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宋書明原本打算將這事拋在腦後,但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卻遲遲不能入睡,像鐵板上的蝦子翻來覆去,他為人本分老實,又仍有警察的正義感作祟,滿心都在憂慮阿卡如果相信了騙子的鬼話散盡積蓄豈不可惜。想了又想,他乾脆爬起身披上衣服開車直奔阿卡租住的小區。

他上次來,還是大半年前,宋書明來停屍房認屍,恰好又遇到阿卡。阿卡轉了三趟公交車,又騎了二十分鍾的共享,輾轉三個多小時才來到認屍房。那次的無名女屍看樣子像是精神有問題的流浪妹,黑黑胖胖,宋書明一看就知道不是妹妹宋書晴,也覺得年齡對不上阿卡的姐姐劉阿採。可是他就是不肯放棄,堅持還要再留一次血,方便驗證dna。

許大生溫言勸了他很久,阿卡,你已經留了好幾次血了,你的樣本我們庫裡有。對上了,一定會找你呢。

他倔著一張臉,一口福建普通話:“血不新鮮了,測不準怎麼辦?”

宋書明嘆口氣,掰著阿卡的肩膀帶他出去。他開車送阿卡回家,才知道他蝸居在城南紅門路一處建材市場的群租房裡面。十幾個人一間房,上下鋪,冬天沒暖氣夏天沒空調,一個月只要600塊。省下的錢,這些年來全用在東奔西走找姐姐上。

宋書明胸口難受。原以為這世間自己苦痛已是不公,睜眼一看,卻發現芸芸眾生總會有人比你更慘。

最起碼他宋書明,衣食無憂。

他知阿卡攢錢不易,不願看他浪費血汗錢,這次才專門開車來找阿卡,想好好開解他一番。到了紅門路,他找一家小餐館,打電話叫阿卡下來聊聊。

阿卡沉默片刻才應聲。十幾分鍾後出現在宋書明的面前,開口就說:“宋警官,我這半年,去了一趟西安。”

老林去世之後給林愫留下兩萬多存款,她全拿來辦了喪事。買了塊上好的杉木棺材,挑了塊原上背靠秦嶺的風水寶地,風風光光替老林落葬。等喪事辦完, 9月開學,就要交學雜費了。

林愫一個初中畢業生,什麼謀生技能都沒有。老林從來不許她上手畫獸首,說她煞氣太重,小地方社火壓不住。她會的手藝,就只有一門祖傳的問米。

老林帶她這許多年,早將技藝手把手傾囊相授。可他自己從沒替人收錢做過,也從未允許林愫試過。她問起來,老林皺著眉頭拿菸袋敲她的頭:“鄰里鄉親的,手藝說出來變了味,你將來還怎麼嫁人。”

林愫眼熱,想自己試,老林又攔她:“你煞氣這麼重,我老了,還想多活幾年呢。”

是以她紙上功夫不錯,卻從沒實戰過。

這如今打算把這事做成生意,倒還有些心裡沒底。

林愫收拾好裝備,上興慶寺門前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找白大嫂。

白大嫂就是當初接生她的產婆白大娘的兒媳婦。白大娘死後,白大嫂一個人拉扯兒子長大,很是受了老林的照顧。她兒子比林愫大快十歲,初中畢業南下打工,經常寄錢回來。

白大嫂自己在興慶寺前面的小商品市場那裡支個卦攤,城管管的不嚴的時候就賣賣籤香符文問卜,城管管得嚴了就把東西一卷,攤子一收,袖著兩隻手給人看相,靠著一張巧舌如簧的嘴騙些大爺大媽的買菜錢。

林愫來找白大嫂,想求她替她說門生意。剛巧那晚城管不在,白大嫂於是幫她支了張小桌子給人算命,放上零零碎碎自己攤子上的小東西,看起來還很有點樣子。

林愫坐在那裡,周遭都是幾十歲的老婆子,只她一個小姑娘,很是有幾分臊得慌。初開始面薄臉生,很不好意思高聲攬客。後來日子久了,不但能面不改色招攬生意,還能牙尖嘴利討價還價。

今年六月,高考結束,林愫趁著暑假漫長,每晚都去興慶寺擺她的小卦攤,就在這裡,遇見了南下尋親的阿卡。

那晚阿卡穿著個破舊的紅t恤,挨著那些算卦的攤子一家家問價錢,還跟老婆子們講價,惹得好幾個老婆子出來唾他:“算命還討價還價,不誠心的呦!”

