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風停了。

天如明鏡高懸, 日光清透濯目, 融了一半的積雪覆在綿延沙丘上,映著天成了一片蠟染的水藍絹布。

趙明軒一行,從那黑黢黢的光陰冢鑽出來時, 乍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風景。

與天元門那會兒有所不同, 因為內外隔著十倍的時間流速差,他們幾乎是甫一掛了電話, 光陰冢的出口——即他們來時的入口便浮現了, 好像隧道盡頭的一團白熾大燈那樣大喇喇刺眼。緊接著他們所身處的所有墓室牆壁,就跟地礦塌方似的,磚石砂土簌簌而落, 頂梁不堪重負般轟然而墜, 碎成幾段,將地面砸出了蛛網狀的裂紋。而後那裂紋逐漸擴大不停, 彷彿有人以手撕扯, 生生將其撕出了一道萬丈深淵,死死追咬在了他們身後,沿途隨葬品均在這極震中化作了齏粉,包括那具此前怎麼也不肯消失的古屍。這種情形,趙明軒與葉天宸等人能做的就是一路狂奔, 全力以赴往出口衝去,不能回頭,更不能停。

趙明軒自顧不暇, 是斷然不會將淳于彥的安危置於自己之上的。於欣雖為哨兵,能跟上他倆速度已為勉強,再帶一個淳于彥那就拖後腿了。於是昏迷的嚮導這副重擔就落在了葉天宸肩上。而葉天宸已經綁了一個嚮導,對別的嚮導就沒那麼憐香惜玉了,這還是出於利益考量,他就跟扛沙袋一樣把淳于彥往肩上一甩,拖著跑了——

而他一衝出光陰冢,見到前來接應的隊伍裡有他爹親信,立馬把肩上的嚮導毫不客氣往過一扔,整個人撲了過去,握住對方的手,“鄭大哥!小怡——”他問起自己的嚮導:“小怡怎麼樣了?!”

年輕的警衛員再見他也非常激動,卻顯得比較剋制,先是抿著唇使勁點頭,接著立正舉手敬了一禮,再一收。“醒了……少夫人剛剛醒了!”

葉天宸狠狠拍了對方肩膀一記,嘴大大咧開,“我就知道——哈哈哈,我感覺到了,我現在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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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欣則被人一把抱住了,她跑得天暈地眩,尚未恢復——肖少華等人設的條件都是卡著他們的體能臨界點來的,活像逼她再做了一次極限訓練。一瓶冰涼涼的運動飲料已經塞到了她手中。“……嘉文……”於欣望著來人,露出一個含糊的笑容。

蘇嘉文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亂跑什麼啊?我的女王陛下,大沙漠的,你跑丟了我怎麼辦?”

於欣一聽他唸叨就要不行了,扶著額頭:“……嘉文,你昏迷了幾天?”

蘇嘉文道:“我哪兒知道?我一醒來他們就說找到你了——”

於欣就笑,同時耳畔又響起了趙明軒在光陰冢內說過的話語:

——“為什麼,你們會對淳于和我之間的共鳴度有百分之九十堅信不移?”

——“一次巧合是巧合,兩次巧合是巧合,三次巧合、四次巧合……是什麼在這過程中,不間斷地給了你們如此暗示?”

——“有人對你做了投射,精神控制。”

記憶在翻湧,混亂中失序。

——“嚮導們之間如果真的想要溝通、或交流,他們不會用通訊設備,他們用的是‘共感’……”

——“對他們而言,一個自由的黑哨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們真的有……好好的,認清過你們的伴侶麼?”

“欣欣!”

蘇嘉文的聲音令她一下回了神。

她的嚮導臉色難看得可怕,“趙大校,為什麼要這麼說?”

於欣聽到自己的心臟“咯噔”一聲,“你又翻我的大腦!”

精神連結那端,蘇嘉文的情緒無辜又委屈,像有點兒想哭,“為什麼要說翻?我們是靈魂伴侶啊,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我們都會知道的。”

於欣心底湧起了一點無可奈何,一點對對方的歉疚,她不由撫上了對方的頭髮,“……抱歉,我很累……”

蘇嘉文摟著她,吻了吻她的臉頰,“那就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在這低沉而清悅的男音中,她微微闔上了眼睛,任自己沉入了這個溫暖寬厚的懷抱,撫平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那些混亂而無稽的回憶便彷彿隨著光陰冢的消散一同遠去,遠去了……

