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到底還是去了西天。

臨行前, 華容幫她一起準備行李,橫豎就幾件衣服, 聽說西天規矩多,帶的還都是最樸素的衣裙, 以素色為主。

阿嫣瞧著心煩,乾脆往床上一扔, 站在視窗, 看著滿園秋色發呆。

華容撿回她拋下的衣物,整齊地疊好, 放起來,頭也不抬道:“西天都是幾百年幾千年不開葷的和尚,性子多有古怪, 你去了以後, 切記不可太放縱。”

阿嫣沒回頭:“說人話。”

華容便道:“少招蜂引蝶,都是禁慾久了的男人, 經不起你挑逗。”

阿嫣突然笑了一聲, 轉過身看他, 喚道:“表哥。”

華容挑眉:“怎麼?”

阿嫣搖搖頭,戲謔道:“你是越來越小心眼愛計較了, 從前那個對我說嚐遍天下男子味道, 才知你是最好的華容,哪兒去了?”

華容微微一怔,站起身走了過去,輕嘆道:“……年紀大了。”

阿嫣脫口道:“說你還是說我?”

華容好笑:“說我, 你永遠青春貌美,可以了嗎?”

阿嫣笑了笑,沒答話。

華容抬手輕撫她的臉,眉間染上鬱郁之色:“我是真不想你去,非走不可麼?”

阿嫣覆上他的手背,答道:“不會太久的,我這德性,你自己清楚,西天的大和尚能容得下我才怪。”

華容微笑,又嘆了一聲,擁緊她:“這麼些年了,世間傾城紅顏看遍,其實也沒什麼意思。等你回來,我們……”

說到這裡,沒有下文了,只是手臂逐漸收緊。

阿嫣沉默了會,開口道:“好,就我們。”

西天濟宗是個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胖和尚,笑起來不止有雙下巴,更像三下巴、四下巴,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彎彎的,瞧著便讓人忍俊不禁。

他給阿嫣取了個法號,明貞。

阿嫣一聽就不肯了,當場鬧起來:“姑奶奶八百年前就不貞了,你才貞呢。”

濟宗笑道:“徒兒真愛瞎說,你芳齡未滿百歲。”

阿嫣怒道:“聽人說話學會撿重點!”

濟宗摸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為師對你給予厚望,西天女弟子甚少,你資質如此之好,將來有望成為第一位將我佛門發揚光大的女弟子——”

阿嫣皺眉:“我還是更希望成為青史留名的狐狸精。”沉思片刻,忽然又展顏笑了起來,便如春花綻放,聲音又甜又膩:“師父,你把我趕出師門可好?這樣我回去也有個交代……唉,你瞧我長的如花似玉,有我在,你的這些光頭小和尚們能唸經嗎?我不想當尼姑,我只想當狐狸精,你快趕我走罷!”

可濟宗笑呵呵的,就是不允。

阿嫣便在西天呆了下來,雖然討厭濟宗老和尚給的貞節牌坊法號,但對師門的其它待遇,還是比較滿意的。

凡間這千百年盛行佛教,供奉濟宗和尚的廟香火旺盛,他的小日子過的也好,廟宇樓閣,不比隔壁眾神之巔的帝宮差上多少,吃的當然是素齋,可是他有幾個手藝堪比大廚的好徒弟,每天變著法子的弄好吃的給他……他甚至偷藏了幾壇佳釀,不喝,只偶爾戳一個小孔,聞聞味道。

師門只有一個女弟子。

阿嫣的師兄們許是幾十年上百年沒見過女人了,見了她不是驚訝過度的痴呆樣,就是面紅耳赤說話結巴,有趣的很。

阿嫣習慣了煙視媚行的狐妖作態,說話總帶著幾分輕軟的挑逗,行走起來便是腰肢輕擺,一顰一笑皆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風情。

到了西天,心裡記著華容的話,多少收斂了點,但有時還是狗改不了——不,狐狸精改不了發騷,總喜歡逗著人玩,免不了偶爾拋個媚眼,佔點口頭便宜。

看著那些光頭師兄窘迫而害羞的樣子,她想,這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聽師兄們說,大師兄要出關了。

大師兄法號明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大半年的時間在閉關修煉,剩下那小半年的時間,三分之一用來和師父探討佛法,三分之一用來考查師弟們背經的進度,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照樣用來修行,只是換個地方而已。

