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白日裡衝鋒陷陣, 溫含章在他面前卻仍柔軟地像一片湖水, 柔和, 安寧,清可見底。

許是今日真的太累了,說了不到一會兒話她就擁著被子睡了過去, 臨睡前還在跟鍾涵商量,如果要在外置宅, 應該選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地段、面積、景緻、擺設一一描述了一遍, 說得眉飛色舞, 一張臉生機盎然, 看著就讓人覺得這是個對未來有無限幻想的好姑娘。

鍾涵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直至聽到她柔緩有序的呼吸聲響起, 他才披著袍子起身去了書房。

第一件事就是將她的四個大丫鬟和兩位嬤嬤,及正義堂原先的兩位管事一同召了過來,再有便是今日溫含章著重問過的清皓、彩月。

鍾涵從新婚第一日就任由溫含章安排家中事務, 這是他想讓溫含章在這方寸之地自由一些, 不代表他就撒手不管。

書房外間是死一般的寂靜。

鍾涵拿著溫含章清點了一半的財物單子一一翻閱。她性子細緻,將目前正義堂擁有的產業、銀兩、值錢的物什全都羅列其上,讓人一目瞭然,表尾處溫含章用娟秀的小楷寫了一行字, 註明用紅點標註的是分家所得的銀項和田地莊子。

鍾涵心中猜度著溫含章的用意,這是怕他用了分家之財覺得心中膈應?

一刻鍾過去了。

兩刻鐘過去了。

四個大丫鬟都面面相窺。高、葉兩位管事跟著鍾涵好幾年,又有傍晚溫含章的那一番膽大妄為, 心裡頭都是沉甸甸的。

蘇嬤嬤和嚴嬤嬤是最有底氣的兩個,他們早些時候已經被二少爺盤問了一遍,深知二少爺心中對他們幾個的作為十分不滿。這會兒是想著算賬來了。

最後還是清皓仗著和鍾涵的情誼,出聲問:“二少爺,這麼晚了您還不休息,是小的們有些什麼事做得不對麼?”清皓這一步跨得有點大,正好將面上有些異樣的彩月半掩住了。

鍾涵瞟了他一眼,也不揭穿:“少奶奶嫁過來前我便提點過你們,要和她好好配合,你們當時是怎麼答應我的?不過三四日,你們各自都起了心思想著看笑話,是想要等著主子手忙腳亂再站出來,才能顯出你們的本事嗎?”

這話說的,眾人噗通一聲立刻就齊齊跪下了。

溫含章嫁過來前他還曾與管事和清皓、彩月開過小會,重點強調不準在內宅當中給新來的二少奶奶使絆子,若有發現嚴懲不貸。

當時眾人答應得好好的,沒想到一個轉身,溫含章便受了這麼大的欺負,真是讓他打臉啪啪響。他闔上單子:“我已經跟少奶奶說了,不得用的就換掉,不管什麼資歷情分,該發賣的發賣,該踢走的踢走。正義堂不需要一幫只會吵吵鬧鬧不能給主子分憂的下人——不管是她帶來的,還是原有的。”

鍾涵最後重點說了一句,看了一眼彩月。

鍾涵一開始就將正義堂的賬目家事交託給了溫含章,當時他覺得有他敲打在先,絕不會有人膽敢出手,便立下豪言任她處置所有下人,許是這給了溫含章一種錯覺,覺得正義堂人事簡單,不用大動干戈進行整頓。

但,他從沒想過會是彩月在暗裡使壞。

今日嚴嬤嬤說彩月問什麼都一聲不吭時,他便猜出了幾分。

新婚雜事繁多,之前三日他一直陪在溫含章身邊,也發現不了其他人的詭秘心思。等著今日他一離府,牛鬼蛇神全都出來了。溫含章為什麼會在他離府第一日就對上府中蛀蟲,為什麼之前他在時正義堂卻能井井有條不需他花半分心思。

他親自提拔進府的兩位管事,可不是那等庸碌無為的。

高、葉兩位管事的心就像掉進井裡去一般,高管事硬著頭皮,勉強笑道:“二少爺這是哪裡的話,最近幾日二少奶奶讓老奴帶新進的人,老奴忙著人員管理的差事,從不敢給二少奶奶惹麻煩。”

葉管事也咽著口水道:“我們跟著二少爺五年之久,老奴的品性,二少爺還不知道嗎?二少爺這話,老奴不敢接。二少奶奶一來就給老奴分了新的差事,我和老高都要重新熟悉一番,況且二少奶奶也從沒有問過老奴府中情況,老奴——”

話沒說完,鍾涵順手將手邊的茶杯扔了過去,溫熱的茶水砸了葉管事一身溼,葉管事戛然而止,臉色鐵青。

鍾涵道:“狡言詭辯,厚顏無恥。我當初將你帶回府,是覺得你作風乾脆行事周全慎密,你現在告訴我,我當初看錯人了?”鍾涵用帕子擦了手,“看錯人不要緊,我能將你從那等地買回來,就能把你送回去。”