林愫一抬眼,紅著一張臉的阿卡剛好瞅到她。

阿卡過來問:“算命多少錢?”

林愫:“八十。”

阿卡:“三十。”

林愫:“五十。”

阿卡:“三十。”

林愫:“行。”

阿卡想算的是他失蹤兩年多的姐姐劉阿採的下落。

阿採十五歲跟著同鄉南下打工,一開始在玩具廠的流水線幹拼裝,每天要站十幾個小時,很辛苦,沒幾個年輕女孩子熬得住。剛開始的兩年,阿採斷斷續續寄錢回來,不多,很微薄。

阿卡省吃儉用不敢多花,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家姐回家。待到第三年春節返鄉,阿採卻一副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樣子,穿著簇新的名牌衣服,挎了只亮晶晶的黑漆皮包,一進門就塞給弟弟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兩萬塊錢。

阿卡嚇了一跳,把那厚厚一沓子錢攥在手裡,緊張得掌心都在冒汗。阿採喜氣洋洋告訴他說她交了男朋友來年國慶就要結婚,還可以在東莞買下一套小房子。明年阿卡初中畢業,不要再繼續讀了,她來接他去東莞,跟著她一起做生意。

阿卡也很興奮,卻沒想元宵節還沒過完,村裡就有風言風語傳來,說阿採在東莞做的不是正當生意,下了海,做了“雞”。

傳這話的自然是鄰居那些眼熱的年輕媳婦,生了女兒的都守在村子裡,直到生下了兒子才能有機會跟著丈夫出去打工,看阿採年輕輕賺了大錢,自然疑心她賺的不是乾淨錢。

阿採卻不似一般下了海的女孩那樣心虛,梗著脖子打上人家家裡去,叉著腰罵,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不下蛋的母雞,沒得敗壞老孃名聲,老孃明年就要嫁人的來!”

她自幼雙親俱喪,早早立身拉扯弟弟,一身g悍性格,這麼光明正大一喊破,旁人倒也摸不清楚她在廣東到底做些什麼。

阿卡倒也關起門來問她。他們姐弟自幼親厚,阿採也不瞞他:“做生意。幫人牽線搭橋咯。”

又掩了口神神秘秘:“卡仔千萬記得收聲不要亂講,阿姐這條路,日進斗金的呀。”

他這一下更害怕了,生怕姐姐犯了事被抓了起來,又著急著慌問她,姐夫是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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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採撲哧一笑,還拿弟弟當小孩,輕抱住他,微微搖晃,哄他:“阿姐萬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公安也不會抓我。你姐夫做的正經事,開公司的,還出過國讀大學,嫁了他,我們姐弟就有好日子。”

阿卡半信半疑。實在怨不得他不信,自家人自家最清楚。他姐姐阿採實在算不得美女,連路人長相,都算不上。一張黃麵皮,歪鼻大口,粗眉小眼,臉又黑,人又肥,個頭剛剛一米五,小學勉強畢了業,初中都沒有讀。就連村裡人說她出去做雞,阿卡都不怎麼相信能有人看上她,還讓她輕鬆攢下十幾萬來,能在東莞買房子。他更難相信竟然有讀過大學的正常男人能看上阿採,還願意跟她結婚娶她進門。

他日夜憂心等著姐姐捎信,好南下找她。

可姐姐阿採,再也沒有捎來過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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