同門師兄弟對他既敬又怕。

濟宗門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他收的弟子,一概不問出身,所以同門弟子只以法號相稱,背景皆成謎。

但是,有兩個師兄偷偷告訴阿嫣,大師兄是帶髮修行的俗家弟子,家世顯赫,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他平日裡穿的衣物雖然看似樸素無華,但是根據他們長久以來的細心研究,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用的法寶靈器就更加壕無人性了,隨便拿出來一樣,盡顯低調的奢華。

最後,那位師兄好心勸阿嫣:“師妹,等大師兄出關了,你記得有多遠躲多遠,你不知道……他有潔癖,鼻子很靈的。”

阿嫣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聞了聞:“不是吧,我只有狐騷味,沒有狐臭味,不至於礙著他。”

師兄:“……”

事實證明,到底還是礙著了。

那天大家都在食堂打飯,今天的素齋不錯,阿嫣多喝了一碗豆腐湯,正巧有個相熟的師兄路過,便央求他幫她再帶一碗過來,語氣自然是甜甜軟軟的——然後,自入門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了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大師兄。

他是佛門弟子,瞧著卻更像隔壁家修仙的道長。

最初的印象,便是一塵不染,如雪的白。

僧衣是白色的,束髮的帶子是白色的,他的膚色也是不見陽光的蒼白,唯獨一雙眼睛一頭青絲,是深沉如墨的黑。

兩種顏色涇渭分明,對比明顯。

他的神情也很容易讓人想到天山之巔的皚皚白雪。

純粹的冷。

一眨眼的瞬間,他身形一晃,出現在阿嫣的面前,對視一眼,他開口,聲音也如山澗泉、冰上雪:“你既已拜入師父門下,便該遵守門規,何以放浪形骸,褻瀆我佛門清淨地——”

阿嫣心思飛轉,暗想,現在和他當眾鬧一場,興許老和尚看不過眼,就會把她趕走,這樣正好能名正言順地回桃源。

此計甚妙。

於是,阿嫣站起來,指著他,柳眉一豎,語氣還是那般低柔宛轉,隱隱卻含著嘲弄挑釁:“明慈師兄,你好不講道理呀!我本來就是狐妖,道行全用在迷惑男人上,你說我放浪形骸……想叫狐狸精不發騷,便如逼良為娼,逼母豬上樹,師兄,妓院你肯定沒逛過,那你會教母豬爬樹嗎?”

沒等他回答,她哼了一聲,斜睨他一眼:“不會啊?那你非得來煩我作甚?我又不對你放浪形骸!再說了,這滿屋子的小禿驢,就你一個留頭髮的,你這麼喜歡你的佛門清淨地,你怎的不跟老和尚學學,剃光頭發,穿衣服露個圓滾滾的肚皮——你這麼愛好你的皮相,一看就六根不淨,佛祖會生氣的。”

說完,過了好久,都沒一點聲音。

師兄們震驚地看著她,好些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念一句‘阿彌陀佛’。

最終,明慈留下一句‘我不是’,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見,大師兄剃掉長髮,燒了戒疤——不知是第一次動手,技術生疏,或是心中實在氣不過,他頭頂還割破了好幾個口子。

阿嫣看見他,高興地拍手:“啊呀,小禿驢,叫你剃頭髮,你還真變光頭啦?——真聽話,要不要姐姐獎勵你一個香吻?”

大師兄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

從此以後,明慈許是自認口拙,甘拜下風,見了她都繞道走,不與她一般見識。

阿嫣也不理會他,只是覺得可惜,都鬧成這樣了,老和尚只當沒發生過,依舊樂呵呵的,半句不提讓她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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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日的,就這麼拖了下去。

練功的時候,阿嫣還能提起幾分精神,到了唸經打坐……師兄們在敲木魚,在阿彌陀佛,她手裡捧著經卷,念著念著就睡了過去。

老和尚不管她,師兄們讓著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大師兄,有時會看一眼她的方向,神色間頗為不贊同。

阿嫣是不理他的,若他想開口對她說教,他說一句,她罵一句禿驢,直到他忍受不了侮辱,默默地走開。

十年後,他又默默地蓄起頭髮。

同門都說,大師兄的造詣極高,他可是近萬萬年來,唯一千歲左右,就能修成金身的弟子——金身已成,代表他半隻腳踏入飛昇的行列,已經是半佛之身。

阿嫣問:“金身有什麼用?”

