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含章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三月初, 正是桃花盛開春光燦爛的時候。

張嬤嬤伺候了張氏兩回生產, 產房裡頭被褥和帳幔一個多月前都已經準備妥當。溫含章這日剛好用著早膳, 就覺得羊水破了。

屋裡頭頓時手忙腳亂,張嬤嬤十分鎮定,先讓沒有經過人事的丫鬟都去守著廚房裡的熱水, 然後就把蘇嬤嬤叫了過來扶著溫含章進產房,又讓人去把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住著的接生嬤嬤接過來, 另派了人去通知溫子明和張氏。

幾件事一起交代,下人們這些日子都習慣了張嬤嬤的指揮排程, 一切秩序井然。

溫含章躺在床上看著所有人忙前忙後地圍著她轉, 下腹疼得她冷汗叢生, 實在太疼時她就在腦子裡想著以後見到鍾涵要怎麼揍他一頓出氣才行, 被褥上有一股陽光下曝曬後的烤焦味, 鼻端縈繞著這股溫暖的氣息,接生嬤嬤來了之後熟練地探看著她的下半身。

溫含章只覺得下腹就像被雷劈了無數次一般,接生嬤嬤一直叫她吸氣和呼氣, 溫含章咬得下唇刺痛出血, 突然全身的力氣都洩了下來,接著耳邊就是一聲嬰兒的啼哭聲。

這一次生產順利地不可思議。

溫含章前幾日躺在床上還一直輾轉反側想著這時代的生產技術,雖然張氏當初生溫子明時就十分順暢,但莫名的, 溫含章就是不可避免地緊張。孩子在她肚子裡玩鬧地厲害時,她就想著這麼大的嬰兒要從一個小小的口裡出來,到時候會不會把她給撕裂了。

越想溫含章就越犯暈, 最後她竟然主動給鍾涵寫起信來,約莫是怒氣衝頭時人的勇氣會爆棚,寫著寫著她就覺得無可畏懼起來。

這股勇氣她一直小心地儲存在心裡,一有崩潰的跡象腦子裡就把鍾涵拎出來罵一頓。現下躺在產房中也是如此,心裡頭罵著罵著,孩子就在當娘的對爹的憤責不平中生了下來。

溫含章汗溼著額髮,喘著大氣,身邊突然就放著一個軟綿綿紅彤彤的小肉團,她低下眼睛一看,孩子用一塊淡黃色的襁褓抱著,許是母子同心,嬰兒在她身旁突然就止住了哭聲,他砸吧了一下小嫩嘴,眼睛漫無邊際地看著周圍,溫含章卻覺得他應該是在尋她。

她心中湧起許多莫名其妙的酸澀,眼眶頓時有些溼潤。若說當時從半途迴轉京城時,她還有些懵頭轉向的,但這十個月裡溫含章好幾次都能感受到這個孩子在她肚子裡的勃勃生機,他是她身上長出的一塊肉,與她血脈相連,有著天然的紐帶。

就像一股穿破時空直達心底的委屈突然爆開,溫含章猝不及防落下淚來。

接生嬤嬤姓金,金嬤嬤在一旁著急道:“夫人在月子裡可不能哭泣,會傷了身子的。”

張嬤嬤也道:“夫人,這是喜事,哭了意頭不好。你看咱們家的小少爺十分健壯,足有六斤二兩呢,別人想生還生不出這麼一個大胖小子。”

溫含章抽了抽鼻子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她紅腫著眼眶看向張嬤嬤,鼻頭酸的不行。她也知道這時候哭不好,可就是忍不住。她總覺得這個孩子與她很有緣分,溫含章是過後才知道自己當時在老太太靈前流血有多嚴重的,但就是這樣,孩子還是安安穩穩地生了下來,這期間她從沒有孕吐過,胃口也沒有大變,孩子貼心得不得了。

畢竟是自己帶大的姑娘,張嬤嬤心中一軟,道:“嬤嬤已經讓人通知了明少爺和老太太呢,若是老太太來了見夫人哭著,可要跟著一起傷心了。”

