人的故事,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猝死了。”

“所以——”

他恍然回神,已一把握住了蘇紅的手:“你從前跟我說過的那個故事……那個嚮導拋棄了普通人|妻女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樣控制自己的聲音不去顫抖:“那個故事裡的……小女孩……”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怎麼也忍不住,“就是你對不對……所以你才這麼討厭嚮導……所以你才……”

“那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蘇紅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注視著他的雙眸平靜無波,“媽媽選擇這樣耗幹了自己,其實是因為……嚮導讀懂了她的心,給了她最想要的愛情……從此以後,除卻巫山不是雲。”

明明是一句極浪漫的古詩,從蘇紅口中念來,別有一種殘酷的意味,令韓蕭緊握住她的手不由瑟縮了一下。

“實驗室的事務,以後估計是要交給張莉和小談了,”蘇紅穿著病號服靠在床上,任他將手握著,和高燒初愈的病人一般,有種氣息懨懨的虛弱感,“我們組的助理一職小妍可以試一試,她雖然是個新手,但做事細心,肯負責……你有空不妨代我多教教她……”

看她還是一副“天大地大工作最大”的態度,韓蕭心下澀然。“先別管實驗室的事兒了,”他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身體還有沒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

蘇紅與他四目相對,不答反問:“你會害怕我嗎?”

韓蕭被她逗樂,破涕為笑:“我怕你什麼呀?”

蘇紅的眼神卻俱是認真:“從今往後,我只要像這樣……握住你的手,”她說著緩緩傾身,要以額頭抵上韓蕭的額頭,“就能知道你在想什麼,抄襲你苦思良久的論文創意,竊取你的關鍵資料……”

與從前別無二致的黑眸,如今多了一分無機質的冰冷,在這越發接近的距離中,韓蕭不覺間便被凍得打了個寒噤:“你、你想抄……抄去唄。”他想要滿不在乎地說出這句話,可他的身體與他的言語相悖,在脫口的同時,已往後退了一步,原本緊緊相握的兩雙手,自然就鬆開了。

而蘇紅仍然是倚靠在床上的姿勢,靜靜地望著他,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畏縮,似乎一切均在她的意料之內。

韓蕭這才明白,他與蘇紅即將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困境——

與“哨”或“向”都無關……

是“信任”。

“對、對不起……”他知道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的自己簡直就像個人渣,可他大腦一片混亂,背上爬滿了冷汗,手腳都在打戰,“小紅、紅,我現在很亂……你能再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嗎?”

說完了他還不忘補救:“你有沒有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有啊。”面對他的忐忑心虛,此刻的蘇紅顯得格外善解人意,“我現在特別想吃那種墨西哥捲餅,taco你知道吧?就是上面放了牛油果醬和三文魚的,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韓蕭忙不迭應下,一邊絞盡腦汁地想哪兒有賣的,“taco……taco……”

蘇紅提醒他:“你往西邊開,酒仙橋那兒有一家。”

但那地方離這兒有二十分鍾,來回就四十分鍾了。韓蕭看了眼手機,現在都十一點四十多了,只得趕緊拉上大衣鏈子,掏出車鑰匙往外走,“那你要等我哦!”

“少廢話,”蘇紅就跟往常趕他去買菜似的,“別忘了加個保溫袋,我要吃熱的。”

住院部一樓長長的走廊玻璃倒映著韓蕭大步奔走的身影。

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出了住院部大門,跑過林蔭路,經過門診廳,到了停車場才突然記起,蘇紅被那對哨向特警帶走的時候,他光顧著跟人的車,忘了把自己的車停哪兒了。好在今兒個sg醫院沒什麼人,停車場比較空曠,韓蕭尋了兩圈便在二層一立柱那兒找到了自己的車,因停得不太講究,一輪胎還踩線了。