師兄回答:“那可是大大的好!夏天不怕熱,不出汗,蚊蟲不近,冬天不怕冷,不會凍傷——對戰時的好處就更不用說了,金鐘罩鐵布衫神功,刀槍不入,一個打四個不虛的,不過我們是佛門子弟,不談打打殺殺的俗事。”

阿嫣聽了很是感興趣,纏著師兄教她。

師兄不允,她又去纏著老和尚,說他偏心,只教小禿驢,不教她。

濟宗依舊笑呵呵的,心平氣和道:“明貞,並非為師偏心,你明慈師兄是用千年童子身修煉,自然一日千里,進步飛快。可你……”

阿嫣瞭然,失望道:“我身經百戰,修不成的了。唉,早知如此……”想了一會,忙搖頭:“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幹,誰愛當千年童子誰當去。”她看著師父圓滾滾的肚子,笑問:“大師兄是千年童子身,師父,那你豈不是萬萬年童子身了?”

濟宗笑道:“胡鬧。”

百年後。

阿嫣在西天待足了一百年,就算平時再偷懶,佛經也能勉強背上幾卷,師父又收了幾個師弟進來,師門文試的時候,她也不是最後一名了。

日子過的平淡又枯燥,但也沒什麼不好的。

除了每次外出斬妖除魔,老和尚總喜歡把她和明慈分到一起。

她覺得大師兄是個假正經的呆子,禁慾千年,心理八成不正常。明慈覺得她是迷惑人心的妖女,站著不動,狐騷味都能傳到幾百裡外。

西荒殺妖皇之後,他們名聲大噪。

不止是同門,就連西天乃至於三界的許多人,都知道濟宗座下有兩名得力弟子,總愛把他們放在一起談論,彷彿他們是一對行走江湖斬妖除魔的搭檔。

——沒勁。

直到那一天,東海有惡龍出沒,驚擾沿海漁民。

眾神之巔的帝宮數次催促東海龍王收服自家親戚,不知出於什麼緣由,龍宮遲遲沒有動靜,這個活便落在了明慈和她的頭上。

出征的路上,還是一路無話。

相看兩相厭。

明慈總是面無表情,少言寡語。

她覺得明慈連可愛都談不上,毫無逗弄的興趣,便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惡龍壽長五千年,十分難纏,明慈對上它都很吃力,更別說阿嫣,纏鬥多時,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

惡龍傷了一隻眼睛,因而勃然大怒,一爪子掀翻阿嫣,驀地衝向一邊重傷倒地、仍在咳血的明慈。

阿嫣沒辦法,是真的沒辦法,只好運轉起煉容心法,擋在他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惡龍一擊,接著趁惡龍不防,反手用盡全力刺出一劍,穿透堅硬的鱗甲,正中龍心,滾燙的血濺了一臉。

臉上一陣刺痛。

阿嫣不用拿鏡子看,都知道怕是又毀容了。

惡龍雖然伏誅,她受傷也不輕,趴在地上半天動不了,明慈過來背起她,尋了一處荒無人煙的海島休養生息。

阿嫣背靠巖壁,喘息了會兒,抬起手,慢吞吞地弄亂頭髮,用垂下的髮絲,遮住臉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接著看了一眼對面——那和尚慘白著臉,唇角還掛著血漬,又在閉目打坐,嘴裡唸唸有詞,旁邊放著他的降魔杖。

仰起臉,透過一縷縷亂髮,眯眼看著天空。

——已經到了他每天雷打不動唸經的時辰。

阿嫣瞧著他,等他唸完了,便開始發牢騷。

“我說你武器選什麼不好,選根棒子,你以為你的降魔杖是孫猴子的金箍棒,重達上萬斤嗎?敲那惡龍幾下,不痛不癢的……換把鋒利一點的菜刀,早捅死了那條狡猾的海龍。”

“你不是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的金身?關鍵時候為什麼不頂用?他尾巴一甩,你又飛出去吐血了。”

“我不要在這裡,我不想跟你們和尚玩了,我好端端的一隻狐狸精,大寫的妖怪,憑什麼要跟著你們出去降妖除魔?若是被其它妖怪知道了,豈不是要罵我吃裡扒外?我還要不要面子了?”