葉管事和其他人還不一樣,他是主家被抄被朝廷發賣的,鍾涵當時急需一些宅院裡的人精老手填充門下,秦思行便建議他去了一趟官方拍賣現場,帶回了葉管事。

葉管事聽見了鍾涵這話,又加上今日眼見著溫含章的厲害手段,面上終於撐不住了,彩月一見他額頭冒冷汗便覺得要糟。不顧清皓的阻攔,跨出來道:“二少爺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我們定了帽子,不過是因著二少奶奶今日在外碰了釘子想要找人出氣罷了,我們人微言輕,自是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彩月神情倔強,死死咬著唇看著鍾涵。

清皓見攔不住彩月,心中哀嘆一聲,也不管了,總得讓她碰個頭破血流才能知道她心中的想望是絕對行不通的。

沒想到鍾涵居然承認了:“我是想找人出氣。二少奶奶今日頭一回請安,沒人告訴她府裡的請安時辰,廚下沒有食材,也沒人事先出來彙報,等著她到了世安院,更沒人告訴她應管事是世子手下的人。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你們告訴我是二少奶奶做事不周全——我這半畝地裡站了那麼多下人,就沒人提醒她這些細瑣忌諱?”

他方才越聽蘇嬤嬤彙報就越生氣,尤其是知道溫含章被一桌吃不下口的膳食膈應得一晚上都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她從小便是嬌養出來的,和他在一起不過幾日,就要受苦受氣,叫他心中不斷翻滾起複雜的愧疚之情,忍到了溫含章睡下才終於能發作出來。

二叔若是好惹的,他不會夢裡夢外到現在為止還要仔細籌謀。

他瞪了彩月一眼,眼底的決然讓彩月有些發憷:“這裡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說旁的話。高管事和葉管事,這院子裡只會有一個女主人,若是你們繼續如此無甚作為讓二少奶奶要摸著鼻子過河,我這小廟也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

兩位管事一個激靈,不住磕頭,他們都是有汙點在身的,絕不願意再回去過苦日子。

“蘇嬤嬤嚴嬤嬤,還有你們四位姑娘,二少奶奶的性子你們比我清楚,錢匣子裡有金有銀,出了門拐過兩條街便有酒樓客棧,她不想吃你們便勸著點,勸不住便讓人出門找我回來,以後若是有這種讓她餓了一晚上的事情發生,縱使你們是少奶奶手底下的人,我也不會客氣。”

蘇、嚴兩位嬤嬤面上十分淡定,春暖和秋思之前因著蘇嬤嬤的事情已經被溫含章教訓過了,此時雖然憋紅著臉,卻不敢說些什麼。

最後對著彩月和清皓,鍾涵輕描淡寫道:“你們兩個是這院子裡唯二沒有身契的,先前因為沒有當家主母,我想讓你們幫我看著點,現下我既已成親,你們明日就收拾一下,回奶孃身邊承歡吧。”

清皓心中一驚,脫口而出:“二少爺,我這一日都跟著你在翰林院裡,可什麼都沒幹啊!”他這才是池魚之災,冤枉得很。

彩月眼眶裡噙著淚珠,突然朝著他磕了個頭:“是不是只要有身契,我便能留在這裡?我願意籤身契,我不走!我還要幫您看著書房,我不能讓人害了您!”

清皓一揮手就扇了她一巴掌,小聲喝道:“笨蛋!”對著鍾涵道:“讓彩月回去,我會讓娘約束著她一點,二少爺您可千萬別趕我走,否則我過不了大哥和二哥那一關。”

清皓一家子都是鍾涵母親的陪嫁,尤其是清皓的親孃,是先太太的貼身大丫鬟。可惜當年鍾涵爹孃身死之後,人心思變,院裡的家生子中居然出現了想要暗害二少爺的惡毒下人,當年老太太便做主將這院子裡一干人等全都遣散,又調來了她院子裡的人幫忙管著,直到前幾年鍾涵才找回了他們一家子,將他們安置了下來。

清皓和二少爺的感情一向不錯,絕不願意為著個蠢妹妹就離開了鍾涵身邊。

彩月還不死心,她捂著臉瞪著清皓,後又直直盯著鍾涵,面色沉鬱:“我什麼都沒幹過,若是您這樣就要將我遣走,我絕對不服!”

鍾涵笑了一下,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他指了一下葉管事:“彩月到底都跟你們說了什麼?”他本不願意在眾人面前讓她沒臉,彩月卻非要糾纏不清。

葉管事吞吞吐吐的,到底道:“彩月姑娘讓我們先看一下二少奶奶的性情,再決定靠不靠上去。”事實上先看後做並沒有錯,只是他沒想著二少奶奶一來就和世安院的人杆上了,火力還那麼猛,能把一向被二少爺視為仇人的侯爺也給勸動了。

葉管事如今真是後悔莫及,二少奶奶精明能幹就算了,她還將二少爺的心緊緊攥在手裡,不過剛受到丁點欺負就把二少爺激得坐不住了。

葉管事看著跪在地上的彩月,突然有些懷疑起她的的話來,二少爺是真的有心納她為妾嗎?