韓蕭嘴裡念著“taco、taco”上車插鑰匙打火,只是在放手剎之際他注意到停車位後面的那堵牆上有些塗鴉,不知哪個搗蛋鬼留下的,後視鏡上是張火焰燃燒手術刀的圖畫,乍一看還有點像那網上盛傳的火鳳標記,不知怎地讓他想起了蘇紅曾給他看過的一張照片,那是位被哨向逼死的年輕女作家,在她的臨終,大概也是走到了這樣一堵牆前,像塗鴉一樣: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無法保護我的思想……”

用割破動脈的血寫下了一句:

“請允我將它親手埋葬。”

韓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了這樣一句話,或許是因為這滿牆的鮮紅和當時見到的那照片血字有幾分相像吧?

他打著方向盤,跟著箭頭指示出了醫院的停車場,上了塔中路往高速開,不一會兒就見到了一溜車隊長龍,有幾百米,都是排隊等著出特轄區的,前面還有交警設了路障關卡……韓蕭簡直醉了,今天這是怎麼了?要不要把出入口卡這麼嚴?

堵車了沒轍,他踩著油門的腳稍松,從方向盤空出一隻手給蘇紅發了簡訊:親愛的,堵車![大哭][大哭]你趕緊先睡一覺,睡一覺醒來就有吃的了[愛你][愛你]~

不一會兒便收到了蘇紅回覆:沒事,你慢慢開。

雖然就簡簡單單六個字,韓蕭感到了一陣奇異的安心。陷在這比早上還擁擠的車流中,他隨手往cd機裡塞了一張蘇紅之前送他的唱片,按下播放,一陣悠揚女聲便充盈了車內空間。

這首歌的名字叫《高原》,從頭到尾沒有歌詞,只有女聲淺吟哼唱,伴著鼓點和蘇格蘭風笛,像是為誰送葬或者什麼人獻祭前的悲壯。韓蕭搞不懂為啥蘇紅總喜歡這種哀傷的歌曲,他也推薦了些今下流行的電子樂,蘇紅嫌它們太吵,韓蕭也就隨她了。

只是等待的時間太長,隨著樂聲繚繞,一些他與蘇紅相識的回憶便如水流般淌過眼前——

“韓蕭啊?”

女子穿著白大褂整理超淨臺的模樣歷歷如昨:

“知道。這不早上才見過麼?”

接著,是她冷著臉模仿酋長訓人的樣子:“畢業論文最好提前寫,不然就會跟你們韓師兄一樣,延遲答辯,差點畢不了業,懂?”

果然是個性格怪異的女博士!

韓蕭半點也不想承認,他見到蘇紅的第一面,對對方的印象就和傳聞一般的糟糕。尖酸、刻薄……等等,那好像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喏,”當時還在組裡的程昕對他說,“就那女的,給肖助理的課題招人,我好幾個師弟師妹感興趣的,想去試試,都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韓蕭:“也許是方向不符?”

“屁,”程昕毫不客氣,“跟他們同班的都被選上了,成績還沒他們好呢!還不就因為他們覺醒成了嚮導?虛偽。”

韓蕭汗顏,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年輕女子端著餐盤走到當時剛擔任他們研究組組長助理不久的肖少華對面坐下,大概說了什麼,將才畢業的肖少華說得尷尬不已,肖少華小聲辯解了幾句,沒辯過,餘光朝韓蕭等人掃來。那會兒的肖少華還不像後來那般喜怒不形於色,基本上是什麼都寫在了臉上,所以韓蕭見他一看到自己便露出了“救星”的眼神,便知大事不妙,當即端起餐盤很沒出息地溜了——

你自己叫來幫忙的師姐,你自己搞定!

更不提此後好長一段時間,遇到了蘇紅便繞道走。

後來是怎麼就……變要好了呢?

