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端午, 萬氏終於有時間靜下心來理一理這幾日的事情了。

她手上拿著的是溫含章剛叫人送過來的端午明細賬冊, 溫含章單闢了一本出來, 寫明白任務專案、銀項支出、負責下人及完成情況,樣樣件件條理分明,她只一眼過去就能看明白她這幾日支使了哪些下人, 又做了些什麼事情,銀子花銷在什麼地方, 溫含章甚至細心註明了餘下物品的庫存情況,供以後使用參考。

對比府裡兩個庶的前面一個多月來的工作成果, 萬氏不得不感嘆這就是嫡庶的區別。

不說已經被送走的溫晚夏, 就是溫微柳, 看著像是個聰明樣, 但對著賬本也只會照本宣科。叫她核算府中十年間的固產收支, 她便只挑出田莊、店鋪等專案重新譽寫了一遍,隨後附上兩個總數便敷衍了事。也不動腦子想想,她要想知道總數只需找出當年總賬就好了, 哪裡需要大張旗鼓重新盤賬。

萬氏雖說進門四年, 但前頭幾年逢先侯爺孝期,縱使張氏有心交託家事賬目,但考究些的家族一向講究三年不改父道,她也不好一幅急頭賴臉的模樣即刻就掌家管事, 但其實她一直藏著心思想摸查府中傢俬,這一次正好藉著張氏懲治庶女一事查個分明。除了溫微柳和溫晚夏兩個,府內一直還有兩個老賬房也在做著這個事。

想著溫含章的手段, 又想著端午宮宴時她在貴太妃宮中待的那小半日,萬氏從桌子底下抽出一份已經十分完善的嫁妝單子。這份嫁妝,當時她看到的時候便覺得十分周全和妥當,妥當得叫她刀割般心疼。

陪嫁的丫鬟婆子管事和貴重精緻的首飾擺件便不說了,裡頭山林田莊店面房宅一應俱全,且都是好地段的產業,只打先寫著的一處在京郊一千畝的莊子便叫她看得十分眼熱,那裡的地現下都叫王公貴族佔去了,如今想要再入手,也再買不到這樣背山靠河、一大塊毗連著的土地了。

偏偏所有的房契、地契都在張氏手上收著,這份單子,不過是叫她過目一遍,好拿到衙門登記罷了。

萬氏看得十分鬱卒,又不得不忍著心疼再添上一筆,將臨近這個莊子的五十畝良田也加了進去。這些良田是今年她剛入手的,零散著放著也不好管理,還不如給了大姐兒,也叫她記得她這個嫂子的好。

再看了一眼下頭那一大注白字黑字寫明的真金白銀,萬氏萎靡著精神,趕緊叫丫鬟送到榮華院去——再不去,她怕她就後悔了。

無獨有偶,榮華院裡,張氏正好也拿著一份嫁妝單子,在跟溫含章細細交代著上面的產業。

“這一處山林是當初你爹一定要讓陪嫁過去的,有六百畝大小,上頭種的都是你喜歡吃的果蔬;這幾處三進宅子,一處正在我們這條街外頭的衚衕裡,我帶你看過的,另一處在梅林大街上,我已經叫人把相鄰的店面都買了下來,你要是以後想打通了做點小買賣,倒也便宜;還有這一處……我說,你究竟帶耳朵了沒有?”

張氏終於說不下去了,溫含章坐在她對面,手捧著一盞蜜茶,一臉的恍惚。這幾日她一直處在一種發愣的狀態中,全幅心神都在思考著鍾涵那一日的深情表白背後究竟藏著些什麼秘密。這時突然被張氏打斷了思路,便有點沒反應過來。

張氏一眼瞪過去:“都快要出嫁了,還這樣子不省心,你是想叫我擔心死麼?”話剛落,她便懊惱著雙手合十對著屋內一尊玉觀音道:“菩薩保佑,我犯糊塗了!”

