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蘿渴了就吃雪, 餓了就爬去旁邊的樹上摘殘餘的果子, 天暖和了就繼續往前走,冷了就找個山洞躲起來。如此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在她窩在一個山洞裡瑟瑟發抖地睡了一覺後,便聽到了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是許多人的腳步聲, 阿蘿不知道對方是誰, 但是聽著安動靜, 並不像之前遭遇的流寇。

她咬著唇, 屏住呼吸等著, 等了許久。

有人發現了這處山洞,她輕輕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

有人向山洞的方向走來,她屏住呼吸閉上了眼睛。

有人挪走了山洞前的枯樹, 她的大腦和身體都開始麻木。

有人輕輕地說了聲:“有人嗎?”

這個聲音,沙啞低沉, 帶著緊繃的期望, 熟悉又陌生,彷彿從許多年前的某一天打破光陰的壁壘破空傳來。

她有片刻的怔楞, 之後仔細地分辨,品味。

再之後,她開始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是他?

有一種被埋葬了二十年的記憶, 一下子湧入她的腦中。

曾記得,那一年, 她在蕭家和永瀚並蕭家幾個姐妹玩耍, 偷偷地躲在了桃花林中的木屋內一處角落, 她自以為隱蔽,並不會被人發現的。

可是那處也許太過隱蔽了,以至於蕭永瀚等人都沒有發現,等到這個遊戲結束了,他們也沒有找到自己。

而自己,竟然躲在那處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驚醒了睡夢中的她。

“有人嗎?”

就是在她十四歲的年紀,就是這三個字,就是這種沙啞低沉的音調。

阿蘿緩慢地爬出來,仰起臉,望向了山洞外的那個人。

那人白色戰甲映照著積雪,青黑的鬍子茬在下巴處橫生,剛硬的臉龐透著比寒霜更冷的凜冽,只是那雙似曾相識的黑眸中,隱隱透著柔和的期許。

四目相對間,阿蘿腦袋中“嗡”的一聲作響,彷彿被炸開了一般。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此情此景,在那個同樣十四歲的光陰裡,一定曾經發生過。

望著那個在兩世光陰裡把自己尋到的人,阿蘿嘴唇顫了下,眼淚便奪眶而出。

“三姑娘……”蕭敬遠在這四眸相對中,有一瞬間的心痛,彷彿被一根毒針穿刺的痛。

腦中“嗡”的一聲,有一刻的混亂,他甚至覺得,上輩子,或者說在哪個夢裡,他曾經歷過眼前的情境。

他勉強穩住心神,再定睛看時,卻見她淚珠兒已經往下滾落。

“別哭,阿蘿你別哭……”他在瞬間改換了稱呼,蹲下身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哇”的大哭出聲,直接撲進了他懷裡。

嬌軟的身子帶著血腥味跌入懷中,他下意識地抬手摟住她,摟住之後,卻是不知所措。

手腳瞬間僵硬,他低著頭,看著懷裡委屈得哭成淚人兒的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能木訥被動地抬起手,環住她,再環住。

她渾身冰冷,仿若一隻在雪地裡凍僵的雛鳥,戰戰兢兢地瑟縮在他的懷裡。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就像抱著沒有重量的羽毛。

周圍的屬下們,全都看傻了。

他們有的跟了蕭敬遠七年,有的跟了蕭敬遠十年,可是從未見過蕭敬遠用這樣罕見的木訥中透著小心的神情,去抱一個姑娘。

——哪怕那個山洞裡走出的人是如何狼狽髒汙,他們也看出,這應該是個姑娘,還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還委屈地衝著蕭敬遠哇哇大哭起來,像是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孃。

一下子,這兩日蕭敬遠讓人不可思議的異常都有了解釋。

他們面面相覷後,都紛紛低下了頭。

他們知道,他們的將軍已經二十六歲高齡了,至今還沒有談婚論嫁。

如今眼前這情境意味著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蕭敬遠沒有理會手底下人震驚的目光,事實上他此時也沒有心思理會,他滿心都在懷裡的小姑娘身上。

他抱著她,翻身上馬,牢牢地將她圈在懷裡,一隻手握住韁繩,低沉地下令:“撤!”