“我要回家,我要問舅舅要塑顏丹……煩死了,小禿驢,你——”

抬眸,看見他正站在眼前,揹著陽光,說幾個字,嘴角還會流出點血:“師妹,你那邪功……別練了。”

阿嫣嗤笑:“你以為我想練呀?”

他便不說話了,坐下來替她療傷——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還浪費靈力幫她治傷,他真的是個傻的。

阿嫣看著他,難得不叫他禿驢了,問他:“你這算報恩?不用的。”

明慈閉著眼睛,沒有說話,他的手和她貼在一起,掌心溫暖寬厚。

周圍泛起淡淡的金光。

阿嫣見他又低低咳了幾聲,血絲從唇角沁出來,不由皺了皺眉,強硬地收手,阻斷他療傷:“都說了不用,我出手不是為了你。”

明慈睜開眼眸,嗓音有些沙啞,咳了一聲,道:“是因為師父,我知道。”

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是,因為老和尚……他雖不說,可他教我的傳我的功法,全是針對我修煉的煉容心法,他既費心救我,我便也不能看著他的弟子出事。”睨了他一眼,又道:“我不愛欠人的,老和尚那般看重你,我救你一命,算是報了他的恩。你快養好傷,帶我回家,我要拿塑顏丹。”

明慈垂眸,沉默片刻,問道:“你為何會修煉這等陰狠的心法?”

阿嫣的手不自然地握緊,冷冷道:“與你無關。”

世間總有那麼幾個……明知存在著欺瞞,也不願意去質疑的人。

養好傷之後,明慈也沒聽她的話,送她回家,而是帶著她回到西天。

阿嫣固執地用頭髮遮著臉,寧可裝鬼嚇唬人,也不給人看她的樣子。

老和尚費了好大一番力氣,甚至借用了幾樣別人的法器,嘗試了足有十種法子,才總算把阿嫣的臉恢復到原樣。

阿嫣便又高興起來,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東海之後,她和明慈的關係稍有好轉。

偶爾在路上碰到,叫一聲師兄,叫一聲師妹,也就這樣而已。

有一天晚上,阿嫣半夜睡不著,想起夜裡老和尚也不大愛睡覺,總喜歡捧著那兩壇只能聞不能喝的酒,便想去找他說話,誰知走到師父的院子外,透過半掩的門,竟然看到師父在訓話。

那個總是樂呵呵傻笑的師父,竟然在疾言厲色的教訓人。

物件還是他們這一輩萬里挑一的優等生明慈大師兄,他低著頭,容色蒼白依舊,目光望著地上,看不清神色。

阿嫣很是意外,站住腳步。

裡面的人立刻發現了她的存在,看了過來,師父還好,明慈一見是她,突然愣住,緊接著臉泛起不自然的顏色,轉過頭,對師父沉默地行了個禮,匆匆走開,身影快的如風,轉瞬便消失了。

阿嫣往後看了看,他的背影早已不知所蹤。

莫名其妙。

不遠處,濟宗長長嘆了口氣:“是劫難逃,是劫難逃……”

阿嫣一怔,結合方才明慈古怪的表現,身經百戰情債無數的她,很快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跑到老和尚身邊,小聲問:“他是嫉妒我資質好,潛力比他高,還是看上我了?”

濟宗只是嘆氣,摸摸她的頭,喚道:“小狐狸。”

阿嫣眉開眼笑——只要他不叫她明貞,不管叫她什麼,她都是高興的:“在呢。”

濟宗苦笑道:“是劫難逃吶。”

阿嫣哼了聲:“那也是他的劫,你對我念什麼?我在下界是逗過幾個假正經的酒肉和尚,可大師兄老是兇我,又悶,不討我喜歡,我從沒逗他。”她瞥了眼師父圓滾滾的肚皮,又撲哧笑了出來:“老和尚,實話與你說罷,我在桃源有個相好的,長的可好看了,帶出去特別有面子,下次介紹你認識。”

