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府守孝至今府上從來沒這般熱鬧過。朝會剛散, 才巳時正就有人聞風上門探聽訊息。知禮一點的, 還會先遞個帖子問問能不能上門拜訪, 胡攪蠻纏的乾脆自動找上門,在門房外頭大鬧一通。

溫含章深知必會有人過來打聽,早就做好了準備, 守孝是一個好藉口,鍾府大門照常緊閉, 只留下一個供下人日常出入的小門。溫含章把府裡的家僕們挑身強體壯、凶神惡煞的,五個分一組輪流值守門房, 有人遞拜貼就把帖子留下, 待她統一回覆, 若是不請自來還要強行闖入的, 不好意思, 守孝中閉門謝客是正理,對待鬧事的家僕們一概不客氣。

敢於在這時候直接登門的,都是仗著自己和他們有些牽連干係, 其中屬鍾氏族人最多。

春暖行色匆匆地把一摞帖子送進了嘉年居, 正屋的塌上已經堆滿了拜帖。這還是在外院分過一遍的。官場上也講究一個夫人外交,有些自覺與鍾涵沒有交情的,就讓自家夫人上場和溫含章套近乎。

她慣來給人的印象都是笑眯眯的平易近人,也不奇怪會有這麼多人找上她。春暖咋舌道:“夫人, 您不知道,門房那邊大半的拜帖都是指明送給您的。”對著這般情景,春暖心中只能想起一句話, 柿子挑軟的捏。

溫含章彈了彈一份用素緞暗紋製成的錦緞拜帖,這家夫人還算懂規矩。有些人直接就送了一份紅底燙金的過來,對於後一種,溫含章看都不看就扔到了一旁。

這些帖子肯定是一封都不能接下的,但如何回覆也得有分寸。譬如鍾氏的幾位族老夫人,溫含章就是挑出來親自回覆,其他的都推給了鍾涼笙。

出了月子,她已經把中饋大權從鍾涼笙手中拿了回來。這麼小半年,居然也沒把鍾涼笙的心養大,她見溫含章生完兒子能出來主事,簡直像燙手山芋般把家務扔了出去。只是心中還惦記著溫含章懷孕前親自擬好的丫鬟出府名單,這幾日都是在懷暖齋中唉聲嘆氣。

張嬤嬤早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溫含章,溫含章很有些無語,這一年來事情多,她都把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一句話的事,鍾涼笙硬是在心中存了這麼久都不敢跟她提。難道她會吃了她不成?這姑娘還是得多練才行。於是溫含章就把鍾涼笙從懷暖齋中拖了出來一起回帖。

若是這件事能按鍾涵的計劃發展,鍾涼笙未來必將炙手可熱。她要是還這麼不利索,溫含章的面子真是沒處擱去了。

鍾涼笙手中執筆,抬頭看著溫含章將一封署名為昭毅將軍夫人的帖子放置一旁,小聲道:“嫂子,昭毅將軍是正三品,咱們這麼做合適嗎?若不然我就一起回了吧,也就是多寫幾個字罷了。”

溫含章笑道:“笙妹妹,嫂子教你一句,凡事只要拿住義理,任他官再高也說不出我們一句不是。這些人不敢上門,就是還要面子的,正好,我們也要面子,守孝本就該清淨,府裡直接回絕了,他們生氣罵人也是沒有道理的。”

鍾涼笙柔順地點點頭,俯下身子繼續回帖。

溫含章看她這樣,一時間弄不清楚她究竟聽懂了沒有。鍾涼笙實在太過溫馴了,她想了一想,道:“笙妹妹,我聽聞懷暖齋裡有個大丫鬟不太懂事,咱們家現在也不缺人,我撥兩個好的給你換了她?”

鍾涼笙手上顫了一顫,潔白如雪的宣紙上立刻落下一個墨團。她驚慌地抬頭看向溫含章。

溫含章笑眯眯的,臉上的神情卻十分認真。這妹子是依賴性人格,溫含章見過幾次她與她的大丫鬟一起,許是從小就要護著無依無靠的鍾涼笙,那丫鬟性情十分強勢。

鍾涼笙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她突然放下手中狼毫,對著溫含章一個勁兒地磕頭。

溫含章:“……”

春暖和秋思在她的示意下強行將鍾涼笙架了起來,鍾涼笙這頭磕得十分用力,額頭都紅腫起來了,在她兩個大丫鬟手下就像一隻驚慌的兔子,顫著身子,囁嚅著嘴唇十分惶恐。

溫含章:難道她臉上就寫著壞人兩個字?

