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與東朗戰友兩年, 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既有同袍作戰的生死情誼, 又曾受東朗救命之恩。

彼時十年浩劫剛剛結束, 老林為人低調謹慎, 能安然度過這十年歲月,還得多賴關中村民樸實忠厚, 自己家中一貧如洗。

他入軍參加民兵連,在連隊之中自來沉默寡言,周身本事半點不敢透露,對外只說道觀長大,是個種莊稼的農民,能畫上兩筆畫兒罷了。

可東朗與他貼身相處, 兩人言語雖不盡實, 但彼此都知對方聰慧勇猛, 心思細膩, 不可小覷。民兵連解散的時候, 東朗也曾試探過老林的心思,幾番勸老林跟他搭夥一同發財。

老林次次婉拒,態度溫和語氣卻極堅定。東朗知道他家中有愛妻卻無子女, 卻沒想到他竟如此重情重義,感慨之後, 也將老林念舊這事情掛在了心裡。

之後十五年間,東朗在緬北戰局之中如魚得水,勢力日漸增長, 又借由內地改革開放的千載良機,一車紅木翡翠從緬北運出,再一車日用百貨從德宏運入,賺了盆滿缽盈,將緬北佤邦一帶牢牢控制在手中。

東朗家中兩子,長子與他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幼子與長子相差十歲,卻極為聰慧乖巧,讀到大學畢業才接手生意。一歸家,就與羽翼漸豐的長子明爭暗鬥幾次交鋒。

東朗深諳政治之道,鷸蚌相爭,他只端坐高臺,打著漁翁得利的算盤。大兒子勢強風頭盛,他便扶持小兒子起來。明面上對外宣稱,是小兒子提出了“革新創收”,要將集團的架構改一改;可實際上不過拿初出茅廬的小兒子做個幌子,使出的卻是剷除大兒子心腹的雷霆手段。

兩個兒子爭得暗流洶湧,就連兩個女婿也摻和進來蠢蠢欲動,東朗的位置卻愈發穩固,聲望顯赫。

卻沒料到,大兒子一時發了狠,打拼多年的江山一朝卻要送了人。大兒子忍不下那口氣,一不做二不做,索性學了唐太宗李世民兵變玄武門。

自南坎到昆明的路上佈下死局,炸燬了東朗兩千餘萬的貨,又心狠手辣,要了親生弟弟的一條人命。

東朗初初知道訊息猶自不信,他尚得勢,哪裡料到平日裡“傻大膽”的大兒子竟然也有這樣破釜沉舟的一天。

可大兒子親自帶著親信上門報信,分明便是想看偏心弟弟的父親,知道弟弟死訊時的暴怒反應。

東朗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攥出青紫色的淤痕,面上卻絲毫不顯,哀慼悲泣之後,便是握住大兒子的手,說:“我如今只有你,你且得爭氣。”

背過人去,便立時發了狠,也是那時,東朗才打下元皿和鰲蟒續命的主意:“你不是想等我死了坐我的位子?我偏不死!不僅不死,我還要活的比你還長。”

兒子沒了,東朗寧願扶持孫子,要一個聽話乖巧的傀儡。

東朗彼時已年近六十,大兒子卻年富力強正當壯年。軍閥之中也有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一時之間東朗竟落了下風,幾次養元皿都被親信洩露了訊息,連孩子都尚未出生,就被大兒子不動聲色連鍋端了。

煉化元皿,無論是靈獸也好,還是人也好,都要養至成年方能得用。

東朗三番五次折戟,慢慢知道身邊手下不可盡信,要將自己血脈的元皿養在身邊養至成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東朗思來想去,這才把目光轉向曾經的戰友老林。

老林身家清白乾淨,身手了得,為人誠懇可信,從無子女,又受他大恩尚未清還,替他養大一個孩兒,想必不是難事,且與緬北戰局無半分關聯,是隱藏帶血脈的元皿的極佳人選。

他雖知道老林在道觀長大,卻因戰時老林謹慎藏拙,卻半點也不知曉老林除了身手矯捷聰慧靈敏之外,竟還有這一身通靈制鬼的絕妙本事!