張氏這幾日一想到寶貝女兒要出嫁,心頭就一個勁的火急火燎,一個不注意就說了犯忌諱的話。

都是叫這丫頭給氣的!張氏一巴掌拍在她身上。

溫含章皺著個臉,道:“娘,我都知道呢,這些你都跟我說了不下一次了。”張氏生怕她忘記了,隔個幾日就要跟她唸叨一回嫁妝的事,她半夜做夢都夢見自己坐在金山銀山中呢。

張氏嘆了口氣,把溫含章摟了過來:“你這孩子,盡叫我擔心。以前在我身邊,我還能護著你,以後在別人家裡頭,就要事事小心,說話做事前先在心上掂量一下,覺著不會得罪人了再出口。咱們防君子更要防小人,對你客氣的,你便也客氣著來,想要叫你吃虧的,你做事前多留個心眼,才不會輕易入了人家的套。”想了想,又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歡春暖和秋思兩個,但夏涼和冬藏你也不要太冷著了,他們是你爹特地給找來的,一個通曉武藝,一個略懂藥理,你平素嘉獎要一視同仁,不要寒了他們的心。”

溫含章喊冤:“我哪敢啊!”春暖和秋思還要負責她身邊的瑣碎小事,她對夏涼和冬藏一向都是供在桌上的好不好,除非是要緊的事情,從不勞煩他們出手。溫含章對這個時代的技術人才還是很敬仰的。

張氏道:“你知道就成。我這次聽了你的話,將幾個貌美的陪嫁丫鬟都涮了下去,以後如何對待姑爺,你心裡要有數。”

張氏說著嘆了口氣,以前瞧著這樁婚事還不錯,但不知為何,越臨近溫含章的婚期,張氏便越能挑出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

那孩子身上干係太多,長得也太招人了些。

“端午那日幸好你走得快,我聽人說六公主要找你麻煩呢。”張氏出身於保定府的豪族地主之家,縱使嫁給先永平侯多年,對著宮中那些氣派的貴人也總是心存敬畏。特別是六公主,溫含章幾年前因著鍾涵之事便與她對上過一回,那一次因著有貴太妃和她爹爹護著,溫含章才沒吃虧。現下府裡頭是溫子賢當家做主,張氏擔心他未必還會像先永平侯那樣護著溫含章。

溫含章依偎在張氏懷裡,嗅著她身上的暖香,聽著她一番苦心循循善誘,心中只覺得一片溫軟:“娘,六公主不敢把我怎麼樣,江皇后和貴太妃都在上頭看著呢。”

溫含章心裡很清楚,雖說封建時代皇權至上,但在現下的大夏朝,皇帝遠沒有達到隻手遮天的程度,別的不說,她便知道皇帝許多年來都想要在軍中增設衛所指揮司節制各方軍權,但除了永平伯府態度曖昧外,閔國公、袁國公、延平侯等擁有世襲軍權的家族早有默契,一直不願答應配合。這種時候,皇帝絕不會為了一個六公主就把永平伯府推到對方陣中。

溫含章低著聲和張氏細說了這其中的干係,張氏才松了口氣,她越看著溫含章,就越是不捨,只恨自己當初沒把她生成一個小子,若不然,她的大姐兒如此聰明伶俐,也不會比鍾女婿差上多少。

這便是親孃的眼光了,溫含章若是知道張氏是這麼想的,一定會羞得腦袋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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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氏的大丫鬟便是此時過來的。張氏看著單子上萬氏添上的那一行秀氣的小楷,笑著道:“幫我跟太太說一聲,她有心了。”又讓張嬤嬤將她前日得的一套紅翡蓮紋寶石頭面找出來,讓丫鬟送給萬氏。

萬氏願意對溫含章付出一份善意,禮尚往來,張氏也不會裝聾作啞。別說,萬氏得了張氏的回禮,心裡頭才熨帖了下來。

張氏今日的這堂嫁妝課,足足上了一個時辰,溫含章便是想走神,看著她如此殷切的目光,也捨不得了。她還沒嫁,張氏說的就跟要生生剜她的肉一般,若是她真的嫁了,她怕張氏必得要失魂落魄好一陣子。

