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含章此番從舅家迴歸已是上巳節後,朝考已過,京城中得進翰林院的進士躊躇滿志,下到地方的官老爺們行色匆匆,只有那無所事事的公侯府紈絝,才整日裡上街作樂,聚眾宴飲。

鍾涵當然不屬於此列。可他面前嘴角含笑,拿著把紙扇裝風流倜儻的發小卻是此中高手。

有些人天生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秦思行的親孃是當朝安樂公主,堪稱大夏朝最有錢的公主,因皇上疼愛,她名下有一塊諸位公主間最富庶封地,每年末的封地上的敬奉都能讓這位公主殿下笑開了眼。

秦思行作為安樂公主唯一的嫡子,紫禁城中高坐的皇帝是他親外公,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需像旁人一般唸書習武,自有人會為他安排好錦繡大道。

這不,前幾日安樂公主就尋機將他安進了殿前侍衛司中。

他樂不思蜀的日子可沒有幾日了。

想著後日就要去殿前侍衛司報道,秦思行更看眼前春風得意的鍾涵十分不爽快。他故意道:“你先前不是說溫大姑娘性情不堪行為放蕩麼,怎麼突然就變了主意上門下聘了?”

先前秦思行一提他的親事,鍾涵就沉著臉色一幅氣悶模樣。秦思行雖說在家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在鍾涵的事上也只能撓撓腦袋,讓他娘安樂長公主多跟舅家敲敲邊鼓,叫鍾涵在家裡好過一點,至於他的親事卻是一點沒有辦法的。

他娘說了,鍾涵這樁親事是宮裡溫貴太妃親自跟皇上求的,溫貴太妃對皇上有養育之恩,為人素來低調,她多年來只求了這麼一樁事,皇上不會不答應。

鍾涵簡直是捏著鼻子接下這門親事的,兩人交換庚帖後第一年,為了表示自己的抗議,他在諸多場合對著溫大姑娘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後頭三年溫姑娘守了父孝閉門不出,鍾涵才沒將自己的不喜弄得人盡皆知。秦思行作為他的表哥,之前在他面前也不敢多提這逆鱗之痛,鍾涵真的會甩臉子。

鍾涵有些不自在,難道讓他說他之前似乎認錯了人?

鍾涵從小讀慣了聖賢書,說他對那場紅塵客夢堅信不疑也不盡然。

但為這場夢境增添了可信度的,卻是秦思行上次無意中透露出來的一個訊息。先前秦思行說,皇上想要在六月底移駕避暑行宮前為六公主定下婚事,他本意是想嘲諷六公主調皮搗蛋,連皇上都無法鎮壓,只得早早給她找個額駙遷出宮去。

可鍾涵聞言卻十分震驚,因為這件事跟夢中所示高度一致。

夢中六公主的這場婚事與他息息相關。

他一意孤行解除婚事後,六公主立即將他提名到駙馬名單中。這位六公主素來蠻橫跋扈,幾次在宮中對著他胡言亂語,鍾涵費了好大勁才擺脫了六公主的糾纏,因著兩次拒絕皇帝安排的親事,皇上對他十分不喜,他連著十年,兩任皇帝登基坐的都是官場冷板凳,只能看著那位娶了溫含章的寒門傳臚加官進祿,小人得志——

有了夢中的打底,比起拒絕六公主婚事帶來的後遺症,鍾涵寧願忍受恣意放肆的溫含章,因此他才半信半疑催著家裡先行下聘。

他今日便是得知溫含章跟人相約外出踏青,才會叫秦思行出來給他打掩護,想要一睹溫含章廬山真面目的。

秦思行挑了挑嘴角,也不說話,提著馬鞭在這若河邊上隨意晃盪。

春日杏花吹滿頭,陌上少年足風流。

翩翩公子,風流倜儻,通氣氣派,叫一干在這河岸邊上駐足觀看的姑娘們都看紅了臉。

有認出兩人的如戶部郎中家的姑娘雲清容,就激動地想要上前搭話。

還是她的知交好友梅玉漱攔住了她,道:“上月芙蓉社活動,我聽溫姑娘似乎和張琦真約了今日出行,前些日子,寧遠侯府已經到永平伯府下聘了,你就別上去了。”

梅玉漱素來不待見張琦真,但她也不是故意要和他們撞日子。只是前幾日春雨紛紛,今日才放晴,她在家裡呆得十分煩膩,才約了一干好友出來踏青。

雲清容臉上極不甘心,見著兩人越走越遠的身影,還是跟上了梅玉漱的腳步。

…………………………

鍾涵在想些什麼,溫含章是不知道的。她雖想知道鍾涵為何轉變態度,可永平伯府日子太過舒坦,過了幾日她也就將這件事放下了。

這樁婚事嚴格來說是樁政治婚姻。先永平侯當初想著用嫡女聯姻皇上母族寧遠侯府,可以保住家中在軍中的權柄,但他未及看到鍾涵的醜惡嘴臉就病逝了。溫含章受了她爹那麼多年的寵愛,之前不是沒有想著得過且過,就連鍾涵對她的冷眉冷眼她都忍住了,但若是鍾涵憋著壞要等婚後收拾她,溫含章同樣壞心眼地想著,那她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分居析產。