遠去了……

淳于彥向著那個已經遠去的背影伸出了手。

就如同他們之間已然遙不可及的精神共鳴。

他倒在十二月沙漠的雪地上,精疲力竭。冬日的陽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層清冷而涼薄的紗,然而因為體內仍淌著結合熱的餘韻,因此並不覺得冷。

只是疼。

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打斷了一樣的疼。

十指連心,便連著胸腔內砰砰跳動的那一顆,也疼得連綿不休。

疼得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爬到了那個普通人面前,詰問對方:“憑什麼?這是我的靈魂伴侶——還給我。”

又哀哀地求:“求求你……求求你,將我命定的哨兵,還給我。”

疼得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沒有。

或者昏迷的徹底地失去了意識,可是到了光陰冢外,幾近枯竭的精神力網又重新湧入了涓涓細流……當他被葉天宸迫不及待地丟在了地上,像丟一件大型累贅,曾經與他精神共鳴的黑暗哨兵對此毫不在意,邁動腳步即要離開,而後去而復返,在他燃起些微希冀之時,黑哨蹲下,在他耳際輕輕說了一番話:

“如果真的如你所說,如你自詡……你是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所謂上天賜給我的靈魂伴侶?那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心底,我的靈魂深處,到底渴求著什麼,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而我……最恨的是什麼。”

字字誅心。

淳于彥緊緊閉著眼睛,睫羽輕顫,似要滾出淚水。

黑哨似乎由此認識到了自己的殘忍,可他僅僅頓了頓,便繼續了自己未盡的話語:“……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遇到彼此。請你……好自為之。後會無期,再也不見。”

那一滴淚水,終究落了下來。

然而無人可掬。

它洇入了雪下的細沙中,了無痕跡。如同淳于彥堪堪探出的手,來不及觸碰,便只能垂落。

身畔那脆弱而稀薄的共感,攏起了一捧黯然的哀傷。那是他伊寧塔sg醫院的同伴們,同為醫療隊的嚮導,用他們有限的精神力給他的精神壁壘做一個粗淺的緊急修復。一個訊號放大裝置被放到了他的手中,開啟了,像一個頑強的支架,撐起了佈滿了碎痕的壁壘,一層層柔而暖的白光從上淺淺遊過。

——“太可憐了……”

——“還是沒有繫結……”

——“為什麼——為什麼小彥這麼好的嚮導……”

黯淡的視界之中,一團團或大或小的光團交流著細碎的共感。

淳于彥浸在這家人般的關懷中,聽見身旁的同伴輕輕嘆了口氣。

“……”

為我感到遺憾麼?

他輕輕地發出了自己的想法。

同伴說:“小彥啊……”

未來得及傳遞什麼思緒,便被一團蠻橫的意識打斷了。

一個居高臨下的女聲從他頭頂炸開。

“廢物。”

淳于彥勉強睜開了眼皮,毫無意外地看見了雙手叉腰的劉美和。

女嚮導披散著一頭大波浪,髮梢上跳動著陽光的微瀾。而她面無表情,眼神裡有著顯而易見的嫌棄。

淳于彥嘴角微勾,給了一點疲憊至極的笑。

那笑裡有點釋然,又透了點解脫。

接著他張口,說出了他到達光陰冢外的第一句話:

“叛徒。”

近了。

漸漸近了。

儘管對於常人而言,沙漠裡許多時候對於距離感的判斷,往往只是一種錯覺。那些看起來很近的沙丘,其實離得很遠,那些近在咫尺的綠洲,不過海市蜃樓。但在脫離了光陰冢的力量禁錮後,趙明軒也不免產生了一種,下一秒就能觸碰到肖少華的錯覺。

一架航拍的直升機從上空掠過,螺旋槳與空氣摩擦,呼嘯著發出了隆隆巨響。

幾臺小型探索機器人正滾動著輪子,沿著沙丘往光陰冢消失的地方進行作業。

數名持槍士兵拉開了防線,在長官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佈置著地面標記。

隨著界域的張開,鋪天蓋地的沁涼與黃沙的氣息,爭先恐後地沒入了感知,風湧動著力量,灌入了四肢百骸,修復了每一寸肌骨神經中的疲憊,拂去了知覺的朦朧、五感的鈍化,眉宇間倦意不再,重獲清明,與嚮導再次接近時,那血液中流動的結合熱也似乎漸漸再次沉澱,失去溫度。

若是將感知放更遠一些,便能明顯覺察到某一座沙丘之後,一種針刺的灼燙正對準了自己,是瞄準鏡,一隻狙擊步|槍,而他恰好在對方的有效射程邊緣,對方的手指覆在了扳機上,隨時可以扣下。