陰差陽錯之下,東朗將林愫交給了老林。老林卻在一系列的巧合之下,察覺到了東朗的真實意圖。

“你雖非我親生,但我自來待你視如己出,從襁褓小兒,到牙牙學語,再到扎兩個小辮兒的小姑娘,這多年相處,你對我來說,又與親人何異?”老林定定看著林愫,說。

“何況東朗煉化元皿妄圖逆天改命,幹盡傷天害理之事。我自知道他的謀算之後,便想著,一是要護你周全,讓你平安長大,不要受這些無妄之災。”

“第二,便是要親手除掉東朗,為民除害。”

要護林愫周全,首當其衝,便是要隱曲林愫身上的血脈氣息,讓蹤網無法輕易追蹤到。

老林伸手指了指林愫的腕上,說:“我送你引魂鈴,便是在知道鰲蟒事後。引魂鈴陰氣深重,能盡力蓋住你身上的生人氣息。”

“可這遠遠不夠。所以,第二年上頭,我畫了一面,雲紋漆盒。”

宋書明對老林所說的雲紋漆盒印象極深。當日殺害書晴的真兇伏法,宋書明送書晴的遺骨火化,林愫出現陪在他身邊,在火化完畢通知撿骨的時候,她跟著宋書明一同進去,遞給他一個黑底白花鑲金邊的雲紋漆盒。

宋書明打眼一看,見那漆盒黑得耀眼,白色雲紋行雲流水一般極為華貴漂亮,便知不是凡器,心裡承了林愫的情,默默把妹妹的骨灰收斂在盒中。

老林面色凝重,問林愫:“你可記得,我送你這雲紋漆盒的時候,說過些什麼?”

林愫眉頭緊鎖,慢慢答道:“你說,這漆盒是陰沉木所制,可辟邪驅魔,有凝神靜氣的奇效。我八字極陰命格悽苦,須將這漆盒長久帶在身邊,才能保一生平安順遂。”

老林冷哼一聲,語氣略帶嘲諷,說:“記得很清楚嘛。”

“可我也沒有想到,就連我假死離開,特意帶走許多隨身物品,只將這雲紋漆盒當做遺物一般留給你,你竟也不知珍惜。竟然將這樣寶貴的法器,隨隨便便就送給了認識沒兩天的小白臉。”

老林越說,怒意越甚,枯瘦手指衝著宋書明一點,直點得宋書明心虛不已,面有愧色。

林愫卻坦然許多。書晴純潔善良,卻無辜被害,她自從知道真相之後,每每想到書晴卻覺得心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既心疼可憐書晴命苦,又多少有些好人不得好報的不公平感。

斯人已逝,她能做的實在太少,左思右想,便將身邊的法器送出。書晴純潔漂亮,林愫願漆盒保護她,即便身處異世也免受邪魔侵擾。

林愫不甘示弱,衝著老林怒道:“你如果不瞞著我假死,把話都說清楚,我也不會隨意將雲紋漆盒送人啊!”

老林氣勢霎時弱下許多,只能衝著宋書明吹胡子瞪眼,轉到林愫,卻長嘆一聲,說:“我將你的生辰八字畫入漆盒的雲紋之中,又以血為引,設下層層蹤網在這盒中,為的,就是避免有人再能用蹤網,找到你的痕跡。”

“漆盒畫好,倒是極為管用。之後數年時間,我沒有一時一刻放鬆警惕,但一直也沒有在你我身邊,再遇見可疑的同道。”

“你成年的時間已近,東朗這些年來年歲已高,已近油盡燈枯。可我在同道之中也有耳聞,東朗許多年來一直四處蒐羅珍稀靈獸煉化元皿,想必,是因為他找不到你,所以病篤亂投醫,多番煉化各種元皿,想盡力延長陽壽。”

“可都無濟於事。”

老林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說:“東朗陽壽將近,我卻左思右想不能放心,最怕的,就是當日在昆明見面的時候,他會否在我身上設下暗線方便追蹤。”

“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最能保護你的方法,就是製造一場假死,既全了你的身世,又能夠離你遠些。這樣,即便是東朗追蹤到我,也找不到你。”

不,不僅僅是這樣。宋書明看著老林的背影,暗暗在心裡想。

老林所說固然沒錯,誰也沒有辦法保證東朗會不會留有一手陰招,先追蹤老林,再找到林愫。

畢竟林愫對於東朗來說,從未謀面,甚至不知姓甚名誰。但老林既有照片,又有畫像,資訊要比林愫豐富得多,也相對好追蹤許多。

可是,老林之所以會製造這一場假死的騙局,一定不僅僅只是怕被追蹤到這麼簡單。

宋書明將心比心,多少猜到,老林假造死亡真相,是為了親自替林愫斬除東朗這個隱患。他此行生死未卜,既怕林愫掛心,又擔心透露太多隱情,林愫會對自己的身世起疑心,更害怕萬一他死於東朗之手,林愫會替他復仇。