其實她也不想嫁人,鍾涵的舉動讓她十分困惑。

溫含章相信這世上有一見鍾情的存在,但鍾涵看著她的眼神又像多了些什麼一樣,叫她一直不解其意。溫含章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她出閣的日子了。

明康五十一年六月十八,宜嫁娶。

伯府正門早在先前幾日便張掛著灑金紅聯,今日一早老門房更是領著幾個小廝把鞭炮都掛上了,密密麻麻地散發著濃重的喜慶味。

溫含章這輩子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起得這麼早,在春暖的伺候下惺忪著睡眼泡了個花瓣浴,就被張氏請來的全福婦人按在鏡前梳妝打扮。

朱儀秀她娘古氏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全福人,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兒女雙全,難得的是夫妻恩愛,延平侯朱尚鈞膝下就沒有小妾姨娘所出的庶子庶女,甭論古氏是如何做到的,只看她能將丈夫攏得緊緊的這點,就沒有人不羨慕她。

許是大家夫人們心中都懷著一點不可告人的心情,古氏這些年的全福人業務發展極為順暢,就連張氏還是仗著兩家的關係才插隊將她請了來。

古氏一邊往溫含章臉上抹□□,一邊誇道:“看著章姐兒這小臉我就歡喜,像個年畫娃娃一樣又白又潤,鍾小子今晚可有福了。”話音一落,屋外的女眷們都捂著嘴在輕笑。

溫含章想著自己是不是應景地臉紅一番,畢竟古嬸嬸這話說的太內涵了。

張氏怕溫含章害臊,忙扯開話題道:“這孩子一向愛美,上次跟秀姐兒一起研究出了一個用花瓣做香膏的方子,沒少禍害莊子裡頭的花朵,現下終於出效果了。”

古氏也知道這個事,她笑著道:“姑娘家都這樣,我家那個還為此單闢了五畝地用來做花田,整日裡就想著搗鼓那些香料。說來還是張姐姐有福氣,兒子女兒都成器,章姐兒從小就不用人擔心,現下要出嫁了,夫婿也是個頂好的,將來必有一番錦繡前程。”

張氏樂呵呵道:“承你吉言。”她愛憐又不捨地看著溫含章,待得古氏告一段落,張氏便手腳利落地奉上了一個大紅包,又轉頭給溫含章遞上了一碗蓮子紅棗粥。溫含章一咬下這蓮子便知道,這碗粥必是張氏親手做的。她愛吃硬一點的蓮子,這一點就連她的貼身丫鬟都不知道,只有張氏親自下廚時才會拿捏著分寸。

溫含章端坐在梳妝檯前,慢慢地咀嚼著張氏的這份心意,心頭就像揣了一罐蜜糖一樣。

溫微柳進來時,就見著溫含章在丫鬟和婆子的環伺下低頭用粥。今日族中有頭有臉的女眷都過來為溫含章撐場面,屋裡屋外不時傳來一片高聲交談的哄笑聲,極為熱鬧。

溫若夢許是被溫含章的妝容嚇了一跳,一小聲驚呼後便擠過眾人到了溫含章身邊。溫微柳跟在她身後,臉上一片嫣然淺笑。

溫含章放下了手中這碗寓意吉祥如意的糖水,用手帕抹了抹嘴,對著好奇瞧著她的妝容的夢姐兒打趣:“像不像個裹著胭脂的白饅頭?”