張嬤嬤好意提醒溫含章,果然溫含章一聽張氏的名字,就不哭了,她憤憤地看了一眼張嬤嬤,真是老奸巨猾,要是她娘這時候來了,才不會這麼寵著她,罵一頓都是輕的。

說曹操,曹操到。張氏還沒進門就看見嘉年居上掛著一把小劍,心中就有數了。待進了門看見溫含章還有力氣抱著襁褓朝她笑著,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母子平安。

溫含章小心地把孩子遞給張氏,她依依不捨地摸了摸孩子的嫩臉:“娘,孩子長得可好看了!”溫含章覺得,這孩子以後肯定能繼承他父親的榮光,成為京城中人人追捧的美男子。

張氏也跟瞎了眼睛一般,視而不見孩子身上的泛紅,跟著笑道:“咱們家的孩子,哪有生的不好的。”

溫子明在屋子外頭聽著這兩個人一搭一唱的,急得團團轉。到底有多好看,你們也讓我看一下啊。越是心急,時間就越過得慢。溫子明只得讓一個小丫頭偷偷進去提醒一下這對聊起天來就不知時日的母女。最後還是張嬤嬤把孩子抱出去。

奇怪的是,孩子在張氏和溫含章身上都不哭,換了一個人抱著他就哇哇大哭起來,張氏只得又抱過孩子,親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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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子明總算是見著了這據說俊得不得了的小外甥,看了一眼,捂著眼睛道:“你們說好就好。”溫子明是第一回見著剛出生的嬰兒,但他覺著,就算是自家的孩子,他也做不出違心誇獎的行為,紅腫腫的一個肉團,真不知道他娘和大姐姐怎麼能誇得出來。

張氏看出了他心中的嫌棄,瞪了他一眼。溫子明笑嘻嘻的,有些躍躍欲試想要抱抱孩子,這可是他大姐姐辛苦了十個月才生了出來的,長得再醜還是他的寶貝外甥。

張氏只得耐下性子指導他怎麼抱孩子,溫子明十分謹慎地抱著小嬰兒,懷裡的嬰兒輕得跟一根羽毛一般,他抱著都怕把他給弄化了,手臂僵硬地不得了,抱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衣袍有些溼潤,一看,孩子在他身上奉獻了一通童子尿。

他面上發僵,心中無限吶喊,張氏卻淡定地把孩子抱過來,道:“要是你現在成家了,倒是剛好。”說了這句讓溫子明不解其意的話,她就要把孩子抱回屋換尿布去。

但,溫子明突然指了指角落裡低垂著眼睛的鍾涼笙。

這姑娘方才和他一起在屋子外頭等著,一直不敢發聲,溫子明秉承著先時戰友的情誼好心想讓她看一眼。張氏卻眯了眯眼睛看著鍾涼笙臉上的不知所措,以及那抹羞澀的嫣紅。

溫含章正在屋裡頭喝著雞湯,鬧不明白她娘怎的這麼快就進來了。孩子這時候突然又哭了起來,換了尿布後還在哭,金嬤嬤就道:“小少爺這是餓了。”方才只給孩子喂了些糖水,這麼折騰一圈下來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張嬤嬤連忙上前幫忙給溫含章開奶。張氏看了一下床榻後躡手躡腳的兩個奶孃,溫含章就是這點一直說不通。他們家又不是請不起奶孃,竟然要親自餵奶。幸得現在府裡頭沒有長輩,姑爺也不在,否則看她還能不能這麼折騰。