他現在不想捉什麼流匪了,反正流匪跑不了,晚幾天捉也可以。

他要帶著她出去這冰冷徹骨的大山,給她熱騰騰的食物,給她溫暖的被窩,再讓她洗一個熱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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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她就一直窩在他懷裡,沒有想過男女之防,沒有想過女子閨譽,更沒有想過,七年前,她已經咬牙切齒地恨著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她依賴地偎依在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上,蜷縮在他厚實的毛氈斗篷裡,安然地享受著他的擋風遮雨,甚至,她還不自覺地用手牢牢攀附住他的臂膀。

她覺得自己在風雨中走過了好多年,疲憊至極,也到了瀕臨絕望的邊緣,而他,就是自冰窖中拯救他的那雙手。

以至於當他終於抱著自己,要將自己放下時,她下意識一驚,貪婪地摟著他的胳膊,就是不放開。

“三姑娘,別怕,這裡安全了,這是山下的民宅。”他低聲這麼安撫道。

可是阿蘿就是聽不進去,她搖頭,拼命地搖頭,眼淚隨著搖頭的動作譁啦啦往下落:“我不要你走,七叔……我要你……七叔別丟下我……”

蕭敬遠的胸膛頓時一陣鈍痛。

他知道她並不是別的意思,她只是遭受了太多痛苦驀然被他救後,產生了一種被拯救者和拯救者之間的那種依賴。

可是他會忍不住多想。

七年前,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小的她變成了個大姑娘,夢到了她和他之間的事。

夢裡的她,嫁為人婦,十五六歲年紀,白生生紅嫩嫩的彷彿枝頭桃兒。

細節太過真實,以至於他能看到她肩頭米粒大的一點小紅痣。

七年來,他每每想起那個夢,便煎熬得不能自已。

“你累了,也餓了,先簡單洗一洗,等下我讓這裡的大嬸給你換身衣裳,再準備點熱飯菜,好不好?”

“乖,放開我——”看著纏住自己怎麼也不放的她,他喉嚨動了下,微壓低了聲音,沙啞地道:“讓別人看到,不好。”

阿蘿被他這樣一提醒,總算稍清醒了些,她睜著朦朧淚眼仰臉看他,卻見他冷硬的面龐帶著無奈。

七年過去了,他不再是曾經那個不及弱冠的少年,倒更像是上一世位極人臣的冷漠嚴肅的定北侯了。

她癟了癟嘴,委屈地嘟噥道:“你不要跑了……”

“嗯,我不會離開的。”

阿蘿猶豫了下,終究還是戀戀不捨地放開了他的胳膊。

蕭敬遠其實在她放開自己時,有一刻的悵然若失,不過還是硬著心不再看她,走出門去。

蕭敬遠出去,阿蘿這才有心思看看這房間,卻見這是一個土坯房子,房間內桌椅陳舊,而自己則是窩在土炕上,炕上鋪著老粗布藍棉被,土炕下面應該是燒了炕,熱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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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著,一個穿著尋常粗布棉襖的大嬸走進來,臉上粗糙,笑容和藹,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湯,胳膊上掛著幾件乾淨衣裳。

“姑娘,先用口這個。”

阿蘿有些貪婪地望向那麵湯,這在她以前是看都不會看的粗劣麵湯,可是現在,卻讓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之前對蕭敬遠的戀戀不捨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對麵湯的渴望,她忙不迭地點頭:“嗯嗯!”

大嬸笑了,她自然是看出這小姑娘不加掩飾的渴望,還真是個單純的姑娘,當下便忙把麵湯遞過去,一邊還溫聲提醒著小心燙。

阿蘿接過麵湯,再顧不得其他,呼嚕呼嚕地喝起來,往日的優雅盡拋腦後。

她一邊吃著,一邊感動得眼淚往麵湯裡掉,這太好喝了,是她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麵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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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敬遠站在外面,沉默地等待著,他還不知道,在剛剛那一瞬間,他在小姑娘心中的地位已經被一碗麵湯取代了。

他還在想著剛才她攀附著自己臂膀時的那種柔軟,想著她眼裡猶如冰花一般清澈的淚珠兒。

他就這麼抿著唇,站在農戶簡陋的屋簷下,望著遠方蒼茫的山,想著過去的一幕幕,想著今日初見她時的種種。

在那山洞前,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那是她。

其實已經七年過去了,她早不是當初的七歲小姑娘,又是渾身髒汙傷痕累累,可是他就是一眼看出,那就是她。

那就是她長大後該有的模樣。

就好像,他早知道她長大後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髒汙遮蓋之下的那張俏臉,那個身姿,應該是怎麼樣的。

他就這麼傻傻地站在那裡想,想得彷彿遠處的雲,都化作了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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