溫若夢捂著嘴輕笑,清亮的眼睛彎如月牙,溫含章便也跟著笑起來,眼角不小心掠過身旁微笑站立的溫微柳,只覺得心中有些異樣。溫微柳眉目秀美,平常慣穿著淺色的衣裳,今日卻一襲老氣的纏枝海棠翠藍襦裙,整個人的感覺就像脫胎換骨一般。

溫含章有些不解,永平伯府人口簡單,家風嚴謹,除了前陣子溫晚夏出的那件事外,一直一派和諧。溫微柳從哪裡練就的這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在屋外震天的鞭炮聲中,溫含章思緒散了開去。

溫若夢看了看表情各異的兩個姐姐,一個一臉發散,一個笑容不變,小嘴巴動了動,突然貼近溫含章的耳朵,細軟的聲音中滿滿都是好奇:“大姐姐,你覺不覺著二姐姐今日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溫含章不顧張氏在一旁的瞪眼,十分不尊重地跟夢姐兒咬著耳朵。

熱乎乎的鼻息撲在她細緻可愛的小耳朵上,溫若夢咯咯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覺得她跟朱太太有些像。”夢姐兒的聲音中滿是困惑。

溫含章看了過去,溫微柳正在和古氏說話,兩人站在一處,儀態端方,行止穩重,不知道說到了些什麼,古氏大聲笑了出來,看著溫微柳的目光竟然帶著些許讚歎。

溫含章嘖嘖稱奇,作為朱儀秀的親孃,古氏和朱儀秀有著如出一轍的高傲性情,看著和藹,但卻不容易討好,溫微柳究竟說了什麼話搔到了她的癢處,叫古嬸嬸如此不顧體面?

她又看了一眼溫微柳,就像夢姐兒一眼就能看出溫微柳的不同,溫含章從小和溫微柳一起長大,對她臉上那份熱絡卻剋制的神色絕不會認錯——溫微柳一向自詡文雅,現在竟然如此討好古嬸嬸,其中必有古怪。

溫含章是真的好奇起來了,卻禁不住時間地點都不允許,古氏看了一下屋內的壺漏,瞧著時間差不多就過來為她補妝。前頭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再次響起,古氏從丫鬟捧著的紅漆描漆蓮枝圓盤中拿起大紅蓋頭,在張氏微紅的眼眶中,為溫含章戴了上去。

張氏一直緊握著她的手,溫含章能感覺到,隨著丫鬟嬤嬤的報喜聲,張氏冒著細汗的手掌一直在抖動著。溫含章心中突然十分酸脹。

她這輩子在錦繡堆裡長大,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明豔動人的張氏。張氏親自帶她到四歲,直至懷上了溫子明才將她安置在耳房中。兩人母女之情極為深厚。張氏從來都是一個滿分的母親,她的母愛不偏不倚地分給她和溫子明兩個,甚至因著她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女孩,張氏對她比溫子明更加著緊。

時間在這時候過得飛快,溫含章忍不住紅了眼眶,喉嚨梗得十分難受,可還沒容她緊緊回握住張氏的手,閨房中便烏拉拉湧進來一大群人,喧囂地賀喜笑鬧著。溫子明為難不住新郎官和他的狗腿子們,繃著一張不爽的稚臉跑了進來,在賓客的喝彩聲中,竟然掉了兩滴淚。

在溫含章以一個鄭重的叩首拜別了張氏後,溫子明才珍而重之地將她背了起來。

鞭炮從新郎官進了院子起就沒停過,溫子明在這轟鳴的聲響中卻走得很穩,一步一步,像揹著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將她背出了院子。

溫含章握著手下溫暖稚嫩的肩膀,一顆大大的淚珠終於滾了下來,溫子明似乎被燙到了一般,略微一晃,惹得身旁抓著紅綢喜球的另一端的新郎官吸了一口氣。

伯府正門早已停著一架描金繪彩的大紅花轎,溫含章一到了外頭就被震天的喜樂弄得有些暈了腦袋,在進入花轎的最後一刻,她在蓋頭下瞧見一雙猩紅的男式翹頭履,先是躊躇了一下,而後快步上前,在她手中塞了一張繡著喜字的紅色棉手帕。

在近處看見這一幕的幾人——

古氏抽了抽嘴角,當做沒看到。

秦思行捂著臉不忍直視鐘錶弟丟人的行徑。

溫子明撇了撇嘴,算是將姐姐出嫁的心結從心底抹去了。

鍾涵全不知旁人心中在吐槽什麼,笑得臉上能開出一朵花來。剛才他瞧著溫含章落淚就忍不住心中一揪,沒多想就上前遞了手帕。此時他跨坐在高頭大馬上,時不時回頭看著花轎,心中的情意再也無法抑制。