濟宗搖了搖頭。

那以後,阿嫣又想回桃源了,行程就定在下月。

過了幾天,她聽說明慈閉關修煉金鐘罩神功第十重,便動起腦筋,準備在回去前,練一練荒廢已久的媚術,這萬一久不回去,華容不甘寂寞,被厲害的女狐狸精憑本事勾去了,她可以憑看家本領把他先勾回來,然後再甩掉,繼續找下個相好的。

後山很偏僻的地方,有一座蓮花池。

和尚是不會去那裡露天沐浴的,平時都是阿嫣在用。

於是,阿嫣到了蓮花池邊,褪下衣衫,走下去,池水很淺,只到膝蓋,清澈見底。

西天的蓮花四季盛開,水中紅蓮和白蓮皆有。

她在水中修習媚術,時隱時現,青絲在水中散開,絲絲縷縷。

只可惜四周沒有妖物,只能以沒有生息的蓮花和石子為目標練習,沒有參考物件。

時間一長,阿嫣嘆了一聲,心想是太久不練了,功力不足從前的七八成,這樣下去,真會丟盡臉面。

她不氣餒。

第二天,她繼續來。

第三天,她繼續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她終於有了點感覺,歡喜地笑了出來,笑到一半,聽見身後一聲悶響,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阿嫣找了很久,才找到隱匿在仙草仙木深處……在那裡,有個和尚蒼白著臉倒在地上,已經昏迷過去,唇邊全是血。

難怪……放眼如今的師門,也只有他和師父,可以不被她發現,藏那麼久。

老和尚說的對,她真的是他的劫。

其他人都要靠本事勾的,只有他,她連小手指都沒動一下,陰差陽錯的,他都能看見她在池子裡練媚術。

這是一種怎樣的運氣。

阿嫣穿完衣服,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把他拖回他房裡。

明慈三天後才醒。

正好阿嫣拿藥進來,看見他躺在床上,目光空洞,便問他:“你不是在閉關修煉嗎?怎的跑到蓮花池去了?”

明慈面無表情,聲音很輕:“……那就是我閉關的地方。”

阿嫣奇道:“在蓮花池後面?”

明慈合上眼瞼,低聲道:“離池子近。”

阿嫣問道:“所以?”

明慈沉默很久,又輕嘆一聲,才道:“閉關多日,太髒。離池子近,出關後,可以及早沐浴梳洗。”

……

好像有人說過,大師兄是有潔癖的。

阿嫣把藥放在他的枕頭邊,算是安慰他:“行了,你撐了七天,身為男人,你已經很不錯了。是我貌美傾城風騷妖豔人見人愛,不是你好色,定力不夠。”對方不語,她又道:“你的金身——”

明慈淡淡道:“無妨。”

阿嫣挑眉:“我沒記錯的話,你修煉了千年吧。”

明慈始終不曾看向她,又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低低重複一遍:“無妨。”

阿嫣叫他:“和尚。”

明慈回頭。

阿嫣的臉上沒有笑意,直視著他的眼睛:“老和尚是我師父,但我從來沒有清心寡慾當尼姑的覺悟。我有個老相好的——”停頓了下,接著說下去:“雖然他隨時可能甩了我,我也隨時可能甩了他,可我們以後也許會成親,生下一隻三界六道最美麗的狐狸精。”

明慈神色不動,又轉了回去:“……是麼。”

阿嫣看著他,說:“是。”

阿嫣回桃源的那天,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早知道,應該通知一聲的。

她先去了家裡,見小蝶不在,便去找華容,沒想他們兩個正好在一起。

華容的臉色十分冷淡,小蝶已經紅了眼圈,神色依然倔強而固執。

“……你到底想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她回來。”

“如果姐姐一輩子不從西天回來呢?”

“不會。”

“她現在都不是阿嫣了,她叫明貞,入了西天便是入了佛門,她也許都不喜歡男人,只想當尼姑了。”

“你覺得可能麼?”

“西天那麼多的和尚,姐姐最愛逗著人玩,沒準早挑了一兩個順眼的收為男寵,過的逍遙快活。”

“即便這樣,過上兩年,她也會膩了,照樣會回來。”

“你如何能確定?”

“就憑我不信西天能有比我好看的男人。”

“……”

最後,小蝶是哭著走的。

人剛跑遠,華容冷淡的聲音便揚起:“下來。”

阿嫣縱身躍下,從視窗跳了進來,抬起手,左右聞聞:“在西天待了那麼久,天天被檀香燻,我還有味道嗎?”