溫含章剛餵奶時還有些不好意思,等著被孩子吸得疼了就顧不上了。這種感覺,真是太酸爽了,溫含章臉上皺成了一團,又痛又麻,當娘可真不容易。

張氏心疼她,又勸了一句,溫含章卻抱緊了孩子執意不肯放手。她的育兒知識雖然忘得七零八落的,但剩下的那些在這個時代也絕對算是最先進的。

到底剛生完孩子,溫含章喂了一次奶之後就睏乏了,兩母子在拔架床上睡得十分香甜,張氏止住了奶孃想要上前將孩子抱走的動作。她看著這對沒心沒肺的母子,心中嘆了口氣。

溫含章雖然口上不說想著姑爺,可心裡怎麼會不想呢。張氏心疼女兒,早就讓人去了蜀中一探究竟,她也很想知道鍾涵為何一直不回京。

這種事若在之前,張氏是絕不會做的。一家有一家的規矩,雖說是姻親也沒有越過界的道理。但經過了溫子明那件事,張氏簡直不能想象要是讓溫子賢把他拖下水會有何種後果,從那之後她就想開了,這偌大的京城,只有他們母子三人才是一條心,其他的規矩禮法,都是假的。

只是,姑爺那裡卻著實不大好辦。張氏想著她派去的那些人彙報的訊息,姑爺居然在汶縣被人追殺受傷了,鍾涵託人帶給她一封信,其中寫明了他在汶縣的困境,他不能在這時候回京,否則就是將危險帶回京來。他讓張氏瞞著溫含章這些事。溫含章歷來通透,若是她知曉了這些,一定會在心中左思右想,對她生產不利。

張氏也想到了這些,這才幫著鍾涵隱瞞了下來。她看著床上躺著的女兒臉上帶著的笑顏,說實在的,她對著這位姑爺最滿意的,就是他讓溫含章在婚後還能保持著如此孩子氣的心性。女人在後宅中過的好不好在面上便能看出來,沒有姑爺平素細無聲的愛護,溫含章不會如此舒心。

但,作為一個母親,張氏也是矛盾的。她既希望溫含章能一直過得無憂無慮,可世事無情,她也希望女兒有能力護著自己。溫含章是一個不用讓人操心的孩子,她從小順暢,但天生就有一股聰明穎悟,比起溫子明,她又更多了幾分敏銳。

姑爺在蜀中之事,就算她和周遭之人都不提,她相信溫含章也應是能從他們的態度中意會到幾分。便是如此,即使知道姑爺情有可原,張氏心中也免不了對他的埋怨。她嘆了一口氣,這世上,理智和情感,總是難以相融。

朗朗讀書聲從書齋中傳來,其上端坐著一個清俊如玉的男子。這男子身旁放著一根柺杖,手腕上也包著一圈細布。

鍾涵看著自己的傷口,也是長嘆了一聲,誰會想到,這輩子礦圖之事沒有事發,但他卻仍遭到了刺殺。

幾個月前鍾涵得知了皇太孫撥給他的人有問題後,就將他們禁錮了起來,想著等待京城那邊的訊息再思慮下一步,可惜等來的卻是京城那邊派過來的殺手。當時鍾涵就知道太孫殿下身邊確實有問題了。若不然那些人怎麼會千里迢迢派人追殺一個正在丁憂的小官員,必是在殿下身旁得知了某些事情才會如此。

自從得知自己暴露之後,鍾涵就從茅屋中搬了出來,迴轉了縣城中。先是找高縣令報案,丁憂官員被追殺,是必得上報至京中的。若是這件事在京城中不能起一點水花,便說明是有人故意遮掩了下來。他便能順著線索知曉究竟是誰人在其中使壞。高縣令實在驚訝,他沒想到鍾涵在他治內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當時便應承讓衙役多到他宅子附近巡視。

又恰逢當時李副將的兒子李明忠正在城裡為父祈福佈施,鍾涵早知道他性情與其父相異,端的是義薄雲天,便將事情與他坦白。他自己帶來的那些人雖說身手不錯,但折了一個便損失一個,鍾涵是絕對賠不起的。

李明忠也好說話,知曉高縣令已經說服了他在縣城內開館授課,直接要求他在館中為他留下幾個學生名額,之後便派了一支隊伍日夜駐在他的宅子裡頭。可惜鍾涵還是第二次遭了暗算。