…………………………

溫含章坐在喜轎中,十分無語地看著手中的錦帕。想了一想,還是摺疊收好。不得不說,被鍾涵那麼一打岔,她心中的不捨之情陡然消了幾分。八人大轎沒一會便出了伯府所在的桃源街,溫含章只覺得下面的時間就像被人為撥動過似的,轎子一落下,她就被古氏扶著走上了喜毯,在一片紅色中,她被人拉著行禮、跪拜、再拜、對拜,接著就被人扶進了喜房。

從頭到尾就像一尊扯線木偶一樣,頭上的蓋頭隔開了周圍喧囂的鞭炮聲和人群的笑鬧聲,一路走來溫含章的表情都是木木的。

鍾涵兩輩子頭一回成親,在全福人小聲催促的聲音中,他手上滿是細汗,忍不住在身上擦了一下才鄭重地拿起了裝飾著紅綢的烏木秤桿。時間在這時候就像慢了半拍一樣,周圍人的打趣取笑他全然聽不見,眼底就只有面前的大紅蓋頭,秤桿一挑——

如果不是鍾涵眼中掩蓋不住的激動,溫含章真要以為他是被嚇著了!

直到這時,溫含章看著眼前笑顏如花的鍾涵,才有了些出嫁的真實感。

鍾涵就那麼拿著根秤桿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而後慢慢地吐盡了腹中之氣,臉上綻開一種真切的喜悅。

世子夫人出身旬氏,是個瓜子臉的美人,在眾多老太太和小姑娘中,她的出現讓人眼前一亮,襯得周遭女眷都顏色黯淡起來了。溫含章記得萬氏的親弟弟就在她父親旬大儒門下,許是因著這點姻親關係,旬氏看著溫含章的眼神頗帶幾分善意,她對著鍾涵打趣道:“二弟怕是美暈了,趕緊把喜秤放下啊。”

女眷們都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鍾涵這才發現自己手裡一直緊緊抓著掀蓋頭的秤桿,溫含章有些忍俊不禁,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其中有一個穿著大紅暗金薄紗襦裙的婦人,約四十上下,湊趣道:“公不離婆,秤不離砣,新郎官這是打一開始就秤不離手,以後咱們二少爺和二奶奶定能如膠似漆,琴瑟和鳴。”屋裡的女眷都拿著帕子掩口笑了。

鍾涵紅著耳朵將喜秤放回喜盤中,又拿過一旁備著的合巹酒,眼睛亮亮地看著溫含章。溫含章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她側著身與他對飲,直到此刻,她才有種感覺,她和眼前的男人是要一生一世綁在一起了。

旬氏瞧著眼前一對璧人,心中湧上幾分羨慕,臉上卻沁出暖暖的笑意:“喝過了合巹酒,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這個做大嫂的,願你們以後和和美美,相濡以沫。”

溫含章笑著對旬氏道了句謝,張氏之前跟她說過,旬氏大家出身,行止端方,不難相處。現在看來的確如是,溫含章從小就在美人堆中長大,最是知道美人舉手投足總會不自覺帶著幾分優越,但旬氏一舉一動落落大方,優雅天成,一言以概之,有美人的氣派,卻沒有美人的脾性。

讓溫含章頗有好感的旬氏此時卻在聽完身旁小丫鬟的小聲彙報後,皺起了兩彎煙眉。

………………………………

待到屋裡的人都退出去後,春暖和秋思才上來伺候著溫含章脫去喜服。

春暖笑著道:“姑爺院子裡的人都和氣著呢,我們剛才找不著燒熱水的地,還是一位嬤嬤指點我們去了小廚房。”春暖是丫鬟出身,對下邊人的心事最瞭解——雖說只是一點小事,但若姑爺對小姐不上心,他們且得等上一陣才能與這邊的人相處融洽。

溫含章洗過臉後,總算舒了一口氣,她道:“你們備好了醒酒湯,我怕待會屋裡會出現一個醉鬼。”

秋思正從箱子裡拿出一身常服,聞言轉身笑嘻嘻:“我們早就備好了醉酒的物件,小姐準備好迎接新郎官沒有?”