華容低頭倒茶,沒看她。

阿嫣走過去,從身後抱他:“生氣了?”

華容問:“你幾年不回來了?”

阿嫣咳嗽了聲,臉貼在他背上:“本以為老和尚很快就會趕我回來……下次每隔十年,我會記得回桃源一趟。”

“下次?”華容的聲音帶著幾分寒意,拉開她的手,轉身:“你還要回去?”

阿嫣猶豫片刻,點下頭。

華容笑了笑,冰冰涼涼的笑意,襯著他那雙妖異的桃花眼,比女子美上三分的臉,便有幾分掩不住的邪氣:“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跟人家一道行俠仗義,很開心啊?”

阿嫣摸到他腰間的扇子,握在手裡,用來勾他下巴:“別鬧,我可是一百年沒開葷了。”

華容輕哼。

阿嫣便用扇子挑開他的衣襟:“不信?試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華容按住象牙骨扇的另一頭:“我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準備在西天待多久?”

阿嫣沉默了下,又抱住他,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待到我有能力的時候……我想帶小蝶和娘離開。”

華容身形僵了僵。過了會,他開口,沒好氣道:“你那妹妹,心眼多的很。”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意:“誰都知道舅舅之後,下任大長老就是你。小蝶只想找個人依附,我們是妖狐族來的外人,族中很多人對我們看不順眼,想必那丫頭受了不少委屈。”

華容沒作聲,等了好一會,他咬了下她的耳垂,輕問:“真當了一百年的尼姑?”

阿嫣瞪他:“我騙你作甚?”

華容笑:“你能有這麼乖?”手順著她的背脊往下,捏了捏:“……嗯?”

阿嫣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起來,微微嘆息:“這麼沒面子的事情,若不是見你酸的厲害,你以為我想說?”

華容低笑。

纏綿之際,阿嫣才想起來,便問道:“你呢?”

“我如何?”

“你這幾年是山珍海味吃遍,還是專挑幾道喜歡的小菜慢慢品?”

華容埋首在她頸窩間,悶悶笑了兩聲,慢悠悠道:“……這麼沒面子的事情,我是不會說的。”

阿嫣揚起唇角,雙手攀附著他的肩膀,悶哼了聲。

人間諸多逍遙事,最快樂莫過於共赴巫山……

她的金身,怕是一輩子都沒毅力練出來的。

這次回西天後,阿嫣下定決心,開始認真修行,平時對師兄師弟們也規矩了許多,看見新進門的師弟闖禍,偶爾還會擺出大師姐的架子說兩句。

佛門心法有許多和經文相關,為了能將所學融會貫通,她只好大段大段背誦枯燥的佛經。

每隔十年,必定回桃源一次。

有次碰到了舅舅,他問她:“在西天,過的還好嗎?”

阿嫣點頭:“好。”

舅舅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說了句‘那就好’,便走了。

阿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覺得百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甚至……已經有了一兩根白髮。

自從修習煉容心法,去過西天以後,阿嫣眼界開闊許多,心裡早已清楚,舅舅術法上的造詣不算高,修為也只是一般而已。

而他的資質……華容都遠超出他。

凡人只有百年壽命,飛昇成仙之後,若修為足夠支撐的起,便能得數萬年的壽命,可這不等於永生,所以仙界的人還在拼命的修煉,總想擁有上神的修為,到那時,才勉強能說一句壽與天齊。

舅舅的修為不高,最多只有數千年的壽命。

他……老了。

到西天將近七百年時,有一天,老和尚算到她的劫難將至。

老和尚說,是死劫。

六界蒼生命裡都多多少少有劫數,修仙問道之人的劫數更多,阿嫣不怎麼在意,反正是福非禍,是禍躲不過。

可有個人卻很在意。

眾神之巔的祈天台祝禱快到了,就在那幾天,天選帝女素瀾公主從神界過來,不知為了什麼事想求濟宗解惑,濟宗不在,她本想離開,卻聽負責接待她的弟子道:“公主請留步。”

開口的是明慈。

阿嫣跟在他身邊,心裡格外緊張……許多年了,這是她唯一覺得緊張的一次,她認出了她的恩人,恩人卻沒認出她。

七、八百年了。

她從重傷狼狽的狐妖少女,變成了西天的女弟子,帝女沒認出來也難怪。

素瀾有點驚訝,看著那瞧著冷麵冷口的僧人。

明慈平靜道:“弟子有個不情之請,公主祈天台祝禱在即,我師妹……”他沒看見阿嫣,皺了皺眉,把縮在後面的她拉了過來:“師父算到我師妹死劫將至,可否請公主代為祈福,求蒼天消解此劫?”