這可就怪不了她了。

即使在自己的婚事上不如意,溫含章還是十分感恩自己能投生在張氏腹中。若她投胎成了丫鬟小廝或者整日裡為飢飽操心的窮苦人家,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封建社會等級分明,一個人處在最底層,要向上爬必須得付出旁人難以想象的堅韌意志和辛苦努力。

溫含章自認沒有這種耐力。因此她就算知道了一向疼愛自己的永平侯要拿她的婚姻當家族平安的保障,她也從未說過一個“不”字。

人得到了什麼,總要承擔些什麼。溫含章一直就有這種準備。

就是存著這般從容的心情,溫含章才敢隨心所欲遊玩踏青。

可今日出門不利,竟然一連遭遇了兩樁意外。

溫含章先前跟昭遠將軍府的張琦真約好了春日踏青,但她一向不是個吃獨食的,就在張氏面前說了話,將幾個庶妹也一塊帶了去。

未及出門,張氏就使人過來說,大嫂萬氏想要找兩個人幫忙理理家裡的賬本,想著溫微柳和溫晚夏算術不錯,跟張氏借了他們去。溫含章見這丫鬟是從榮華院出來的,知道這其中必有其他緣由,也未多說什麼,只帶著溫若夢一人上了馬車。

雖已過了上巳,但兩岸仍是柳色青青。低矮淺草沒過馬蹄,長長的垂柳在春風中拂動,溫含章就著馬凳下車,一來就被這清新的空氣征服了。

溫若夢也很高興,她不同於溫含章,難得有放風的機會,因此就特別珍惜這戶外的景色。她一手挽著溫含章,兩隻眼睛興致勃勃地眺望著遠處的美景。

兩人言笑晏晏,一路尋找著昭遠將軍府張家的圍帳。

但張家那用錦緞圍成的圍帳帳中,此時的情景卻不是很好。

張琦真是將門虎女,素喜舞刀弄槍,她和溫含章交好,除了兩人性情相投外,就是因著彼此都是府內的嫡長女,很有一些共同話題。

此時,張琦真火冒三丈地看著手中芙蓉社的社主閔秀清著人交給她的信件。

她今日本只想著單身赴會,可早上出門時,幼妹張瑤真竟然帶著幾個低眉順眼的庶妹耀武揚威地等在大門口,張琦真當時就頭皮一陣發麻。

現在想來,若是她那時候堅信直覺,也不會有這樁禍事發生。

張瑤真對家裡幾個庶姐一貫盛氣凌人,動輒打罵。

但好巧不巧的,她往庶姐臉上甩巴掌時竟然被張琦真一個死對頭撞見了。

梅玉漱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轉頭對身邊的兩位好友道:“被打的是將軍府庶女,從前我們在其他場合見過。”

國子監祭酒家的姑娘司若楠厭惡道:“張琦真自恃武力,一向不把人看在眼裡,她妹妹居然也是如此。”

雲清容一向知道梅玉漱的心思,也跟著附和道:“芙蓉社有這種人,真是我們的恥辱。”

三人為虎,師出有名,竟一致決定要把張琦真趕出芙蓉社。

溫含章就是在此時撞了進來。

張琦真眉眼發愁,拉著溫含章走到一邊,將閔秀清給她的信件遞給她看。

張琦真倒黴就倒黴在這個地方。今日風和日麗,長平長公主府的姑娘們也出來踏青,閔大姑娘正是這芙蓉的社主,梅玉漱都不需要等回家寫信就直接告上了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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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含章只看了一眼就想迴避了。

不好聽地說一句,這是將軍府的醜事,她一個外人湊上去算什麼?

可偏偏這事還扯上了芙蓉社!

她與張琦真都是這芙蓉社的社員。芙蓉社在閨閣之中十分有名,人不多,堪堪三十人,社員們幾乎都是京城中的名門閨秀。平日裡活動圍繞著琴棋書畫、詩酒花茶等等雅事展開,非父兄有一定品級不能入社,非正室夫人所出不能入社,非有過人之處不能入社。

社規如此嚴苛,卻仍有許多大家小姐趨之若鶩。蓋因這芙蓉社是長平長公主的嫡長女閔秀清所起,在宮中素有名聲,姑娘們只要入了芙蓉社,不僅身價倍增,說親時也會是婚嫁市場上的香饃饃。

說實在的,張琦離不離開芙蓉社不打緊,但若是被人灰溜溜趕出社的就不好了。屆時整個芙蓉社的小姑娘們回家這麼一說,張琦真以後還要不要嫁人了?