還沒等溫含章回話,春暖就滿臉通紅地唾了她一口:“你這丫頭,越來越口無遮攔了。”她抬眼看了一眼溫含章,溫含章十分鎮定地讓春暖打量。笑話,她前輩子什麼陣仗沒見過,雖然只有理論知識,但也稱得上見識淵博好不好。就連昨晚張氏給她科普的那些,都還不如前世小黃文裡寫的讓人辣臉。

幾人打打鬧鬧的,溫含章整理完了衣裳首飾,又用過了吃食,也沒有理由再留著丫鬟了。春暖幫她帶上了門,一陣窸窸窣窣過後,屋裡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大紅的喜字、喜慶的紅綢都在在顯示著今日是她的大好日子,溫含章看著桌上兒臂粗細的龍鳳喜燭,卻突然有些無所適從。

不過一日,她就從未婚狀態切換到了已婚狀態?

還沒等溫含章繼續傷春悲秋下去,屋外就傳來一陣喧鬧:“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醉了,趕緊拿醒酒湯!”扶著鍾涵的兩個婆子還沒來得及騰出手拍門,鍾涵就一把推開了房門,反身利落地上了栓。

溫含章的手正放在盛放打賞荷包的圓盤中,愣愣地看著他這一串動作的行雲流水,被這廝敏捷的身手晃瞎了眼。鍾涵略一思索就知道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輕咳兩聲,提高聲音道:“清明,拿兩個紅封給嬤嬤們。”

清明唉地應了一聲,後頭又傳來春暖秋思幾個的輕笑聲,溫含章將手淡定地收了回來。

鍾涵看著溫含章鎮定的臉,只覺得心跳地跟奔跑的兔子一樣,不知是酒意還是羞意,他臉紅了一大片卻渾然不知,略微試探著靠近兩步,溫含章卻突然皺了眉。

鍾涵這柔情滿滿的心啊,就隨著她眉毛皺起的弧度,突然像被人抓了一把一樣。

溫含章睜著清亮的眼睛,帶著幾分嫌棄:“你身上的酒氣真燻人。”

他嗅了嗅身上的衣服,笑開了臉:“你等等,我去沐浴,很快就出來了!”

隔間一早就預備著浴盆熱水,溫含章一開始還擔心鍾涵醉意上頭無法自理,伸了伸脖子往側間一看,立馬就臉紅心跳地縮了回來。腦子裡一直回放著那線條流暢的年輕軀體,鍾涵許是平時注意鍛鍊,身上竟然還有一些肌肉在。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偷窺的鍾涵洗了一個戰鬥澡,出來時便瞧見溫含章已經卸好了釵環簪翠,穿著一身大紅的軟綿褻衣端坐在同樣喜慶的床上。如瀑般的長髮鋪蓋在身後,透著幾分可愛和稚嫩。

鍾涵頓時笑得一臉溫柔,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麼,他嗓子發乾,路過桌子時一連喝了三杯茶水,才雄赳赳氣昂昂地過去了。

隨著身旁被褥的塌陷,溫含章咬了咬唇,鍾涵伸手撫摸著她柔軟的唇瓣,嘴角一勾:“今日我很開懷,十多年來從沒有那麼歡喜過。”就連當日金榜題名都沒有今日多了一個家人這樣的歡喜,鍾涵看著溫含章,心口柔情滿滿。

溫含章輕輕撥出了一口氣,暖熱的氣息像是一種曖昧的訊號,鍾涵突然伸頭過來啄了她的唇瓣一口,又啄了一口,起先是蜻蜓點水一般,而後是慢慢舔/舐著,氣氛隨著他這一下又一下的,突然火辣了起來,直到鍾涵突然銜住她的唇給了她一個長長的深吻,溫含章才發現,兩人的姿勢已經從坐著變成躺著。