韓蕭努力地想了想。

可惜時隔太久,許多的瑣碎的小事,猶若秋天的落葉,零落風中,打了個旋兒就沒了。

——“思想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為它是無形的,可以流動,誰也無法切實捕捉。一旦它被控制了、桎梏了,不再自由,思想也就死了。”

女子的話語突兀地響起於耳畔:

“嚮導……是所有擁有自由思想,智慧生物的天敵。”

噢,他想起來了。

最開始的接近,其實是懷著一種對對方“研究性”的好奇,因為對方所說的觀點,對於當時的他過於的偏激與新奇。韓蕭也就是個沒事喜歡看看sg網絡小說的普通宅男,居然會有人用“天敵”來形容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學同事,韓蕭非常想扒開……咳,不,深入瞭解下這個人到底怎麼想的,都經歷了什麼,怎麼就養成了這麼副性子?

結果隨著交流的增多,韓蕭越與之相處便越發現,這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姑娘。不過也能理解,妹子幼年失怙,成年失恃,才上大學便得面對一幹虎狼似的親戚爭奪遺產,末了自己孤伶伶一人去了國外留學,不攢點兒狠勁怎麼能好好活到現在?

有時候同情與憐惜不過一線之隔,就如友情與愛情也不過一字之差,界限的模糊往往發生在不經意間,連韓蕭自己都搞不清他們什麼時候就越了界,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蘇紅還是個相當“恐婚”的人。不過與其說她抱有一種對進入婚姻的恐懼,不如說她從骨子裡就壓根不相信任何“天長地久的承諾”。

——“那這婚……還要結嗎?”

韓蕭聽到了他心底的一個聲音問。

他非常清楚,這就是蘇紅在病房裡給了他考慮時間,同時他自己,也希望接下來能好好考慮清楚的一個問題。

——“覺醒嚮導又怎麼了?!”

這聲音打岔道。

對啊,韓蕭想,不就是隨時隨地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啊呸,也不是隨時隨地的,那是繫結哨向,自己就是一普通人,哪兒那麼大臉。

就如他曾對肖少華吐槽過自己的“胸無大志”,在對方看來,那或許是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在他看來,那可是再沒比這更真誠的大實話了。韓蕭自認看得相當清楚,他既沒肖少華的天賦,又沒肖少華的努力,比拼比狠也趕不上蘇紅——那兩人合作個課題,能連著三週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不止一次見到蘇紅半夜三更敷著面膜趕報告,因為她老闆剛剛跑去實驗室了,也不止一次把肖少華從例會上拖下來,強制人去休息室睡覺——有這命抵著,取得什麼樣的成果大概都不足為奇了。

於他而言,自己唯一的優勢也許就是對“產業化”的嗅覺敏銳了吧?通俗地說,即是他能察覺哪個方向將大熱,哪個專案來錢快……這一點上,他欽佩他們的理想,同時也十分的現實,他一點也不想為哪哪個專案鞠躬盡瘁,然後過勞死在了崗位上,百年後就剩一個名字,就算那專案是什麼人類之夢、文明之光。所以當肖少華問他的夢想是什麼的時候,他只敢說是他現在做的,打死他也不敢在那個時候承認:我就想多接點橫向專案,抱緊您老的大腿多撈錢,早日買房娶媳婦,過上朝九晚五看小說的美滿日子。

可饒是凡俗市儈如他,也未嘗沒有在心中抱過一丁點兒期望:“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偶然發現個什麼……別人沒發現過的……”儘管這期望渺不可及,壓在了層層疊疊的物質欲求之下,張張頁頁的小說字句之後,它還是會偶爾冒出來,像個頑皮的火種,給他這苦逼搬磚的實驗宅一點白日做夢的幻覺。

——直到今早,蘇紅覺醒了。

枕邊人的覺醒,意味著什麼呢?

當他意識到,當蘇紅對他說出“從今往後……只要握住你的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麼”,那彷彿意味著,從今往後,他連這點做夢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韓蕭無法想象,若有一日,他心中這點不切實際的指望被對方知曉——而這是肯定的,必然會發生,蘇紅或許不會有任何的表示,但他光想一想,就覺得已然難堪得,再也無法面對。

——“那麼,”仍是他心底的那個聲音,再次發問了,“覺醒成嚮導……對蘇紅又意味著什麼?”