溫含章這邊的下人互相使著眼色,看著彩月的眼神都有些瞭然,十分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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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涵冷笑道:“你確實什麼都沒有做,你只是讓大家什麼都不做罷了。”他不願意跟彩月繼續糾纏,轉身對著清皓道:“若是以後二少奶奶願意讓你進內宅,你再進來。以後你便跟在你兩個哥哥身後歷練著些。”

“至於彩月,”鍾涵緩了一聲,終究看在之前的情分上,道,“二少奶奶身邊也有懂藥理的丫鬟,你年紀也到了,是時候出去備嫁,我會讓少奶奶給你備一幅嫁妝,奶孃年事已高,你多陪著她一些。”

彩月的確十分忠心,可她有了不該有的心思,他就不能讓她在後宅中礙溫含章的眼。這一回她仗著與他多年的情分,串聯著兩位管事作壁上觀,確實沒有下手為難溫含章,可他若是將她留了下來,她看著他們夫妻恩愛,天長日久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了壞心眼,到時候溫含章看在他的面上,又有她三個哥哥都幫他在外管理產業,處理也不是,不處理也不是,他絕不願意讓溫含章陷入這種窘境。

自他下手破壞了她的姻緣開始,他就下了決心,要還給她一輩子全然無瑕的花好月圓。衛紹能給她的,他能給的更多。

鍾涵訓完了話就讓人依次出去,彩月的膝蓋就跟黏在地上一樣,清皓最後竟是把她扛出去的,彩月對著清皓拍打不停,鍾涵雙目微闔,也不管,直至屋子裡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他才走到了裡間。

將剛才翻看了一半的財物清單拿了出來,另有十二張畫著首飾的宣紙,對照著竟然全都找了出來。

娘的首飾一件沒少。

祖母幫他保管得好好的。

漆黑的書房中,鍾涵的情緒就像這夜色一般深沉幽黑,說不出什麼滋味。

想著夢裡他害怕打草驚蛇一直不敢在明面上尋這十二幅美人圖,鍾涵心中無不自嘲,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越在乎的東西,就越容易離你越遠。

夢裡,他一直沒有成親,老太太身死後他因為在外為官不能及時回來,娘的嫁妝一度落到了寧氏手上。寧氏看著精明卻是個糊塗蟲,鍾澤拿著他娘的嫁妝去討好小妾,被鍾晏一樣認出了那支金簪和美人圖中一模一樣,隨後這十二根簪子就跟他現在眼前的一般,都被找了出來,裡面竟然藏著一張前朝繪製的金銀礦圖。

鍾晏從地下開出了這筆財富,幫助三皇子謀反登基,又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找尋先父遺物才想要殺人滅口。第一次被追殺時他十分錯愕,多年來他和鍾晏都是相安無事,沒想到鍾晏卻突然出了殺招要害他性命。

偏偏他對其中緣由一無所知,直到兩任皇帝登基後,他臨死前才在鍾晏手下知道了這個秘密。鍾晏為什麼非要殺他,因為他在三皇子登基前獻出了一部分當做自己的政治投資,但對著廢帝卻隱藏了絕大部分礦產的情況,財帛動人心,他要留著這筆潑天的財富給自己的子孫後代,他怕他大哥在其他什麼地方也給鍾涵留了線索,所以他不得不死。

祖母以後如果知道,正是她幫他保管的這些嫁妝,將她深愛的二子推入深淵,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鍾涵需要這筆財富幫他復仇。溫含章剛才問的,他早便知道。他只是不願意將這麼□□裸的權勢交換擺在溫含章面前。

永平侯和二叔早有交情,永平伯府不受皇上信任,需要靠著二叔在皇上面前掙臉面。二叔不安好心,願意插這一腳不過是看中了永平伯手上的軍權。

溫含章是先永平侯掌中愛女,闔府中只有嫡出的三房之子有資格與她配婚,世子夫人不能因孃家的利益糾葛對侯府心存不滿,鍾澤便被排除在外;三房的鍾淞有父母為他籌謀,若是讓鍾淞得了溫含章,三房必會藉著永平伯府發展在軍中的勢力。將溫含章許配給他,他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從小走的便是科舉之路,永平伯還不是只能與二叔進行交易?

溫含章確實十分聰明,從世安院下人對她的防備中便能猜出這樁婚事的不簡單。

鍾涵想著上輩子溫含章的殫精竭慮,為了讓衛紹能更進一步,她大雪天的陪在三皇子妃身邊跟人應酬結交,也正是那一回,她又救了他第二次。

他沒想過那片山林中居然會有三皇子的別院,也從沒想過會在那樣大雪紛飛的天氣在戶外遇到溫含章。鵝毛大雪,滿地冰霜一片晶瑩,她卻突然而至,給了他一件皮襖和一些金瘡藥,讓他冷到骨子裡的心突然火熱起來。

一年之間救了他第二次,溫含章許也覺得那是孽緣,臉上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議。

只要是有緣,便足夠了。

鍾涵從案上拿起一根溫含章端午為他編的百索子,想著溫含章此時好夢正眠,心中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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