溫含章也沒什麼好辦法。庶姐妹畢竟佔了“姐妹”兩字,是有血脈關聯的,跟家裡那些被叫著“庶母”的姨娘不能相提並論。

張琦真也知道厲害。她犯愁道:“我已經罵過瑤真了,可也不能把她打死。張珍一直哭哭啼啼,頂著臉上那麼個大印,我也不好再說她。”最關鍵的是這個事是家醜,不好拉著兩個妹妹在人前分辨。就算能在人前分辨,叫張珍承認自己做錯事了才捱打?但做錯事了也沒有妹妹打姐姐的。

溫含章最後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我找幾個人幫你一起求情,這事橫豎不是你做下的。”

今日如果是張瑤真出事,溫含章不會出半分力。她對這姑娘是真的厭惡。小小年紀就心腸狠毒,出了事還要張琦真來擦屁股。

溫含章看了看幾丈外乖乖站著的溫若夢,同是十二歲的年齡,怎麼品行就能相差那麼遠呢?

溫若夢一直目光灼灼地望著這一邊,見溫含章看她,還以為她和張琦真聊完了,立馬小碎步跑到溫含章身後站著,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呆在這裡,整個圍帳就那麼點大,張珍捂著臉在一旁抽泣,聽得她冷汗直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溫含章臨走前猶豫著提醒了張琦真一句:“你回家後看著點張珍,別被人打壞了。”張將軍打兒子是滿京城出名的下手狠辣,這份力道若是放在女孩身上,沒幾下就得歇菜。

張琦真卻誤會了她的意思,臉蛋瞬時漲得通紅,忙道:“我看著呢!”她絕不會讓瑤真再對張珍下手的,這可和她的名聲息息相關,就算娘再袒護張瑤真,她也不會放任不管了。

出來踏青碰上這麼一件事,溫含章也沒了遊玩的心情。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岸邊的垂柳,琢磨著有誰願意在這件事上為張琦真說話。

溫若夢則是一直想著溫含章最後的那句話,實在太嚇人了點!她沒想到別府的庶女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非打即罵,還得擔心被打壞了!她越想,手心的冷汗越冒越多。最後居然徑直暈了過去!

溫含章:“……”什麼都別說了,幸好出門時帶了一堆的丫鬟,趕緊把人扛回府吧。

溫含章想著黃老姨娘見到夢姐兒被抬著回去的樣子,就覺得一陣頭疼。

黃老姨娘素來低調,她一生只有一個女兒,一向視珍姐兒為性命,小時候為著夢姐兒被管事嬤嬤欺負幾次大鬧,溫含章至今能想起來她用十根手指將那嬤嬤撓得滿臉血花的樣子。

………………………………

溫含章早早地敗興而歸,鍾涵這一趟也是空手而回。

他和秦思行兩人在這若河邊上找了許久,都沒找到永平伯府的圍帳。

秦思行壞笑道:“人家溫姑娘不想見你呢。”

鍾涵瞪了他一眼,低聲吩咐了身旁一個下人幾句,那下人手腳伶俐,不一會兒就過來彙報說看見永平伯府的馬車回城了,同時報告的還有一樁昭遠將軍府的醜事——梅玉漱根本沒想著保密,今日來這若河邊上踏青的官宦人家,幾乎人人都知道了。

秦思行奇道:“你身邊既然有這等人,為何剛才不叫他去尋人?”

鍾涵耳朵微紅,臉上卻波瀾不驚道:“我從前對溫姑娘不太有禮數,這一次誠心賠罪,怎能不做努力就讓下人包辦替代。”他哪裡好意思說,他思忖著,若他和溫姑娘真的有緣,定能在這陽春三月楊柳依依的春風中,來一出不期而會的邂逅。

秦思行懷疑地看著鍾涵,心中思索著一個問題——那位溫大姑娘莫不是給表弟下了情蠱了?鍾涵從小,除了對舅家幾位表姐妹卻不過親戚情面外,對著其他姑娘家何嘗有過好臉色?

鍾涵難得休沐一日,卻一無所獲,心中著實不甘心。

他思來想去,想出了一個主意,叫身旁一個會畫像的小廝去永平伯府守株待兔,只要溫大姑娘出現時能看個囫圇全,就將她畫入紙中。

清皓對著鍾涵的命令有些摸不著頭腦,鍾涵也沒有解釋。他只是想知曉,溫含章究竟是不是他夢裡所見那位三次救他性命、溫婉嫻雅的善心夫人。

若是證明了有人冒充,那人是不是意圖對她不利?

若不是,想著那一個個匪夷所思叫他狼狽不堪卻又心心念念的夢境,鍾涵不知道是悵然還是鬆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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