溫含章被鍾涵放開時,手腳都軟了。她努力平復著情緒,雙手抵在鍾涵肩上,看著他亮得驚人的眼睛,將埋藏心中多日的疑惑問出了口:“你為什麼上門下聘?”不應該只是溫晚夏那件事。溫含章一直有一種直覺,這件事應該還有其他內情。

溫含章剛觸情/事,眉眼生暈,鍾涵怎麼看怎麼順眼,忍不住又親了她一下,嘴角翹了起來,將她的手拉起來貼在自己的臉上,附在她耳邊輕輕道:“你確定要在這種時候說正經事?”

鍾涵刻意壓低的性感嗓音透過耳道騷動著她的心際,溫含章被他灼熱的眼神看的渾身發燙,頭皮發麻,卻還努力著想找回自己的思緒,鍾涵見著她這迷糊的樣子就覺得歡喜,心上無法自抑地湧起一波又一波強烈的情感。

長相俊美的人在這種事情上真的佔便宜,溫含章被鍾涵這樣溫柔以待,竟然覺得有些期待後面發生的事情。

也許這就是人類以貌取人的天性,溫含章忍不住想,她和鍾涵僅僅幾面之緣,說是盲婚啞嫁也不為過,但她現在對著鍾涵卻有些欲罷不能。

溫含章一向不和自己過不去,既然已經被鍾涵挑起了興致,她也就順其自然地放開了身子,打算赴一場讓她此時十分心癢的魚/水之歡。

誰知道鍾涵抓起她的手指親了親,反手從一旁的木盒子中拿出一個畫卷,開了個玩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要是不好好研究一下,明日可就要出糗了!”沒等溫含章反應過來,鍾涵便開啟畫卷,登時一幅和鍾涵畫風截然相反的春宮圖出現在面前。

溫含章頓時睜大了眼睛!

鍾涵還以為她是害羞了,畢竟溫含章身處深閨,這般出格的畫作以前應該從沒見過。說起來,這幅春宮圖還是秦思行送給他的新婚禮物,說是畫風驚豔,人物細緻,和以往市面上那些粗糙拙劣的歡喜圖完全不同。

卻不知道溫含章是真的目瞪口呆。這幅畫畫得好不好另說,上面的字跡她相當熟悉,畫者還聰明地換了一種不常見於世的書法字型,但溫含章早先在他書中的備註中已經見過一次了。

這個筆名叫“白驢公子”的畫匠!

溫含章咧出白森森的牙齒。

溫子明別以為換了一筆字型就能瞞天過海!

鍾涵笑著親了親溫含章馨香的粉頰:“這幅圖的畫者十分有名,畫春宮圖信手拈來。送禮物給我的人說了,最適合生手夫妻一起觀看。”

他說完這句話,還以為溫含章會繼續臉紅耳赤,誰知道溫含章只是木木地看著他,一臉無語。

鍾涵當然不可能知道溫含章心中在想些什麼,他會選了這幅畫出來,也是因著對上面的姿勢十分動心,他一臉興致勃勃地看著溫含章,溫含章陡然抖了三抖。

上面這個超高難度的動作,一看就知道是未經人事的在室男才能想象出來的。

雲雨漸息之後,溫含章躺在他的臂彎,困得睜不開眼。屋裡放著的冰山釋放出一陣陣涼意,龍鳳蠟燭的火苗在寒意的侵襲下不停地閃動,卻仍是堅強地堅持到了最後,鍾涵在一片暖光中卻沒有幾分睡意,他看著她帶著春光的眉眼,想著她剛才的那個問題,他為什麼會去下聘。

夢裡溫含章逝去後,他一直沒有婚娶,直到生命的盡頭,心中仍然空蕩蕩的一片。

溫含章,是他夢中被人撿了漏的好姑娘,是他夢裡夢外第一個岔點。

他這輩子,絕不會活得像夢中那樣坎坷和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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