她嘆了一聲,讓丫鬟打了一盆水進來,親自將帕子濡溼為鍾涼笙擦臉。燙熱的帕子讓鍾涼笙心中回溫不少,她用希冀的眼神看著溫含章。

溫含章一邊擦一邊打趣道:“笙妹妹生得這麼漂亮,磕壞了就讓人心疼了。”溫含章將她臉上的髒汙擦去,又給她的額頭和嘴唇上過一遍藥,順手把藥膏放在她手裡,“這藥是宮裡出來的,很好用,你早晚多抹兩次,很快就沒事了。”

鍾涼笙手裡握著藥膏,看著溫含章溫柔可親的面容,突然多出幾分勇氣:“嫂子,玉福與我一起長大,我們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不要把她趕走好嗎?”

溫含章溫和道:“你們感情好是好事。但你是大家小姐,她是你身旁的大丫鬟。若是有朝一日你嫁人,你難道要把你的福氣和夫君都分給玉福一半嗎?”

鍾涼笙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後一切歸於沉寂,她認命道:“玉福願意當姨娘,我也說不了什麼。”

溫含章,溫含章深吸了一口氣,更堅定了要把這個丫鬟從鍾涼笙身旁趕走的信念,她繼續柔聲道:“你與玉福提起過這件事嗎?”

鍾涼笙有些遲疑,溫含章立刻知道他們之間就這件事肯定有過默契。她眯了眯眼睛,那個丫鬟的心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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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含章道:“按說一府有一府的規矩。嫂子不應該多過問你未來如何處置家事。但,玉福這丫頭性子強勢,她若當了姨娘生下庶子庶女,你要拿這些庶子女怎麼辦,與你生的嫡子女平分秋色?”

溫含章握著她的手,繼續溫言道:“這一年來你也看到了,我和你大哥都不是苛刻的性子。你大哥只有你一個妹子,以後肯定不會把你胡亂許人,最起碼你的夫婿得有功名。聖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官場上行走,後宅更是要穩定。你要是過於抬舉玉福,就會造成嫡庶不分,御史們最喜歡在這上頭做文章,到時候若是被彈劾,你的夫婿會怎麼想?你的子女們,眼看著庶系與他們不相上下,他們心中會不會怨恨你?”

鍾涼笙也是從公侯之家出來的姑娘,雖自小就被人漠視著長大,但不至於連善意惡意都分不清。她不善言辭,但她心中對溫含章的感激從來沒少過一分。可惜她太蠢了,說不了一兩句話就膽怯臉紅,因為這個,鍾涼笙心中沒少埋怨自己。

此時聽著溫含章的溫聲細語,她面露感激道:“我知道嫂子說這些都是為了我好,但——”她習慣性地咬了咬唇,溫含章伸出手將她粉嫩的唇瓣從貝齒下解救出來,打趣道:“這麼好看的嘴唇,咬出血來就可惜了。”

鍾涼笙被她這麼一打岔,臉上羞澀地笑了笑,繼續道:“嫂子不知道,玉福以前為了維護我,受過許多苦,好幾次被嬤嬤們教訓,差點就挨不過來了。那時候我們主僕,沒錢託人買藥,是玉福命大才能活到今日。我不能因為我現下境況好了就不要她。”

這些話藏在鍾涼笙心中許久,今日終於能在人前說出來,想起從前,鍾涼笙淚流不止,她把臉藏在溫含章的手掌中,哀求道:“嫂子,大家都說滴水之恩要湧泉相報,玉福是丫鬟,別人覺得她就該這麼護著我,可是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現在懷暖齋裡也有其他丫鬟,但他們都不會這麼對我。嫂子,要是玉福以後對不起我,我也認了,求你不要把她趕走。”