視線的最彼端,營地已經露出了一角。幾臺貨車牽著鎖鏈,排於一處。不遠的前方,工兵們攀爬腳架拆卸著炮臺與檢測儀器,幾處帳篷帆布獵獵作響。過了後便又是一隊人馬,有條不紊按指示收拾著那鋪了一地的訊號放大器。他們身旁站了一群人,為首者似乎是一位中巡組的巡查員,身著黑色西裝、打著領帶,比著手勢笑談著,視察工作的模樣。這時他的勤務員張濤或許因為等通知來遲了一步,神情激動地,一邊大聲呼喊著“長官”,一邊從沙丘上手腳並用,朝他連爬帶滑地跑來。張濤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那些人向他投來了目光,有質疑的、也有欣賞的,有警惕的、更有探究的,或是好奇或是厭惡,趙明軒通通一掠而過,懶得去分辨其背後潛伏的更深含義,因為他已經看見了肖少華。

那個人站在人群中渾然是一個天生的發光體。

或許是因為日光太盛,照耀在肖少華缺乏血色而有些憔悴的面容上,將那張蒼白的臉照耀得近乎妖異的透明,而那雙眼睛,即使藏在了鏡片後面,亦難以掩蓋其鋒芒。約莫是後續的資料追蹤,肖少華正接聽著電話,隻手抱臂,微微皺眉吩咐著什麼,他整個人立在那裡,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剛剛見了鮮血,銳氣逼人。

明明才一個月未見,卻彷彿隔了好幾年……以為平息的結合熱,又泛起了漣漪,趙明軒無法控制自己,以貪婪的目光止不住地摩挲著對方的輪廓。他聽到了自己心底發出的嘆息:唉,又瘦了。

與此一種強烈的衝動作祟,令他恨不得就此將這樣的肖少華綁起來、藏起來,從此唯有他一人得見。

這種病態的獨佔欲在對方掛了電話,投來了視線,微微眯眼望向他時到達了頂峰。由於鏡片的反光,趙明軒一時看不清對方的眼神,但一種微妙的,甚或是平淡的距離感,令他覺察到那之中並未蘊藏多少情緒,就像這些年縈繞在肖少華身遭的漠然氣息。

心底的迫切不斷地湧出,湧出了,化作汩汩泉水,繼而淹沒了他的理智。趙明軒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先是走,接著就變成了跑,大步狂奔起來,一步一步,與對方的對視中,他追逐著光陰的腳步,依稀恍惚再次看到了那個十五歲的自己——

夏天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那是剛剛覺醒哨兵異能的趙明軒,帶著青春的熱汽,與身旁同樣年少的肖少華勾肩搭背地一道走,一道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裝作漫不經心地對對方說:“……你要是能覺醒成個嚮導就好了,你跟我的精神一定很搭。”

彼時的他們,不過初窺哨向的奧秘,正懷著滿心的好奇與憧憬,那樣的雀躍在肖少華眼中,根本藏都藏不住。少年五官尚未完全長開,眉宇間一團蓬勃朝氣,聽了他的話後,便望向他:“喂,你說的……”

有些期待,有些惴惴。

那一雙大眼睛如此清澈單純,且明亮。

“都是真的嗎?”

趙明軒聽到了肖少華未曾問出口的句子。

天廣地闊。雲高若洗。

層層沙、層層雪,跌宕交錯鋪呈著,織就了無垠的自然畫卷。人在其間何其渺小,彷彿即要被那揚塵颯沓,一筆抹去。

他想,其實他應該是要感謝淳于彥的,若非對方如此孤注一擲,他將永遠對肖少華懷著一份不切實際的期待,直至長成一株來不及挖掘便已根深蒂固的毒芽。

“拜拜了。”

趙明軒向那個十五歲的自己,那個困囿於哨向魔咒中的自己,於光疏影綽中輕輕揮了揮手,道了個別,那些幻象便如泡沫破碎,消散在了舊日的時光裡。

黑暗哨兵的腳步越發輕快起來。

一步、兩步。

隨著距離的接近,人們眼中那位成熟穩重的冷酷黑哨早已不翼而飛,他就像終於到了家的遊子,一把摘了他的面具,乳燕投林般,一個撲過來抱住肖少華就不肯撒手了。

“……我回來了。”

趙明軒伏在了肖少華的頸窩裡,低低地說。

如滴水落湖,耳畔響起了人們的竊竊私語,的議論。

他沒有等到肖少華的回答。

但對方的雙手,慢慢地環上他的後背,一點一點將他緊緊回抱住了。

趙明軒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在走一條最難的路……

可是那又如何呢?

這條路上有肖少華,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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