所以老林才假造死亡,把所有的真相都隨著自己埋葬,讓林愫能夠心無旁騖,安心生活。

老林原本的打算,從一開始,就是將林愫的身世死死瞞住,讓林愫一輩子都以為,自己是老林親生的孫女。

宋書明將前後連起來一想,更是慨嘆於老林心細如髮,替林愫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

如果不是前有雲紋漆盒送給他暴露了身份,後有花面靈狸渡鴉精作亂,想必這個秘密,也真能如同老林期望的那樣,一直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林愫深深吸一口氣,問老林:“出事當晚,你是怎麼做到的?我親眼看到你舞社火,又親眼看到你被火燒死,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宋書明和詹臺雙雙對視一眼,這也是一直以來最大的謎團。

老林出事當夜,林愫親眼目睹他被烈焰焚身,就算老林本領通天,又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林愫面前呢?

老林回過身來,有些心虛,低眉順眼走到林愫面前,嘴角卻微微勾起,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說:“普通火焰,能耐我何?方才若不是我及時趕到,用火焰化解綠霧蝶蠱,你們幾個今天,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火焰燒身,本不足為懼。何況,我還會注魂。”老林說。

宋書明曾記得,老林注魂給了在外打工摔傷的丁老大,好讓他見母親最後一面。老林特意提到注魂,看來事發當晚,被燒死的屍體,並非老林的。

“中元夜前,我便準備妥當,你看到的被烈焰包裹燒死的屍體,不過是提前備好的死屍,注魂之後,行動受我操控罷了。”老林揮揮手,不以為意的樣子。

林愫詫異,十分不解:“舞社火的時候分明是你,村中百來雙眼睛親眼目睹,你是怎麼將自己和死屍掉包的?”

老林輕咳一聲,說:“你還記得,我舞社火的時候,手中拿著的,是什麼嗎?”

是獸首!

巨大的圓形的獸首面具,罩在頭上,彷彿一頂巨型頭盔,又像是一個倒扣著的碗。有時也像慈眉善目的大頭娃娃,混在舞社火的人群中間,是關中社戲的特色。

被注魂的屍體,原是藏在那巨大的獸首面具之中!

“我挑選的屍體,和我身形很像,一樣乾枯瘦小。中元夜當晚,我令屍體蜷縮一團,藏在獸首面具中,被我提前放置在社戲中央。”

“我多年以來,將獸首畫的極為可怖駭人,為的就是讓生人莫近,小兒不敢隨意靠近玩耍。”

“是以獸首雖藏了屍首,放在舞社戲的麥場中央,卻一直不曾有人觸碰。”

“夜幕降臨,社戲舞起。按照以往的慣例,我縮在獸首之中,待到鼓聲響起,壓軸出場。那天我鑽入獸首面具之後,先是將蜷縮其內的屍體放下,佈置成半蹲的樣子。等到鼓聲響起,該我出廠的時候,我手握金剛杵,指揮注魂後的屍體,將獸首面具抬起,按照鼓點節奏,如常舞動。”

“而我,一直蜷縮著身體,像方才的屍體一樣,藏在獸首面具之中。”

注魂後的屍體力大無窮,宋書明記憶猶新。老林一直像一隻蝦子一樣蜷縮在獸首面具之中,而真正舞動這藏了老林的獸首的,是注魂後力大無窮的屍體。

那屍體在老林手中金剛杵的操縱下,跳著社戲,又被獸首遮住了頭部和面孔,只要步伐不亂,便不會惹人懷疑,只會讓人覺得,是老林在舉著獸首面具,跳著社戲。

等到差不多的時候,老林兩掌相對,迅速以火點燃注魂後的屍體,待火焰燒大,燃燒屍體全身遮擋面孔的時候,再用金剛杵指揮屍體將獸首面具丟在一旁,只做出一副被烈焰灼身疼痛難忍肢體亂舞的假象。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視被火燒著的屍體,自然沒有人注意被丟在一旁的獸首面具。”老林緩緩說,“我只需趁著眾人救火一片混亂的時候,偷偷從獸首面具之中溜出去,混在人群中逃出村外,便絕不會惹出任何人懷疑。”

那麼多雙眼睛親眼看到老林走向獸首面具,舞起社戲,片刻之後周身著火,等到火焰撲滅,殘留下一具燒焦的黑屍,身形與老林極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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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還會有誰懷疑,死的人並非老林呢?

何況鄉間淳樸,講究入土為安,老林出事被認定為意外之後,就不曾有過屍檢一說。

林愫那時哀毀骨立心神恍惚,等迴轉過來再想查明,“意外”早已成為板上釘釘的原因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一章更了兩章的內容,就是雙更了哈。

ps 先生要求我特意提一句,《雲中有鬼》的封面圖是他畫的。

傲嬌求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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