溫含章素來心軟,最容易為小事感動,何況鍾涼笙在她面前哭成這樣。但要是鍾涼笙一哭一求她就把這個隱患留在她身邊,張氏這麼多年來對她的教育就都白費了。溫含章把鍾涼笙抱在懷裡,讓她好好地哭了一場。

春暖在一旁也是動容,她也是做丫鬟的,做丫鬟的受苦受累都不怕,最怕的是遇到一個不知好歹的主子。鍾涼笙萬事怯弱,卻敢為著自己的丫鬟頂撞溫含章,玉福先前受的那些苦也算沒白受了。

溫含章等著鍾涼笙哭完了,才好笑道:“嫂子在你心中就這麼惡毒,硬要將你們主僕分開?”

這話說得就重了,鍾涼笙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溫含章拿著帕子給她擦著臉上的淚痕:“嫂子知道你感激玉福,你可以給玉福許多銀子,也可以為她找一個歸宿,這個世上想對另一個人好有許多種方式,我們不一定要選這種隱患重重的法子,不僅害人不利己,還會把一樁好事辦成壞事。”

溫含章說完,對著鍾涼笙笑了一笑。

鍾涼笙能說出這些話,就說明她不是沒有主意,她心裡都明白,但明白了又如何,多少心腸慈軟的人一輩子都轉不過彎來,除非玉福真的做出了超出她底線的事情,譬如為了讓自己孩子上位殘害了她的子女,譬如為了謀財殺人越貨。溫含章不希望鍾涼笙被人傷透心才悔悟過來,她能在無人教過她的情況下悟出這些,心性已是十分難得,這世上每一顆善心都應該得到回報。

鍾涼笙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誤會嫂子了。”

溫含章笑:“你沒誤會我,我還是要把玉福從你身邊調走,先聽我說完——”

溫含章先把桌上的茶杯遞給鍾涼笙,見她臉上掩蓋不住的著急之色,她嘬了一口茶水,待得水意潤過喉嚨才繼續道:“這幾日有許多嬤嬤抱怨玉福仗著你的威勢在府中橫行霸道,你若是真心對她好,就不該放任她這般。你是小姐,在外頭要擔起維護府中臉面的責任;她是丫鬟,也自有自己要守的規矩,不能肆意淘氣。眾人各司所職,賞罰分明才是治家之道,我把她從你身旁調走,是罰她做事不謹慎,鬧出這許多風言風語。你可能理解?”

鍾涼笙點了點頭,溫含章撥出一口氣,若是鍾涼笙還是說不通,那她對她的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溫含章與鍾涼笙商量了一下,她提出把玉福從懷暖齋調到針線房,鍾涼笙想著她這一年來理家的經驗,針線房並不辛苦,就同意了下來。

溫含章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鍾涼笙不要過多受丫鬟的影響。鍾涼笙今年不過十六歲,性子還能掰一掰。溫含章決定在她出嫁之前加大培訓力度,尤其要往規矩和公平持家上多傾斜一些,心腸軟不要緊,只要她能按規矩辦事,以後就不怕生亂。

鍾涼笙一直放在心頭的大石就是玉福要被趕出府之事,這番解決了心頭大患,她更是感激溫含章,做起事來十分有幹勁,到了下午傍晚前就幫著溫含章把帖子給解決了。

溫含章要留她一起用膳,她抿著唇羞澀道:“今日府上這麼多事,大哥必要過來的,我就不擾著大哥和嫂子商量事情了。”說著就腳步輕快地和溫含章告辭了。

溫含章對著這妹子的背影眨了眨眼,她發現,鍾涼笙對鍾涵一點親近之情都沒有。這對一個庶女來說可真難得。鍾涵畢竟是她的嫡兄,只要抱住他的大腿,她先前在府中不會那麼慘。溫含章想著方才鍾涼笙說的,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理所應當的,突然有些恍然,她對鍾涵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鍾涵回了嘉年居,就看到溫含章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這一日他一直在外院處理事情,鍾氏有許多族人在拜帖中夾槍帶棒地罵他將族中恩怨示於人前,真正對他表示支援的,竟然只有大族老一個人。

想著大族老這個助力是從何而來的,鍾涵看著溫含章的目光暖了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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