素瀾若有所悟:“原來是這樣。”她苦笑了下,道:“實不相瞞,每次祈天台祝禱,所求十件事項,能有一半成真便是不易,我會盡力一試。這個——”摘下掛在脖子上的一個玉墜,交給阿嫣,溫聲道:“這是我父皇送予我的,足以承受盤古開天闢地的一擊,希望能保你平安。”

阿嫣道:“我不能——”

素瀾笑笑,搖頭:“收下罷,難得有緣,在這裡也能見到你。”

阿嫣這才明白,原來對方……竟是認出來了。

等素瀾公主走了,阿嫣正想問明慈話,一回頭,他人早不見了。

後來,祈天台祝禱,西天的人也去湊熱鬧,阿嫣就混在其中。

天選帝女孤身一人立於高臺上,衣袂飛揚。

旁邊有幾名仙界來的上仙,看見天女祈禱,不住地讚歎眾神之巔的公主果然是天人之姿,不同於凡俗女子。

可時隔多年,阿嫣又見到帝女,在她眼底眉心,看到的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鬱鬱寡歡之色。

這些年來,身在西天,聽到的神界八卦也不少。

真是諷刺。

站在九天之上,為眾生祝禱,她自己……卻過的那般不幸。

正想著,身旁有人道:“在想什麼?”

阿嫣轉頭,看見是明慈,便道:“在想下次我臉皮應該厚一點,求帝女答應我,如果我的臉又毀了,她幫我祈禱蒼天,讓我永遠美顏盛世。”

明慈搖了搖頭:“你的臉皮已經夠厚了。”

阿嫣驚訝:“哎呀,禿驢,你什麼時候都會說這種話了?”

話出口,才發現,自從她潛心認真修行後,已經很久沒關注他了,平時一道出去執行師門任務,也刻意保持距離。

明慈沒說話。

九天之上,風聲凜冽。

帝女長袖飄飄,立於高臺之上,雲霧彩霞深處,若隱若現。

阿嫣看著,突然開口:“很小的時候,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一樣……如果有她那麼高強的本領,尊貴的身份,便不會有任何煩惱,不用眼睜睜看著——”想起小楠,不覺沉默下去,很久之後,才嘆了一聲:“原來,即使是眾神之巔的帝宮天女,也不能活的隨心所欲。”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那之後,阿嫣依舊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明慈卻不放棄,還在找辦法消解她的死劫,弄的阿嫣都有點不好意思,勸他幾次,說死劫不是天劫,解不開的。再後來,師父叫她去西荒待上幾十年,不要出來,許能躲過一劫。

阿嫣起初不肯。

西天也就罷了,還有大雄寶殿和素齋,西荒?那就是個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她不想去過茹毛飲血的生活。

可是師父發話,明慈為首的同門勸了又勸……和尚唸經的功夫,當真了不得,能把死人念活,也能把阿嫣這樣的妖怪念死。

阿嫣怕了,自己收拾了行李,速速前去西荒避難。

在那裡,阿嫣收了幾個小弟,叫他們沒事便給自己射大雕,捉魚,烤來吃,用不著茹毛飲血。

可就算這樣,過了二十年,阿嫣也受不了了。

她去妖狐一族的山頭轉了一圈,買了最新款的狐狸精裝扮,準備接著回西荒發呆數星星。

就在離開酒館的時候……聽到了一個訊息。

天狐族和仙冥界開戰了。

據說,天狐族派人潛入仙冥界,謀劃數十年,偷取了他們的鎮界之寶,仙冥界帝君大怒,交涉幾次,對方死活不肯認,於是大戰一觸即發。

仙冥界一直在外遊歷的太子煜奉命回去參戰。

天狐族眼看就要落敗。

那些人還說……

天狐族大長老的義子義女,於三天前重傷垂危。

舅舅是沒有義女的。

他只有一個外甥女還在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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