底下多得是抓耳撓腮的學子,鍾涵在上課的閒暇之餘,不由得想起京中懷著孩子的溫含章,算著時間,她現下應是已經生產了。不知道孩子和她如何了。

他嘆了一聲。溫含章這些日子總算願意給他回信,一回就是好幾封,信裡說了許多孩子在她肚子裡的趣事。她言辭風趣,字裡行間滿滿的都是為人之母的驕傲,每封信到了最後總要提上一句,“思之君在千里之外難見此等奇景,餘心中亦是扼腕。”

他把所有信件都拆完之後,就知道溫含章是故意饞他的,不由得心中失笑。

每次手中拿著這些信件,鍾涵總能閉上眼睛在心中勾勒出她的形象。她皮子白,先時最喜歡穿大紅色衣裳,可惜守孝中只能穿一些素色常服;她有一雙清透有神的眼睛,對著不熟悉的人時一臉的端莊,私底下卻十分俏皮可愛;她性子溫厚聰慧,最喜歡頭頭是道地講著大道理,實則話裡話外都喜歡給人挖坑。

以她的聰明,願意主動回信,必是已經知曉他不能回京另有隱情了。

鍾涵心中嘆息,他知曉,饒是他有再多的理由,這一番不能陪在她身旁錯過了長子的孕育,也將成為一生的憾事。想到這裡,鍾涵心中負荷沉重,只有看著溫含章寄來的這些家信時,才能稍微展眉。

堂屋裡的學子們,就看著上頭坐著的探花郎蹙著一對俊挺的劍眉,對著他們卻越加狠手。鍾涵雖然應承了高縣令在汶縣開館,也不是什麼人都收的,至少功名未及童生者,就進不了他的學堂。

其中李副將家的孫子,也就是李明忠的兒子是特例,但這個特例也不好幹。探花郎只教經義和詩賦,最喜歡從四書五經中抽一句出來讓人當堂講解思路,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一題就是他當日的作業,隔日就得交上來。

鍾涵學富五車,當年在旬師門下便是如此學習,這番依葫蘆畫瓢照搬到了學堂中,也沒想著會有水土不服的情況發生。李秉善是走後門進來的,比起旁人更是哀聲載道。原本他想著和夫子年齡相近,若是能一起喝酒聽戲混個臉熟,夫子日後應是能放他們一馬,偏偏鍾涵身上戴孝,想幹些什麼都不行。

這一日輪到李秉善在李副將房裡伺疾,他就抱怨了幾句,說是律法不外乎人情,這位京城來的鍾探花可真行,拿了他們家的好處,卻不肯放一放水。李副將一向最疼長孫,李秉善也沒想過不能在爺爺面前抱怨夫子,話趕話就把鍾涵的情況說了出來,病榻上的李副將就知道汶縣來了一位京中寧遠侯府的嫡系子弟。

他久病在床,眼中卻突然精光大盛。

鍾涵突然接到了李副將府的帖子,也不意外。夢中李副將得知他到了汶縣後,也是立即就與他接近,當年他爹身死前許是洩露了些什麼,李副將當時一直在拿話刺探他,只是後頭見著鍾涵確實不知情才作罷。這一番他到了汶縣後在街上結識了李明忠,還以為李副將會立時找上來,卻沒想到李副將居然會生了大病,讓他措手不及。

鍾涵以守孝不能登門為由,回絕了李副將的邀請。李副將卻再次相邀,鍾涵對著送帖子上門的李明忠直言道:“不是在下故意拿喬,而是李伯父身子病弱,在下身上戴孝,怕衝撞了伯父。”

李明忠撓了撓腦袋,難為情道:“賢弟是知禮之人,只是家父說他與寧遠侯府有些淵源,賢弟也知曉,人老了就容易固執己見,為兄實在難以勸阻。”李明忠也是不好意思,鍾涵雖對他有所求,但為人處事卻頗有大家風範,李明忠與他互相欣賞,絕不想仗勢欺人。

只是李副將卻不依不饒,最終還自己想了個法子,說讓鍾涵在李府外的一處宅子與他相見,鍾涵這才答應了下來,他心中想著,拒絕了三次,這老狐狸該是要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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