像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的韓蕭,握住方向盤的手,一下僵住了。

眼前的車水馬龍驟變作一片白光粼粼,耳畔低吟輕哼的空靈歌聲送來了女子的回答,那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對方:

“經歷過那十年的人就會明白……真正的嚮導……”

那雙好看的杏仁眼實際上,誠摯又明亮:

“是惡魔啊。”

怦怦。

心跳如擂鼓。

震得韓蕭耳膜發疼。

“嘟——!”

一道刺耳的鳴笛聲劃破音樂的連貫,是後面的車按了下喇叭。

韓蕭這才注意到,不覺間他的車已跟前車空出了一大截,忙踩了下油門跟了上去,可同時嚴寒化作無數小蟲爬上了脊背,令他冷汗淋漓。

——蘇紅是個怎樣的人?

聰明、獨立、要強……這些形容詞到了嘴邊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在病房中平平淡淡的那一句:

“所以我沒有父親了。”

——“蘇紅,你媽呢?”

——“過世了。”

——“那……你爸呢?”

——“死了啊。”

見到了她親生父親的那一刻,韓蕭總算明白了她全部的潛臺詞:

拋棄了她們母女的父親,等於死了。

狠嗎?

是啊,太狠了。

可是,蘇紅就是這樣一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

而這樣的蘇紅,這樣痛恨嚮導的蘇紅,一旦覺醒成為了她最厭惡的嚮導……會做什麼簡直毋庸置疑!

“啪!”

韓蕭聽到他扇了自己一耳光的聲音。

“我他媽真是個混蛋!”

“——吱嘎!”

輪胎急轉彎摩擦地面發出了尖響。

“嘟——!”“嘟嘟嘟!”

隨即便是一片憤怒的鳴笛聲。

韓蕭的方向盤打得急了,可他已顧不上這許多,強行蹭著車隊緩行留出的間隙便駛入了最右道,從最近的高速口下去一個掉頭回了塔中路。

一個紅燈。

兩個黃燈。

韓蕭視若無睹地衝過去了。

這是他拿了駕照以來開得最快的一趟車,說是風馳電掣也不為過。

身後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警笛音,興許已有交警追著了,而此時此刻,韓蕭對這些也不在乎了。他這般衝回了sg醫院,看到個限時停車位便直接停了,而後一邊狂奔回了住院部,一邊不斷撥打蘇紅的手機,不出意料,無人接聽。

——蘇紅蘇紅蘇紅!

韓蕭心中只剩下了這一個名字。

等我啊!

等等我啊!

求求你——求求你——

“嘭!”

病房的門被蠻力一把推開了。

空無一人。

護士跟在他身後,生氣地質問著什麼,韓蕭沒有理她,果斷奪路去了樓梯口——蘇紅所在的病房是住院部的頂層,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你會害怕我嗎?”

——“從今往後,我只要像這樣……握住你的手……”

淚水模糊了視線,世界隨著他踏出的每一步分崩離析,顛倒碎裂成全然陌生的模樣。絕望,抑或懊悔塞滿了胸膛。

——“有啊,我現在特別想吃那種墨西哥捲餅……taco,你知道吧?”

有誰曾說過,真正的告別從來不是大張旗鼓地吵鬧。

天台的門很沉,他使了全身力氣才將它撞開。

——“……從此以後,除卻巫山不是雲。”

終究慢了。

迎面撲來的日光灼灼,令韓蕭恍惚看到那女子遠遠地,似乎回頭對他微微一笑,便縱身一躍融化在了風中。

而韓蕭只來得及堪堪伸出手,連那抹身影虛空中的一片衣角都尚未觸及,便聽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慘叫:

“不——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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